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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象山人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散文
20200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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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捉柳花一甲子

闲捉柳花一甲子

 刘湘如

 

上世纪50年代末,我读小学,老师布置自由作文,我写了《春天的翅膀》,稚嫩的习作,竟被当时的《少年文艺》刊登了。那年我13岁。消息轰动了我的乡镇学校,那个诱人迷乱的文学精灵,从此找上门来,搅得我失魂落魄。象许多少年一样,我这个羞赧的乡下孩子,也去她的羊肠小道上追寻,不问冷嘲和讥讽。

假若那也算结缘文学,那么至今已是整整一个甲子过去了。

我这辈子当过中学教师,做过文化干部,干过机关秘书,新闻记者,编过报纸副刊,做过电视编导,就是没当过专业作家。但是,我却一直在业余时间里,坚持码字,转眼已经过了六十年!六十年云聚云散,转瞬间云淡风轻。岁月从收获季进入淡泊季,这是一种人生的走向,也是一种生命的启示……

两年前我的一套精品散文集面市时,我正躺在仁济医院的病床上作术后恢复,夏日午后的细雨里,病房很静,出版社一条新著面市的微信,竟让我心头荡起一抹阳光。看着手机网上的“新产儿”,虽然装帧、版式都很气派大方,但我却没有更多的高兴,没有当年新著出版的喜悦。脑里忽然蹦出蒋捷的词:“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阶前的雨还在下,心已到了不再激动的时候了。若把新著问世当作季节更替农夫收割,那么为什么?为什么此刻胸中仍有一缕曦光微漾?冉冉地牵起丝丝缕缕,也许那就是一种深远的情结……

有朋友微信问我:你不是早就改弦易辙了吗?我懂得其中的意思,是问我到老了怎么又经营起散文?

回想从1990年代开始,我由写散文转向重点写小说了,特别是几个长篇小说的收益和效应,让我有了不少欣慰。从《国魂》、《红年鉴》到《美人坡》,《风尘误》和《朱熹别传》,我自己给了自己新的自信。其实,创作是没有界线的,文同一理形象就在这个“理”上,写散文写诗歌写小说写剧本,只要有真情实感有创作冲动,每一种文学形式都可以让你的作品熠熠生辉……而且,我以为创作还应以一种优雅的姿态介入,就像散步一样从容,保持轻松和愉悦,不疾走,不阔步,不刻意于成败,更不能刻意于功名,应该类似于闲庭信步,散步到什么地方,自然地出现的景致,正是你希望记录、刻画和表达的东西,那就是你自己满意的作品了。

这年头,搞纯文学创作需要点内力和勇气,还需要一点理想的浪漫精神,或者你喜欢享受文学的清贫,作家本该具备纯净的情性,尤其是在文学边缘化的今天,文学不仅需要你爱的指数,还需要你的忍耐和寂寞,因为它不同于社会活动,离功名利禄很近,它必须让你孤独,只有让自己进入闭关的状态,拒绝一切尘俗的沾染,你才能开拓出心灵中潜存的智慧。

……人生一切都是一种缘起。回想起来,我与散文确实是有着不解的渊源,年轻时初喜诗歌,常常因发表一首小诗而沾沾自喜,继而就希望有更多的机会和形式表述自己,也许是散文多涵感情成分,离诗歌最近,于是一高兴就写起了散文。写时显得轻松,随意,着笔成文,即景成文,实在是一种特有的乐趣。在我20岁那时,由于家境原因,我不得不到偏远的乡村教书谋生。春天,我的教舍窗户面对着一片原野,白云在天,绿意在地,寒冬过后,她们便绽出新芽,焕发出葱郁生命。生活唤起我创作的冲动。我写了许多散文,也有诗歌和小说,寄到全国各种报刊,偶尔有作品发表,我便欣喜若狂。乡村的泥土哺育了我,我见到一群采苇的乡下女人,她们的劳动和追求,使我想起《诗经》中的“蒹葭”,我记录了她们的生活命运,写下《苇念》,忽然觉得我的笔我的思维,都化做了紫红的苇锥,矗立在空旷的乡村湖泊上;在一代诗雄曹子建葬身的荒岭,在传奇的历史和新生活现实里,我寻见汲水少妇乌黑的眸子,写下《马蹄泉》;在原野上走着,我听见“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那时而激扬奔放时而轻如涧水的笛声,蕴含了生活变化的内涵,我写下《箫笛漫忆》;在乡村中学,我认识妻的友人M君,她的眼神总使我想起天上的星星,当她流落到海外异土时,竟魂牵梦绕,渴望再回到田园诗一般的故土。我写下了这个真实的故事《星月念》;面对乡下积习已久的封建迷信酿成的悲剧,我写下了被乡人们视为异端怪象的《彗星》,以呼唤人们对科学理想的向往;在我居住的鱼花塘边,我在饭后散步时,能听见小喇叭花诱人的呼吸。我写下了《村外石桥旁》……我有自己的视角,散文最融化于生活,最能表达真情实感。不管慷慨激昂,平和冲谈,凝重深远,含蓄隽永,只是以情动人,就能慑人心魄,而情发于心,这使我的每篇散文都写得真诚,我想把自己的阅历和身世,倾注在抑扬升沉的情感轨迹上,即便孤芳自赏也是莫大的快乐。

然而这些也许远非根本缘由,根本缘由是我成长于一个有梦的年代,那么为何未入其他梦境?想着想着,就感觉有了更多禅味了。我历来相信人各有志,人各有梦,然而志或能成梦有谁觉?释迦在遥远的年代告诉我们“诸行无常”、“诸法空相”,而我们人类总是用有常的秩序安排自己的生活目标,舍此不成为人类。我们的追求是实实在在的毫不虚空的。虽然物欲、利欲、情欲、名欲等等会带给自己许多累赘许多重负,可我们总还是要执着地追求它,固执地不忍心丢开它。就如我离开诗歌去写散文,再离开散文去写小说,这不是改行不是感情转移更不是兴趣改变,甚至也谈不上是重新选择,一切都是在漫不经意中自侍本心顺性而为的。也许就是因为这么一种执着的意向,我在相当长的时间里用自己主要精力涉足各类体裁,说得好听点是一种追求,说得客观点是一种性格上的偏执和兴趣上的散漫……

我写了很多年,可是我还是我。到了而立之年,有人曾劝我弃文从政,不要再写了,那时走政治道路很吃香,以我当时的条件是完全可以混个一官半职的,但我那时创作和发表欲望正浓,不忍心弃笔,仍然继续写下去。转眼就到了不或之岁,有人告诫我:“应该迷途知返了,做个作家有何出息?”可惜我于文学创作愈陷愈深,干脆就我行我素,乐此不疲了。转眼“不惑”又过,所惑之事依然很多,时而顾影自怜,想回过去那儿寻回一点点慰藉来,于是又继续了我的业余创作。

我的性格本质是孤僻的,因为十分轻视世上的规矩,所以社会冷落我,命运嘲弄我,只得像西西弗西推石头,推了再倒,倒了再推,渐渐地,写作就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为了寻到某种解闷儿的方式。那些去大路上款行的朋友,时或用拣到的利禄视我不解,悯惜地说我:“你真的不该走那条路!”我有时也会糊涂不解地看一些人,他们漫不经心而很得意,轻而易举走在人前,我这样规规矩矩、勤勤恳恳、苦苦蹭蹭、不离不弃,究竟为何?
    于是我便自问自己:我得到过什么吗?
    或者我也有过骄傲的资本:我已出版过几十部著作,《星月念》《淮上风情》《十部芳草》《美人坡》《风尘误》等著作还连连获奖,不少散文作品还被选入《中国新文学大系》《高中语文教材》《高考作文模拟试题》《中学生范文解析》《大学语文课外阅读》《百年中国散文经典》《名家经典书系》等多种集萃。我已拥有近千万字的铅字结晶,有多种堂皇冠冕,上过电视和各种媒体,是中国作协老员,国家一级作家,这些不也值得自豪么?
    不过在熙熙攘攘的社会氛围下,一切好像都显得不那么重要,荣耀是他人的感觉,自尊和自信是自己的感觉,世俗都是暂时的,那些喧哗,火热,爆红,土豪式的飘升,一切系虚无之物,唯有作品是真实的,可能有更多人认为名利是真实的,文学圈也和社会一样,有人把成功当作成就,地位越高自然成就也就越大,就像幼儿园孩子比自己爸爸的官职大小一般,总爱论作家的名头。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没有地位名头的作家,甚至是一个没有级别的草根作家,这样感觉倒是挺好,起码是轻松而没有压力的。其实地位、名气、才华和成就,这些东西常常不是一回事。我想起自己在网络平台上的一个圈子“中国文学精英”,那里有很多学识广博文才斐然功底深厚的人物,他们之作品有很高的文学和美学价值,却一直甘为普民默默无闻。比起他们来,我算是很幸运了。我以为作品也和人的命运一样,它是有定数的。我曾写过一篇《成功醒言》,告诉人们成功的三个要素是:机遇第一,背景第二,才能第三。你若成功也许有你的才能和努力因素,但它最终仍然需要机遇或背景来帮忙。如果你光有才华或个人努力而缺少机遇、背景,你依然不能获得成功。现在社会上的炒作就是背景,炒作成风莫不是因此而致。假如你有才能而没有出名或没出大名,社会就送给你一个雅号叫“怀才不遇”。姜子牙在83岁之前都是“怀才不遇”,假如他最终遇不到周文王,他将终其一生默默无闻……

前些年,有学生帮我整理初选文集,单散文随笔和报告文学就有五六百万字,朋友说我的付出和得到不够平衡,但我并不怨天尤人,创作不能只想回报,作家劳动有特定的社会意义。中国作家是一个庞大的数字,难以计算,但真正独步天下誉满天下的,能有几人?时光是一把筛子,自会过滤一切。古代文人讲“语不惊人誓不休”,现在不这样,但你依然要对自己的作品负责。人的一生就像一盘棋,你选择下什么棋很重要,一旦选择了就要去无怨无悔的认真对待,每个棋子都很重要,你必须不怕麻烦不计较得失,不管是输是赢得把棋子一枚枚拿起再放下,要看到棋局的延伸,这就是生活。你不能停歇更不能急功近利,因你担待你选择的生命方式的重任,你卸不掉那些受着别人期待的眼神。你甚至还要不断地把自己分裂出去,一块块分给社会,责任,家人和亲朋,和社会上每一个喜欢你的作品的人……

其实,以我的年龄和条件,早就可以享受生活了,但写作于我依然很难改变,似乎早已成为是一种习惯,一种生存的方式了。好像是罗丹说过:人之感情总要有所依附,要么依附于一个人要么依附于一件事,在衣食无忧状态中去从事创作,与其言辛苦还不如说是一种生活的自我选择,或者说是一种精神的释放和自由。有时候,独自成俑,也有如沐春风的感觉。
    不可否认,我也曾有过各种各样的困惑,写作时也会有其他纷扰的念头浸过来,时不时也做起其他的梦……好歹这些都是以往的事了。终于好梦难成,任何事都没有去做,也不想去做,还是去推石头,去写我的散文。有一天我想就用那些一筐一又一筐的石头砌个小小伊甸园,不论烦恼时郁闷时且去倘佯一番,做也做到底了,惑便惑到底了,乐也乐到底了,我对着池水照,我哭你便笑,我笑你便哭,我想不如我干脆就这样走自己的路,反正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何必在乎社会嘲弄我,别人误解我,利益怠慢我,商人蔑视我,文人相轻我……一切一切的眼光,都于我何干?我有自己的执着和喜好,这难道不就是千斤难买的我的独爱么?

 到了今天,经过时光的洗练,少年得志也罢大器晚成也罢,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古人的“文可安邦,武可定国”的理想早成乌托邦了,一个作家那会有这样的能耐?起码于我是沾不上边的,但我感觉自己自有价值在,这价值是大是小是马是牛或者什么也不是都由别人说去,我对自己感到没有碌碌无为没有苟且偷生就很足够了。
     我曾经很长时间做电视,也写过拍过不少电视作品,按照一般人的观念,这么好的平台,应该搞能够赚大钱的电视剧泡沫剧之类,这样可以名利双收,但我却与之无缘,也不感兴趣,我相信溟溟之中自有命运在,一切的结果都由不得人自己的安排,甚至一切也都是命中注定的。年轻时我感到我的羽毛被什么雨水打湿过,能走能跑但就是不能飞,要飞也飞的很低很沉,但现在我不这样认为,我仍得以信步闲庭的方式向前走……所喜能诉能思能怒能骂能唱能乐能跳能舞,人生幻境,星辰寥落,或富或贫,又能怎样?

转眼间大半个世纪过去,回顾过去有过坎坷也有过彷徨,有过失败也有过成功。我曾为失败而苦恼,为成功而庆幸,如今似听命运的声音在告诉我:不必苦恼,不必庆幸,社会万象,所有的开始和结束都是同样的。我和其他人一样都生活在过程中……

人们总会用一种方式跟自己过不去,以至于跟别人也过不去,我利用业余时间60年从事艰苦的码字劳动,或许就是跟自己过不去……或许,也不是跟自己过不去,而是从码字中得到一种更好的自我释放的自由……

闪念间,忽然想起宋人杨万里的诗《闲居初夏午睡起之一》。他写道:

梅子留酸软齿牙,

芭蕉分绿与窗纱。

日长睡起无情思,

闲看儿童捉柳花。

啊,多么好!我把码字当做了儿童捉柳花!不去想得失成败和功名利禄,我写了一辈子,写而快乐着,自由着,轻松着,闲散着,随意着,这难道不就是最好的写作行为和生活方式么……
   

                                 2019年4-8月间记于合肥包河-上海虹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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