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我是小民的头像

我是小民

网站用户

散文
201805/31
分享

打场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题记

眼看进入芒种,麦子一天天变黄,麦收的脚步渐近了。

由不得记起当年脱粒打场的经历来。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分田到户后的第一个麦收季,尚未进入芒种乡亲们就聚在一起开始议论打场的事。按照老年人的说法,只要粮食进不了囤就不算有收成,所以,乡亲们都心急火燎地想尽早脱了粒将麦子收到家里去。

但脱粒机械实在太少,一个村民小组才一台套。一台套就一台套,抓阄排号,只要天气允许,一天二十四小时连轴转,插秧之前完成麦收任务还是值得期待的。

打场需要足够的劳力,面对劳力不足的困难,私交较好的人家就自发结合在一起实施联合作战。而且“是蚂蚱就咬草”,机器一响,不论男女老少全都披挂上阵,脱粒场就是全民皆兵的抢收战场。

脱粒场不管前场、后场、外场,都忙,但也有轻重脏净之别。

最脏的当属机上作业,也就是往脱粒机“嘴”里喂麦秆。麦子秸秆里藏有大量粉尘类污物,秸秆经飞转的脱粒机刀盘搅打,黑烟就从脱粒机“嘴”里倒扑出来,冲向喂麦秆者的前胸和头脸。麦秆越干燥,黑烟就越浓郁。也就十分八分钟光景,喂麦秆者就摇身一变宛如刚上得矿井的煤黑子了。戴上大草帽、大口罩会好些,但即使好些,下得场来,三五天后鼻孔里抠出来的、口里咳出来的也还都是黑的。喂麦秆不仅脏,也忙也累,不能有一秒空闲,稍一停顿,全场的目光就会在最短的时间内聚焦到你身上。喂麦秆还有很大的危险,一不留神,手指头就可能给脱粒机的刀盘“咬”去一截。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要上脱粒机,光是不怕苦不行,还得不怕死。

最累的当推前场。老式脱粒机,麦秆、麦粒混合而下,前场必须有专人及时地用木叉子将乱麦秆挑出场外去。挑麦秆者不给力,就会影响脱粒进度,窝工不说,麦秆里藏着粮食还直接影响收成。通常情况下,两个人在前场应承也难有一丝喘息机会,一个人在前场的话,就是累死也是跟不上脱粒进度的。没有打虎艺不要上山岗,没把子力气,没三把神抓,没三头六臂,上前场?那是自己找虐!

在脱粒场,机上、前场是名副其实的一线战场、主战场,配得上魔鬼地狱称号,无不谈之令人色变。

有地狱,就有天堂。最轻松惬意的是外场专司垛麦秆垛者,他们即便在麦秆垛上躺着也能完成自己的任务。但这等“美差”非老弱病残莫属,别的人想都不要想。

那年我十四岁。第一次上阵打场,受领的差使是将前场挑出来的麦秆运送到外场去。应该说,这是一个不错的差使,搭伴的是同龄的一位死党。我们的运输工具是大抢叉。大抢叉类似拖车,两米来宽,有两个轮子,有十数个长长的木叉齿。大抢叉是生产队里的遗物,已经接近报废,把手只剩下了短短的一截,轮子摇摆地也很夸张,而且因为轮轴缺油,推拉起来唧唧啾啾一路直叫。大抢叉的威力极大,前场挑出来的小山般一堆乱麦秆,我们发生喊,抢起来拖了就走,转眼来到场外倾在麦秆垛下。这次打场是晚上进行的,一直干到东方欲晓。看着灯影里忙乱的人影,吹着不时掠过的凉爽夜风,感觉打场简直是天底下最富有情趣的一件事了。

此后两三年打场,我的业务面有所拓宽,除了干老本行,有时还要客串一下往麦秆垛上搭送麦秆的角色,这角色较辛苦,干得长了会肩酸臂痛,但仍然属于配角。

到了读高中,我终于完成了美丽的蜕变,升级为脱粒打场的主角,再也不用打酱油。初来乍到来前场,既兴奋又倍感新鲜刺激,手中的木叉子上下翻飞,分秒不停,不消一刻就浑身大汗淋漓如同水洗。继续下去,小臂连同肩膀渐渐地酸上来、麻上来、痛上来。再继续,受不了了。但没有人能替换我。父亲体弱多病,哥哥在外读大学,我家有且只有一个我以主力身份投入到联合打场的行动中去。咬牙坚持十几个小时后,脱粒机最终停下来的刹那,我几乎虚脱了,掌心、虎口也斩获颇丰,俘虏了十数个肥硕可爱的大水泡。夏收结束,我竟成功减肥十多斤,身材苗条到让女孩子们嫉妒。

读大学,让我暂时远离了打麦场。大学毕业后,我“胡汉三”又回来了。工作地点距离家乡不远,没有理由不回家帮助父母忙收种。然脱粒打场与时俱进了,脱粒机越来越多,越来越小型化,多家联合作战渐次为各家各户独立作战所取代。

但打场毕竟不是一家人能干的事,借兵打场的新模式应运而生。借兵打场新模式的首创者是年近花甲、多病缠身的大光棍。大光棍五个闺女,一个老生儿子。大闺女年前出嫁了,儿子还没上小学。十多亩地麦子,对于只有一群娘子军的大光棍来说,脱粒打场绝对是座难过的火焰山。大光棍一筹莫展,救兵从天而降了。救兵是大光棍的二闺女刚刚谈妥的男朋友,算是毛脚女婿。为了巴结准岳母娘,毛脚女婿来帮工了,同时带来了全套脱粒机械,还有五六个棒小伙子组成的生力军以及足够的肉、菜、干粮、啤酒等美食。

大光棍心里乐开了花,邻居们都艳羡得要死。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更多毛脚女婿如法炮制,争先恐后地来到准岳母娘跟前献殷勤。据好事者考证,毛脚女婿是准岳母娘家最任劳任怨、最忠实可靠、最价廉物美的长工兼短工。有这等得力、给力、肯出死力的救兵来助战,哪还有攻不破的堡垒过不去的坎?到得第二年麦收,各家的毛脚女婿们早早地登上门来,收割、拖运、打场、扬场一条龙服务到底。然后呢?然后是帮着插秧,直到收种利索方才班师回家。毛脚女婿们、准岳母娘们,皆大欢喜。

毛脚女婿帮准岳母娘脱粒打场、插秧种地渐成农村老家的时尚,大光棍的毛脚女婿一不小心竟成了开一代风气之先的人。

有人开始叫苦。先前尚以生了一群儿子自豪得一塌糊涂的爹妈们眼看着别人家的救兵个个如狼似虎,庄稼一呼隆收下来,稻秧一呼隆插上了,心里不是滋味了:越是焦麦炸豆用人之际,自家儿子越是指望不上,反而跑到别人家免费打短工、扛长工去了。“俺要是也有几个闺女多好!”他们开始悔不该当初,“儿子,到底还是白养活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不愿生男愿生女!

遗憾爹娘尽管女儿多,却是无处借兵。姐姐们出嫁早,自己家的活还忙不过来分不出身来救援我们。妹妹们年龄小,远没到谈婚论嫁。我们只有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经过数年磨练、摔打,我已是脱粒打场的铁定主力。铁定主力就得一个顶仨。顶仨就顶仨,我一点都不含糊。从前场挑出乱麦秆,火速地送到麦秆垛下,然后奋力地将麦秆搭送到麦秆垛上,实实在在三个人的活儿。累吗?累死也得干呢!父母体弱年高,妹妹尚在年少,作为带头大哥,我别无选择。直到结婚后好几年,都是这么干的。

忽然有一回,我家也终于来了救兵了。三姐家麦子全是晚茬,要迟上三五日才能插镰收割。三姐一家来帮我们打场了。姐夫在机上,我在前场,打麦场就在我家院子里。姐夫大概是为了表现好些,拼命往脱粒机“嘴”里喂麦秆,脱粒机咽不下,隔不上多久就会给噎地死了机,真是欲速则不达。但别人可以借死机之机喘口气,我却不能。我得半跪半趴在地上从脱粒机肚子里一把一把的往外拽麦秆。待费劲九牛之力解除了故障,不等直起腰来,脱粒机就呼隆一声转起来,姐夫一个短促突击,前场俨然隆起一座麦秆小丘。我操起木叉一阵狂舞,挑起来、送出去、搭上垛。回来早又是一座小丘。如此反复着,反复着。我挺不住了。我毕竟不是专业农民,战斗力本就有限。

“歇歇吧。”我向父亲提出建议。父亲不肯,父亲的意思是姐夫都没喊苦叫累,自己人先怂了不是那么回事。况且,大忙季节,人家自家还有活等着回去干呢。我知道父亲说的在理。但我实在吃不消。在硬撑也撑不下去的时候,我自作主张切断了电源。

父亲暴怒了,操起木锨向我拍来。我没躲闪,也无力躲闪。但木锨并没有拍到我,三姐不顾一切地冲过来夺下了父亲手里的木锨。现场乱成了一锅粥。感到委屈的我选择了逃跑,随便骑了一辆自行车,一溜烟地逃离,将父亲的怒骂尽数留在了脑后。

做逃兵过后两三年,父亲突然又大病一场,几亩地全部托付给了邻村的亲戚打理,从此,我再没有走进过脱粒场。不过,因为脱粒打场给我留下的记忆实在太恐怖,二十多年过去,现在想起仍然禁不住肌肉发紧、头皮发麻、四肢发酸、双眼发黑,双掌留下的厚硬老茧七八年后才退干净。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