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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象山人的头像

老象山人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散文
20180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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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湘如
                         (一)
人一到了中年,就有许多想法:想拚命赚钱;想振兴功业;想求得晋升;或干脆什么也不想,落得飘洒超脱……孔子曰“五十而知天命”,我对于“天命”一词,是末到“五十”就有所体悟的。
这悟得从我经历过的一场“劫难”说起。那年初交,我因劳累过度,患了重病住进医院。不久我的母亲去世了,再不久,我那刚参军的儿子又负了伤。一连串的打击几乎使我直不起腰来,这时候尚有个别情性不善者刁难于我。我悲观极了,简直以为世界快到了末日了。
打那以后,我把人世上的事看灰了,觉得一切没有意思,记得出院那天,医生一再劝导我说:“今后要把一切看开点。少思少虑,少生闷气,清心寡欲,一切顺应自然……”
我连连点头,觉得医生的话说得太好了。
我这人过去的性格恐怕太孤傲,从来就十分轻视命运和世上的规矩,所以社会冷落我,命运惩罚我。这些我并不在乎。我虽然期待人生的辉煌,但更看重自己爱好的事业,也常以某些方面的成功聊以自慰。可是,都怪我拿这事儿太当真,把全身心都用上去世了,用得太专注,太执着,太伤神,太耗费精力了。
经历了不该经历的一切,才慢慢醒过来,发现自己当真是有点傻……
有一天,我打开尘封已久的抽屉,打算清理一下过去的生活,这才发现有半抽屉信在那儿睡大觉,大意都差不多,说我“成就很显赫”,是真正的“名人”,经一番“严格筛选”,要选入大大有名的“世界名人大辞典”,云云。还有就是邀请我为某某组织“顾问”,某某“专家评委”,“某某专家出国访问团”等等。几乎每封信都充满诱惑,饱涵煽动,它们不知不觉地轻轻介入我的思维,引我想入非非,挑逗着我的欲望。慢慢地,我的思想又开始有点儿纷乱,有意无意之间,我就有些心荡神驰,忧喜掺半,一种没有序化的多念头,使我忘记了自己的伤痕,甚至蠢蠢欲动了。
就在这时候,妻告诫我说:“那些外界的东西,都是勾引你的,你要能顶住,可不要‘好了疮疤忘记疼’呀……”
一句话使我震惊。一句话使我猛省。
“诱惑”有时真是个“贼”,我得时时提防它,驱逐它,而要做到这一点是多么不易呀!可不是么?紧接的“诱惑”又来了。不久,我就接到公安部门的“出境定居登记表”,这是从前那些年梦寐以求的。以我的某种社会关系原因,我们全家都可以出外定居。可妻与我却为此事犹豫了很长一段时间,大约是有生以来最长的犹豫,有几个月之久吧?最后,按照妻的建议,终于还是放弃了这一引诱力颇强的念头,安心过这“并不安心”的生活了。
这去我总被世上的好事忽略,好容易好事来了,我却又忽略它,这就是“命中注定”吧?想到人生得时常有所舍弃,便拿在医院里见到的情景安慰自己。在那里,生命的来去只在顷刻之间,说没就没了。你见过许多惶惑,许多不安,许多连根儿的失望,你就会什么也不想,只想一个人躺在无人处,或海边沙滩上,或深山草坡上,或丛林中,总之,你会觉得除此之外一切都是身外之物,都是过眼烟云,都不足为道啊……
                       (二)
有一个普通的上午,我在家里闲坐,胡乱翻些这几年出版的各种书籍,愈翻愈觉得烦闷无聊。妻从外面回来,见我的落拓样儿,随口说:“你趁这段体养时间,何不看点过去不常看的书?”
她在图书资料室工作。随后就抱回一大堆《易学》、《秘宗》以至《呻吟语》之类的书,我随意翻翻,读读,渐渐被这类书吸引了,也许是因为我过去读的书太过专门,也许是因为“名家”“名著”的定性思维对于我影响太深,我对这类书反而愈看愈觉新鲜。坦白地说,我确从那些过去被人忽视的“秘宗秘法”中,得到了许多知识和启示。我探研它们愈是深了,愈觉发现许多自然人世的新奥义。不可思议的是,有些人生的密码我永远无法破译。有时我仿佛攀开了一些生命的帷幔,但它很快又合拢了。我猜想那儿一定是又一种我中境界,也许正是我们的祖宗伏羲、老子们所要告诉后人的……
我开始对世俗相承的人生涵义产生异议。妻当了我的“运输大队长”。在她的配合下,我读了许多书,有思维学、养生学、人类学、宇宙学、气功医学、道家和佛家诸学,各门各派均有。我愈读愈觉迷疑,愈读愈觉恍惚,愈读愈觉自己几十年来面对的学识竟是“零”!
我求教于喧器吵嚷的社会……
我求教于浩渺无际的天宇……
我求教于莫测模糊的人生……
我向几千前的老子请教。老子不停顿地回答我:“清静自正无为无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我向释迦求教。释迦教我阅读禅宗六祖慧能大德和观音心经:“天上地下无如佛,十方世界亦无比”,“诸行无常”、“诸法空相”、“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我恍然觉察那是一些至高的睿智,包括对社会、政治、人生、宇宙的最大涵养和识知态度,可怜我渺渺一体,如同一芥,对这样的大智慧太高不可攀了。
但我好象又隐约瞥见了通向这种大智慧的思维的轨迹……
我在这人世上已快到“知天命”之年了。我有过坎坷也有过彷徨,有过痛苦也有过幸福,有过失败也有过成功。我曾经为苦恼而苦恼,为成功而庆幸,为收获而喜悦。如今,似听“天命”用另一种声音告诉我:苦恼也菩提,成功也菩提,幸福也菩提。社会万物,世态炎凉,所有的开始、过程、结束,最终同归于一,同归于无……
我有时会被弄懵了。
凭心而论,当年妻开始学习气功那阵子,我就有点不以为然。但如今,当她从运动场上每回都带来一些“新信息”时,我就有点亦惊亦喜了。比如这次,正当我迷蒙纷呈时,她带回了一本画册子给我看,那上面画着一群人,挤挤拥拥,吵吵闹闹,相互撕扭在一起,弄不清在干什么?画面的下边写着一副对子,叫做“荟荟众生,唯不爱生”,我顿时仿佛领悟到了什么?是呀,众生只爱名利地位,争夺着一切,唯不爱惜自己生存的环境,这是何其荒谬呀!不知为什么缘故,我由这幅画忽然联想起来那些初生的婴儿。他们哇哇叫着,紧握双手,来到这个世界,俨然什么都想得到,都想抓住不放。及至离开这个世界时,摊开两手,又全都放弃,一声不吭地去了,难道就没有什么东西需要握住不放的么?
我恍若又开始了悟……
                        (三)
象人们常说的那样,我努力使自己“回归自然”。夏天,我去到了风景秀丽的庐山疗养。在那儿,在大息然神奇诡特的造化中,时时处处接触到晨风的絮语,夜月的羞面,松涛的轻吟,我仿佛一下子让自己幻化出另一个人。当山雾在乱崖间升起,当云丝从天际涌到我的鼻梁边时,我觉着自己在俊丽多姿的云海里倘佯,周身被云气雾气和自然之气包围,山也不见,物也不见,人也不见,渐渐就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喜乐的存在,忧烦的存在,以至于人世的存在了。我就不知不觉不折不扣成为真正的“上八洞神仙”了。
也许真有一种“天人感应”吧?就在这种感觉出现的第二天,我收到远在上海的妻的来信,她在信中夹一张条,那据说是一位“大师”写给我的赠言——所有人格的成熟都是一步步的。你要沿着新的品格思维走下去。摆脱了物欲、情欲、名欲、利欲的支配,你将会得到一种新的超觉,将会彻底更新自己……
我对着这段话久久地发愣、沉思。
我有时傻想:所谓“新的超觉”,可能就是一种解脱,一种真正的潇洒和超然!按佛家理论叫做“自在”;按道家讲叫做“道法自然”,一片混沌。虽然我弄不清那境界的真模样,但我总归知道受尘俗影响太深的人欲念也多,执着也多,牵挂也多。种种不良情绪掺杂到一起,人的真正品格就陷落了,又怎能不变得虚妄、狡诈、机械、生硬、佯装、造作?重负重重,固执重重,焦虑重重,人又怎么能活得洒脱自如呢?
人啊人!看来,“脱俗”并非是坏事。
我又进一步想:假设能抵御各种外来刺激和诱惑,又能抵御各种自我积习的人,定能成为自由人;假如执意于某种欲念,而且强夺歹取,那就束茧必然自缚了。有的人一辈子不会有满足感,大抵就因为存欲太多吧?而况有的欲望分明就是魔障,它能让人产生紧张、苦闷、冲动,无数的心理障碍逼迫着自己,人怎么能不生病呢?
道理上我是懂得愈来愈多了,但真的做起来却不那么容易,我时而为此而埋怨和痛惜自己。我的一个禅宗朋友说,你要向“无我”的境界走下去,还需要“脱胎换骨”,要把“昔日的自己”抛掉,抛掉一切僵死、累赘,就象抛去一身破烂衣裳那么轻松自在;象沐去一身污垢那样痛快;象飞到阳光下的鸟儿那样自由;象一个新生儿那样充满鲜活、永恒……
但后来我还是失眠了。因为我无法“脱胎换骨”,无法抛去“自我”,无法忘却功名利禄,该怎么办呢?
凌晨,我给妻挂通了长途电话,我几乎是用失望的语调说:“再过三天,我就要离开这儿的世外桃源,回到生活中了。我现在愈来愈害怕不能彻底改变自己。因为我跟别的所有人一样,只是凡夫俗子,自然还得食人间烟火。我害怕以后仍会‘好了疮疤忘记疼’呀……”
妻在电话那头娓婉地笑着说:“那就‘顺其自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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