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 花 果
——谨以此文献给第34个教师节
刘湘如
一九七四年,我20多岁,去皖南山区采访,住在一所小学校里。这学校座落山脚,背后是漫坡的果林。彼时清明才过,桃花盛开,梨树飘香,海棠争艳,黄黄绿绿的野花,更是迭宕无垠,漫山都是。听老师们说,这儿以花果出名,特别是花,四时八节,终年不谢,有的妖艳,有的简素。据云,妖艳惑众之花,并不结好果,简素平常的,倒能出各色鲜果。古诗有“金丸珠弹腊樱桃,红绽黄肥熟梅子”,这情景,是可以想见的。
我先前以为,凡果树,都是先开花,后结果,其实并非尽然。有一种果树,并不开花,照样结果。她默默生长在一边,叶子有巴掌般大,却不招人怜爱。枝条井然,似乎在使着劲儿生长。蓬蓬勃勃,苍劲有力,却不惹人注目。人说,这叫无花果。美吗?并非不美,虽不开花,也不艳丽,送春迎夏,从不炫耀自己,到秋后,无声中献出硕果,沉实而香甜,别具一种风味。对此,我反而更加喜爱。
四月,桃花落了,海棠谢了,满地红雨,似报春已将去,风吹花瓣,纷纷扬扬,便引来了成群的孩子。他们大都是这小学校的学生。女孩子拾起花,包在手帕里,做成花囊子玩耍。男孩子拾起花,捣烂了,做成花饼,去喂山雀子。孩子们折枝扫花之余,却看上了那棵无花果树。他们说它不会开花,对他们没有“贡献”,还不“识相”,跑到这花果山上来“滥竽充数”。于是七嘴八舌,蜂拥而上,把树枝树叶扯得稀烂。这么一棵树,那么多孩子,糟蹋起来,还了得?于是我不能不加以保护。开始是劝说,劝说不行,便不惜申斥。申斥不行,便惊动了他们的老师。说也奇怪,她一来,并不说话,只对他们看看,孩子们便默不吭声,低着头,各自走散了。
据说,有威严的老师,并不多话,只是通过不同的眼神和表情,便教学生明白一些简单的是非和道理。眼睛是心灵的天窗,大概就出于这个道理吧。
我见过为数不少的老师,有热情奔放的,有善于辞令的,有举止庄重的。而这位孩子们的教师,更有着独特的地方,她外表文静,少言寡语,但说出话来,却如深溪含翠,深奥而富有色彩。不图华饰,但很秀气。特别是她那眼神,沉思中顾盼有神,象清澈野涧,闪动着粼粼波光,明净的眸子,似能准确地透视一切。
我对她产生了好感。这回是学校的假日,老师们都回家了。我踱进她的房间,见她正伏案,专心练习外语,我刹时生了敬意。这些年,见的多了,我对于生活中的偶然镜头,反倒更加注意。比如刻苦好学,反受讽嘲,我则是由衷钦佩。因为鸿鹄之志,燕雀安知?鸳雏之行,不在“腐鼠”,而在千里之外,这道理常被常人忽视。
不料当她抬起头来,搁下书,以眼神示意我坐下时,我竟发起愣来!别扭吗?不,因为我留意到:在这一间办公室模样的宿舍里,一道屏风,竟然隔出两张床铺,靠墙一页板,由底向上码的全部是书籍。通后门一个小院子,也有一片春色。此室此景,不禁使我联想到她的家庭生活,她看上去近三十岁了,那么,这屋子的另一位主人,她的另一半呢?或是也如她这样,整年整月,拿出全部的精力,在默默无闻中,做一个普通的乡村小学老师,效忠自己的职守吗?
我这念头在脑里旋转不久,便进来了一个男人。他少说也有六十多岁了,额前头发已全脱落,生着聪慧的面庞,象个学者。我懵懂起来,不知道该怎样称呼他。他向我善意地点点头,便去翻资料。女教师收起书,去帮他忙了一阵子,转回身,神秘地向我笑笑:“他在编书呢。”我便趁机问:“你们是……”话未问出,她示意我坐下,陪我攀谈起来。她向我讲起一段往事,一个故事,讲着,讲着,闪动着眼眸,象黑海的波浪,深邃得叫人难以捉摸。我感到:这不是故事,而是一首被人遗忘的诗啊……
深山里有一个秀才,是在半个多世纪以前。他苦学终生,学业未就,穷困潦倒,便在村子上办起了学堂。上学的人,开始是几家,几个孩子,都是稍微富裕一点人家的子女。秀才教书费尽功力,且不计报酬,便增加了十几户贫穷农家的孩子。适逢军阀混战,民不聊生,学堂倒闭了,穷人中却出了个有出息的才娃子,他聪明超人,识了许多字,拾柴禾卖了钱,买来几本书,便在牛背上自学。秀才待他很好,因终生未娶,便认了做自己的干儿子,临死时对他说:我这辈子苦心经营办学,想给这荒凉文盲的穷山凹里带出一点生气来,不想半途而废,虽死犹憾。将来你若能成就学业,要不惜千金,在此办个小学校啊……后来,他果然考上了国立师范学校。毕业时,日寇的铁蹄踏进了祖国领土,山村被烧毁了,他双亲惨亡,但国恨家仇,没有毁去他办学的决心。他匿居下来,拦馆教书,向孩子们宣传抗日救国的道理,讲文明中国的古代历史,讲历史上出现的那些杰出人物……历经几年沧桑,新四军进山那年,他才在共产党下属组织的领导下,办起了第一所山村人民自己的学校。谁知新四军一起,土匪来剿校,他受了毒打,村里头激进一点的人都被土匪杀光了,他却在受尽折磨中存活了下来,他依然旧志不改,又办了一个小学校,还收养了一个未满周岁的女孩子……女教师说着,闪动的眼眸里浸满了泪珠,他抽噎了起来……
用不着细问,我已经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我心里泛起波纹,是呀,深山里也有这样的轶事,小学校也有如许的经历!我的胸间,涌动起遥接当年的感情。历史上有多少这样的无名人物,仁人志士,人民的教育家,似见他们白发苍苍,壮志难酬,空对着江河叹息,高山垂泪,在今天,难道不更应该这样说:我们要格外地看重他们的人格和尊严,看重“人民教师”的光荣称号,格外地尊崇他们的劳动,爱护他们的果实么?
走过了历史遂道,多么热爱灿烂的现实呀!但,眼前却偏偏是另一样的情景。
女教师她已然泪眼朦胧了,仿佛才被梦境拢上。假如我是她学生,我就懂得,她那眼神,是对现实的迷惘。因为,在她这个冷落的家庭,经受了离奇的遭遇:不久前,不知从哪儿刮来了一股风,这所学校被当作了资产阶级“回潮”的典型,开始是批判师道尊严,女教师的父亲——这饱经沧桑的老校长,被批作“老尊严”,“凯洛夫的传播者”,“罐头式教学的黑样板”,追源考古,他曾作过秀才的“儿子”,这是确凿的“孔子后裔”无疑了,且又与地主儿子同过学,那么,虽非反革命,也称做“重大嫌凝”、“历史渣滓”了。于是批来斗去,老人被停职反省了。女教师也受到了“株连”,加上她刻苦好学,又是“白专”罪名一条。这样一来,这么一个家庭,就变成戚戚凄惨,门庭冷落路人远之了。更让人感到痛心的是,那个一向“追求”她的男朋友,招摇一番当上了副主任,竟对她‘反戈一击“了。这使她简直绝望了,于是产生了一个念头,发誓一辈子独守,切守清贫,但奋力攻书,勤苦教学,这是她的天职,任何人也动摇不了的……
听过这些复杂的事儿,你不想慷慨悲歌,拔剑起舞吗?瞧着这个高尚的家庭,一个人也会想到做人的贞操。你抱头苦思,能对这一切作出明确的答案吗?生活本身会制造各种斑点,有时是混淆一切而奇异得可笑,但真理的船到底总还是前进的,任何风浪也阻挡不了!
暮春傍晚的微风吹进,似带着丝丝凉意。每天此时,有五、六个孩子要来找她“开小灶”补课,讲那些超越他们学习范围的知识。她讲得很耐心,诲人不倦,除了讲书本上的,还向他们讲勤奋学习的意义,讲共和国的未来的蓝图,孩子们睁着很大的眼睛,听得入迷,显见他们受她的影响太深。她那话音细而有力,象沙沙春雨,抽打着瘦叶繁茎。从那一张张期待的小脸上,我想到那些各自受不同影响,以不同的姿态开放的山花。是呀,设使风沙一紧,园丁就不敢给幼苗培土,灌溉,这不就会造成生命的浪费吗?她,不就是这样一个在风沙中默默浇灌的园丁么?
人也有这么一种体验:当在郁闷中见到了发光的东西,心境也就畅然若释。我想起屋后的那个院子,踱过屏风后,见老校长正埋头编写《小学教授法》,无心打扰,推开后门,原来这里的桃花也谢了,几朵妖娆的重瓣大花,不知名的,也落下在阴沟里,失了原先红艳的光彩。小桃红粉嫩的,落得满地都是,跟枯死发黑的夹竹桃花相伴,怪令人惋惜。然而在同时,我眼睛一亮,看到在那株低矮的夹竹桃之后,昂然屹立的无花果树,她蓬起的叶子,象张开的翠伞,不卑不亢,迎风摇曳,依旧苍劲得可爱。我仿佛党觉得,在她那主干的深处,蕴藏着巨大的力量,不露声色,以坚韧的毅力,翘盼那未来的果实。
怎么能不尊崇她呢?她那纯结的内质,多么象我认识的眼前的这位女教师!茂盛的生命力,不正象女教师经霜历尘的不凡的经历么?不屈不绕,不正象女教师高尚的品质,不正是对我们生活的真正美化吗?到将来有一天,我一定要重返旧地,捧着她结出的喷着清冽香气的果实,去献给我的国家和人民……
屋子里传出朗润的书声,女教师正在教她的“高材生”们,读着流利的英语——
A flower, insulting others and showing off herself, Will never produce any seed.
The sweetest fruits. Watered with labouries sweat will be borne in the Coming golden autumn.
是的,这两句诗的含意多么美妙!她的意思是——
欺凌别人,炫耀自己的花,永不结果实。最甜的果子,是在劳动的汗水中培育,在耕耘的金秋中结出!
记于无花果结果的时候
原载《星火》文学杂志
选自《刘湘如精品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