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去的寒烟
(原载《解放日报》“朝花”副刊2021年1月31日)
刘湘如
这是一块神秘的地域。
在中国广阔的大地版图上,你也许无法找到它的存在的标志,但是我知道这里是历史学家们从来也没有忘却的地方。
一个傍晚,秋雨潇潇,我来在这座小城憩息。街上连着黄土公路,一边是山,一边是河,山叫濮公山,烟瘴雾蒙,忽隐忽现;河是古淮河浮动的支流,风声和流水合伴,隐现出一种厉瑟的声音,象一个幽灵的嗟叹,又象从土地深处发出的呻吟。这里就是历史传说中的古息国,息国的名字早已经在古战的风烟中湮灭。而今它平静地睡去了,如一名匿居荒村的孤翁。可是我没忘记它,凝听它的呼吸,急急寻声而去。
小城便是古息国邑地。淮河上升腾的雾霭,弥散的烟景,便是名贯历史的奇景——“古息寒烟”。据说当年息国被楚国灭亡后,淮河上每到傍晚或是早晨,就会升起了雾霭烟气,因为息国的君主广施仁政,对老百姓免征赋税,慈爱有加,受到百姓们的拥戴。当淮河上升起寒烟之时,当地百姓就称这是息国亡魂犹在,人们说这是那个传奇的息国夫人亡灵感叹的气息。后代百姓代代相传,就称其为“古息寒烟”,也是天下奇景了。
那天虽然天公不作美,雨丝不断,但在淮河北岸的青龙寺,我居然还亲睹了破败的城墙痕迹,这是古息国都城的遗址,旅伴中有位历史学者,向我讲述了周文王第十四子封邑的往景,史载息国产生于商代晚期,历史并不长,于公元前680年就被楚国灭掉了。倒是息夫人这位传奇式的人物,千百年来感人至深,有关她的传奇故事曾经打动过无数后来人,我们一群游人不禁议论纷纷起来。《春秋左传》记载说:她被楚文王抢去后,拒绝从嫁,不语不食,眼泪成河,楚王用尽了各种办法,后来虽然勉强饮食活了下来,依然成天不说话,为楚王生下了两个小孩,就是后来的楚王堵敖和楚成王恽,然而怀念故国之情,竟使她“三年不语”。“吾一妇人而事二夫,纵勿能死,其又奚言?”她的这些铿锵作响的誓言,至今还在当地的百姓中间流传……
此时此情,面对容颜沧桑的豫南河山,我忽然想起唐代大诗人杜牧的诗句了。
细腰宫里露桃新,
脉脉无言度几春。
至竟息亡缘底事,
可怜金谷坠楼人。
这诗便是杜牧咏叹息夫人的,它至今还镌刻在汉阳城外桃花夫人庙的墙壁上。因为息夫人形象俊美无比,面惹桃花,时人称她为桃花夫人。可惜桃花夫人庙今已破败,几经修缮依然零落不堪,而且相距甚远,我们没有来得及去观看,但我们却能从这首哀惋的诗中,窥见到一代烈女的桃花般的形容,落絮般的命运了……
星移斗转,当年这片息国的土地,如今只剩几缕渺渺的“寒烟”。今日的市井虽旧,毕竟与昔日的国都面目全非。街道上,有店铺相邻,多是临街迎面,且店门多用旧式木板,墙面露出黯淡的青砖,间有古式带褶凹的小瓦,在屋脊上铺出呈龙现凤的图型,这般风貌,又很有点象南方的一些古城。这个原因据说也是因为当年周文王第十四子曾经周游南方一带,对于江南的民俗和建筑情有独钟,后来回到都城就下令把邑地仿照江南风格建筑,以后一代代传了下去,即便被楚国侵占后,也没有改变,一直延续至今了。不过我在心里怀疑:中国的城镇建筑,不管南方北方,大抵都有较多的雷同,这是否也缘于我们这个民族属性南北混同一脉相承的根因呢?
不过很快我又推翻自己。因为奔波了一天,不少人都饥肠漉漉了。于是争着去寻餐馆。这街面本不宽广,主街实在只有一条,站在街心,两头望望,似乎就能一览全城的轮廓,向哪能儿寻饭店呢?因为没挂招牌,只得顺街蹓走,挨门去找。走在最前面的C君忽然高兴地喊了起来:“有饭店了”!于是一齐拥上前去,只见敞开的门面,满墙油渍渍的,临街心的锅台上正冒着烹煮的热气,这就是饭店的“招牌”了。一男一女,正满头大汗地忙着,显见是近年新出现的“夫妻店”了。几张桌前,早已围满了人,或蹲、或坐、或站,姿态不一,但一律都吃着刀切羊肉面。那羊肉粉嫩嫩的,异香扑鼻,裹着几根青葱,飘在黑色的麻辣酱油上,盛在如盆的大碗里,一屋人呼噜呼噜的吸着面条。我们几人中,有嗜好羊肉面的,一见此情景,早已垂涎欲滴了。于是每人买了一大碗,一入口,麻、辣、膻、腥俱全,与南方的甜食显然是大相径庭的。我这时又感到,我们偌大的国土上,习俗各别,并非一切都是“一脉相承”的!
雨丝已渐渐收住了脚。回到车上,各人叙述这次小憩的感受,相互交流后,才感到自己在这片刻之中,对这座小城了解得太片面了,我想的最多的古息国,我们的历史有着万千记载,可以想见到往昔的浮华,曾经的无数动人的篇章。如今追踪寻古,不见昔时的情景,只能见到车窗两旁呼啸而过的森森古树,一簇簇默然而立,北风轻拭,如同从古琴弦上滑冽的轻音。我忽而又想入非非,这苍然若画的古树上发出清若丝竹的声音,是否是当年息夫人为自己国家感叹的声息呢?北望淮河缥缈,逆风扑面,西见夕阳坠地,残哺如血。又不禁产生叩天怅叹的思绪:古今多少事,皆付笑谈中,一切如行云匆马擦肩来去,而我们国土锲留的画卷,才因此显得枝纵柯壮,气象万千!
从车上再见淮河时,她的姿态开始悠娴。西天泛起了一片红光,是晚晴的征兆。在那暗红的地平线上,出现了山,慢慢地聚拢,又慢慢地散去,最后宛如呈现了连绵的屋脊,在它的脚下,淮河迈着坚实的步子,时起时落,夹着茫茫的雾层,沉沉地引我向那些神秘地带走去。我虽然听不见她的哗哗的声响,却能从微微的秋风中,感受到她的律清韵远的歌喉。
“淮光酿山色,暂作归意浓。古息已成烟,历史怅惘中。”低吟着刚才自己感慨而作的诗句,我深深地感到:历史的大潮总是浩浩汤汤,永远向前的……
2020年10月20-21日稿
(原载《解放日报》“朝花”副刊2021年1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