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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象山人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散文
20180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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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国的岸

佛国的岸

                                          刘湘如

 

(一)

 

进了九华山,即刻就一种肃穆的气氛。大声喧哗的人在这里绝少见到。因为烧香拜佛的人很多,求佛保佑,须讲究虔诚,深怕在菩萨面前说漏了嘴,招致某种报应,所以宁愿磕响头,也不把话说出声来。这种惶惶然谦谦然的情绪,有时会感染给其他游客,使得不信佛的人也小心翼翼起来。于是,一切尘世的喧嚣,人间的角逐,在这里都变得静静的,缓缓的,悠悠的,绝不失态。佛门的清寂也就这样生动地体现出来了。松涛阵阵,鸣泉潺潺,木鱼声声,在山林掩映的寺庙中顶礼合掌,念三世因果经,那情景,更显出名山佛地特有的神秘和安然。

生活平淡极了,总不是味儿。戒守清规的和尚尼姑们有时也会闷得慌。不知从哪一年开始,佛门弟子也学着一般人过节日那样,在山中兴起了庙会,每当这个时候,被人誉为芙蓉般幽美的“九子”,才从淡淡的佛国的梦中,走回到喧喧闹闹的人世间来了……

 

(二)

农历七月三十日是地藏菩萨的生日,每年庙会定于这天,更显其特殊意义。公元七百二十八年(唐玄宗开元十六年),那位新罗国王子金乔觉,就是在这个夜里趺坐逝世的。他一生以“度尽众生”为旨,苦苦修心,似乎很有些“解放全人类”的味道,有意思的是:菩萨的生原来是从一个人的死开始的,这当中的深奥道理,园融运化,恐怕只有大彻大悟的人才能领略了。

七月三十日成了佛国的骄傲,神圣的庆典。

每年每年,佛门子弟翘首盼望,这一天慢慢而来。九华的所有禅院,都忽然神气盎然,准备热热闹闹庆祝一番自己的节日,因为佛释十方世界相通,佛祖威严硕大无比:行则金链捧足,坐则宝座承躯;出则帝释居前,入则梵王在后;讲《涅槃》则地震动,说《般若》则地雨花……所以庙会的声势也就可想而知了。

天还没亮,远远近近的香客们便急急结伴而来。提着香兜,拎着香篮,捧着贡盒,举着精心制作的神龛。急迫中含有平静,平静中带着希冀。他们寄愿于佛的普度,把一切攀行的劳苦都置于度外。到天色微亮时,蝼蚁般的人群已布满了每道山梁,每座大小佛殿。香烟开始是一片一片缭绕着,接着就构成了一块块烟幕。到了晌午时分,漫山遍野的香火联成一遍,包围了所有的寺庙。仿佛从天上泼下了太上老君的大火炉,浓烟升腾,香雾弥天。莽莽一座九华山,完整地浓缩在一片祈祷声里,一个香火的世界里……

这景象与我们这个无神论的时代似乎有些不太协调,你不相信吗?你不理解吗?你细细一想,你会觉得国家宪法确实很高明,它规定人民有信教的自由,当属顺乎自然。因为在任何一种信仰的形式里,都蕴涵了很厚的文化传统。佛文化渊源流长,博大精深,缘机广瀚,法轮常转,至有高僧倍出。佛学的教义影响,恐怕是任何人想遏止,都是无能为力的呢!

九华街是人流云集的中心地带,两旁店铺林立,布满了各种香烛、纸码、神龛、佛珠、佛象、木鱼、经书、各种旅游纪念品,它在无意间成了香客们的购物中心,在庙会期间,这里始终是水泄不通,真可谓“无立锥之地”。擦肩摩踵的人流里自然有许多是观众,这也因为世上事历来看的人比做的人多,而看热闹的人又没有什么顾忌,也就成了“游离”分子,他们东钻西挤,东溜西逛,见缝插针,时常把佛徒们手中的香捆子、香盒子挤碎了,甚至把捧在手里的菩萨碰掉地上打烂了,对方气得怒目圆睁,但一想到身在佛地,须广结善缘,便即刻忍气吞声,念声“阿弥陀佛”,小心地躲开了。心里却在嘀咕:“对菩萨不恭,终会有报应的!”

说这话时,菩萨就站在你面前。蹲在每户人家的香案上或门头上。或坐;或斜卧;或双手捧腹;或袒胸露臂;或头戴高冠,颈饰项珠;或长裟曳地,披帛井然;或端庄矜持,不亢不卑……不问男性或女性,一律是面带笑容,雍容大度。他们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毫不介意。许是对人间的一切见多了?看久了?习惯了?所以把一切看得十分轻淡,抑或叫做“大度(肚)能容,容天下难(能)容之事;开言常(可)笑,笑天下可笑之人”……

唯有香火熏黑的神龛,记载着佛门无数逝去的不平常的时光。

 

(三)

酝酿了很久的誓愿,向菩萨诉说了,请求过了,于是带着心安理得的满足,从山上下来了,从脸部表情上,相互能看到会意的微笑,微笑的会意。

这时已是傍晚,拜佛的人和看热闹的人,一律都拥到九华街广场。广场盛不下了,几乎要爆破了。人一多,情必动,情一动,势必发,孤寂的佛山,终于忍受不住了,一反常态,还俗到尘世的戏闹里去了。

万头攒动的场面中,出现了海浪般的喧声笑语……

铿锵呼哐的锣鼓声,掀动起节日的狂欢与激情……

噼噼啪啪的鞭炮声震耳欲聋……

似乎有人早准备对佛国的庄严亵渎一番。夜色来时,人流大涌,倏然之间,一颗颗带现代化气魄的礼花信号弹,冲天而起,那充塞夜空的五彩缤纷的焰火,如孔雀开屏;如翠伞落地;如珊瑚吐光;如牡丹伸蕊;如银钩侧垂;如磨菇蜷帘……色彩烂漫的花的集束,使冷漠麻木的佛寺和每一座静谧的峰峦,一齐从亘古的梦中醒来,露出了惊慌迷乱的眼神……恰在这里,从肃静的道场那边,又传来雷动的欢声,原来是民间艺人的狮子灯跑到这儿来了,那颔首摆头,披鬓摆身的狮子,睁目眦牙,跟随绣球上下腾窜,銮铃响处,千姿万状,给古老的佛国山门带来了从未有过的腾闹气氛……

哦,是不是有点儿过份了?旃檀禅林的和尚们琅琅的经声,听上去有些涩哑了,在一旁打坐的方丈的耳朵象爬了些虫子,痒痒的不是味道。那九华街广场的喧闹,不是为了纪念地藏菩萨的生日吗?然而又似乎玩闹的有失清规了?佛祖和菩萨是不是允许用这种方式去庆祝庙会呢?

谁也说不清楚。

凡人呀毕竟是凡人。

唯有佛是能理解一切的……

不管怎样,这么一喧闹,肃然难犯的佛国到底有些失态了。但佛光普照,人人有份,出家人仿佛也觉得需要“与民同乐”一番才是。不过他们的娱乐方式十分节制而合理。除了类似“集体诵经”等一类佛事活动,最突出的莫过于“放生”仪式了。在八月初一傍晚,娘娘塔和化城寺广场灯火如昼,云集的人流比头几天的九华街广场还要多。大约七时左右,香案已摆设完毕,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神像安置在最上方。案前红烛流光,香烟漫漫,一派渺渺的烟光中,参加放生仪式的近百名僧尼身披袈裟,在铁磬、木鱼、铙钹等鼓乐声中,绕娘娘塔走了一周,继而缓缓进入化成寺广场,于香案两侧依次而立,在片刻静谧之后,忽而炮竹齐鸣,万响交集,火光冲天,于是,千万双眼睛一齐投向了一个地方……

此刻,身披耀眼的火红袈裟的仁德法师,端坐在法位上诵经仟礼,众僧尼在他领读下一齐唱颂,在此起彼伏的梵语声中,仁德法师一手持怀,一手用竹枝蘸着法水,洒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词,但人声鼎沸,什么也听不见,只看见有人随即将事先准备好的黑鱼、乌龟、黄鳝等从盆桶里取出,逐一放入“放生池”内,这些动物免遭汤镬之灾,真是一种意外的万幸。木鱼梆梆,伴着又一片复起的梵唱,掩盖了周围的一切的喧声……

庙会以此中心达到高潮,也以此作为一种神圣的结尾。

 

(四)

在热烈的庙会之际,依然有严守寂寞的人。

月身塔内,是整夜守塔的香客。这儿是金地藏圆寂的地方,塔内至今还藏着他的肉身。据说金乔觉在这里“坐化”后,人们在夜间能见到神光闪现于巅上,故月身塔的岭又名神光岭。危岭立塔,石柱铁瓦,巍奇万分。通往塔身的八十一级台阶,更是峻绝如险梯,观之令人目眩。但登梯守塔的人们却一点也不害怕,人们深信在这天夜里,金乔觉的精诚将回到人间,所以膜拜也格外认真。

也有去“百岁宫”长跪的。这里山路狭窄,陡削不平,九十九间半的五层通殿,兀立于悬崖之上,使人仰首兴叹,明代无暇僧人曾在此结庐隐居,以野果自食,一百二十六岁无恙坐化。至今遗蜕历三百六十年,仍完好如生。据说清咸丰末年山遭大火,已经死了一两百年的无暇僧人,居然还提起他那薄扇般的大手把火遮灭呢……这神奇的传闻,给了佛徒们以充分暇思的余地。

还有最寂寞的是尼姑,她们终年守在庵中,除了吃斋,就是念佛,有时端着小竹凳,在庵前晒会儿太阳,已很满足了。庙会最热闹的时刻,她们便站在庵前向远处眺望,脸上浮出不易察觉的笑丝,但却不敢越雷池半步。

希望被系在遥远的暮鼓晨钟里,陪伴着孤独的佛门的女人。

她们也和山外的女人一样有感知吗?从她们冷凝着笃信的祈求的目光中,很难窥见如一般女人时常流露出的长长的迷悯,象一根早已坚固的藤子,缀满被岁月踏碎的旧梦。那神情,那信念,有时能让人在她们的居处找到。她们虽非诗人,却给自己的住所起了许多诗样的名字:“养心庵”、“天然庵”、“香山茅棚”、“九华莲社”……一个个小巧的庵棚,孤寂地散居在婆娑的竹影里,在花丛里,这就难免使人们联想到她们追求的清雅,想到她们的过去,那远在红尘时代丢去的少女的温罄和风韵……

她们的梦,虽虚无缥渺,却仍然一代一代地延续了下来。她们相信自己是对的。

现在偶然有妙龄的女郎,穿着时髦的艳服,从很远的大城市赶来,不是为了寻景赋诗,而是立誓作灵山会上一名谛听“善哉善哉”的女弟子,心悦诚服拜菩萨,从九华盆地到回香阁岭,拾级俯首,一步一个响头,一直磕到海拔一千三百二十米高的“天台正顶”。等到从那里下来时,已经衣膝俱碎,肘露额伤,血痕淋漓,但疲惫的脸庞上没有哀怒,倒是少女的美丽和纯真,反而常常成为一个认真的注脚,为许许多多的善男信女们,找到心灵寄托的依据……

许多往事,许多故事,便成了佛山的一个永远的固执的迷。

 

(五)

假如我们打开密封的古寺,会寻见许多鲜亮的生命,可人们不能够也不可能这样去做。

我们不妨了解一番“佛”含义。据有人解释:“佛”就是“看破红尘”的意思。这是释迦牟尼在菩堤树下苦思冥想得出的结果。佛教的教理是“苦”、“乐”、“灭”、“通”四圣谛,即所谓生命的真谛吧?它认为过去、现在、将来,人间一切皆苦,茫茫苦海,六道轮回,人世无常,无止无境……

人世多苦。难道没有说中要害么?

那么苦海无边,什么是岸呢?

佛曰:涅槃。无苦,安宁,对未来大有希望地再造出自己……

大多数凡俗的人毕竟还在苟且地活着,他们直到死去也因生时过失而不能成佛。就连那些苦守于山中的和尚尼姑,大多数也很难成佛的,但他们并不埋怨自己,也不会埋怨他人,因为他们深深地爱自己的宿愿。

凡人们当永远不会体会菩萨的生活,就象森林中的蚂蚁不会体会到人世的生活一样。人们大概总会以为佛徒们的生活过于清苦,那么,我就以凡俗心胡乱猜想:这一年一度的形式特殊的庙会,是不是佛徒们离开“清苦”去体察一番人世的“欢乐”呢?是不是他们中有人为了思凡在这片刻重新回到岸上了呢?

何况,人世间有些高高在上受人供奉的“菩萨”,早已经坐在岸上最好的位置上呢……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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