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色

“下边我宣布获奖名单。”语文老师拍了两下手。

喧嚷的教室里立刻安静下来，所有同学都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老师手里的几张纸。那种关切，那种紧张，仿佛老师手里拿着的不是几张普通的纸，而是刚刚从阎王爷那里领来的生死薄。

老师不是说要发奖吗？我们何故如此紧张兮兮如临大敌？

这当然是老师的奖品作祟的结果。老师的奖品是什么？是颜色。多少颜色？八两颜色。八两颜色就八两颜色，有什么好怕的？

呵呵，要真是颜色，莫说八两，就是八斤、八吨都没什么好怕的，不光不可怕，而且来者不拒、多多益善，租间门店开个颜料铺，弃了学当老板去，不比天天起五更跑到学校来摇头晃脑地念之乎者也、ABCD强上一万倍！

可问题是老师奖的颜色不是赤橙黄绿青蓝紫，而是抄课文，奖八两就是抄八遍！

语文老师真够狠！

其实，语文老师如此心狠也是事出有因的。开学第一课语文老师就明确了背诵文言文及课外古诗词的任务以及默写检查计划。按照老师的计划，除了正课中的文言文，每周还要背诵并默写一首附录上的课外古诗词，因为这些内容都是月考和期中考试的必考内容。论说，附录古诗词都只是三言两语的短诗小令，如果脑子里装的不全是糨糊，用心记诵的话一首诗词最多十分钟绝对搞定，而每周才一首简直有点无视我们智力的存在。可是，连续检查了几次背诵默写之后，语文老师越来越不满。因为我们默写中出现的错误不是越来越少而是越来越多而且越来越千奇百怪错的离谱，更让老师不满甚至出离愤怒的是刀枪不入油盐不进的几位大神一直在背诵关外逍遥快活着，很有些宁死也不肯过关的味道。

问题很严重，老师很生气，却也很无奈。因为有上级“不许体罚学生”这把尚方宝剑高悬着，老师们的斩妖剑、降魔杵早就变成了切菜刀、烧火棍束之高阁了。

但令我们万万预料不到的是，我们的语文老师道行实在太深，月考结束后的第二天就摇唇鼓舌念起紧箍咒语来。

“看看你们的默写杰作吧，实在是不敢恭维啊！”语文老师在奚落着我们，接着他话锋一转，声调也变得铿锵了，“从明天开始，前面学过的文言文和背诵过的诗词每天都进行默写检查，默写内容每天早读预告，再有默错的，我……我一定……”

语文老师瞪着眼咬着牙，可“一定”之后却没了下文，我们都哄堂大笑起来。

“老师，你一定怎么样啊？”有几个同学同声问道。

语文老师没有马上回答，他眼珠子咕噜噜转了好几下，指点着我们，“恶狠狠”地说：“我一定给你们点颜色看看！”

但过了仅仅半秒钟，语文老师又改了口，同时和颜悦色起来：“更正一下啊，是奖励颜色，奖励，我从来都是奖励，不惩罚学生的。”

“奖励颜色？”我们又大笑起来，我们并不脑残，能听得出老师的言外之意、弦外之音。

“老师，默错的奖励多少颜色啊？”我们都很关切。

“奖励多少？”语文老师的眼珠子又转了好几圈，“既然奖励了，肯定不能只奖一点半星，要不然，大家会说老师太小气。再说，一点半星的奖励对于你们也不烫牙啊！有道是‘重奖之下必有勇夫’，要不然，咱就重奖，最起码也得半斤八两吧……就八两吧，八八八，发发发，都恭喜发财。”语文老师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我们的反应，面部表情更是丰富，语气语调也滑稽而夸张。

我们给语文老师逗得前仰后合起来。

“八两颜色？八两到底是多少啊？”这个我们必须问清楚，不然的话，将来糊里糊涂地吃了亏可不冤成窦娥了？

“八两就是八遍。”这一回，语文老师没有再转眼珠子。

“是错哪个字写哪个字吗？”这句问的确实有必要。

“想得美！”语文老师恢复了固有的淡定和从容，语气里一点讨价还价的余地都没有，“是抄全诗或者全文。”

“啊？！”我们差点惊呆了，几乎于同一时间发出同样的惊呼。

“错两个字就抄十六遍，错三个字就抄二十四遍了？”不知是谁提出如此脑残的问题，是想给语文老师提个醒，怕他想不起来吗？

教室里的空气立刻凝固了。“扑嗒，扑嗒……”是时钟的声音还是心跳的声音？

语文老师不说话，还是不说话，我们感觉快要窒息了。

“不是。”语文老师一字一顿，终于开了金口，“错多错少都一样，错完和错一个字都一样。”

“哦……”我们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有几个女生在拍胸口。啊，语文老师啊，你可真是太圣明了！

紧接着又有人不解了：“老师，错一个和错完一样？那……错一个抄一遍课文行不行？”

“不行。”语文老师一口回绝，“你又不是诸葛亮，你能算出来考试要考哪一句？所以，错一个和错完结果没什么两样。你要是觉得亏就一个也不要错啊，全对不就没有奖励了？”

“我们之所以这样规定主要是要大家养成细心细致做事的习惯……在学习上，我们一定要细心细致，尽量减少失误，最终达到零失误。因为，将来的人生道路上，哪怕一个最最微不足道的失误都有可能影响你的终生事业。明白吗？”语文老师开始了他的演讲，这是他的强项，任什么时候说起来都是一套一套的。

“嗯。”我们都点点头。我们已经完全进入语文老师的步调了。

第二天，也就是今天，早读课上，语文老师果然在小黑板上写下了“今日默写预告”，内容、时间都确定，下午最后一节课，语文老师的辅导课。

这天的早读，大家读得都很卖力。临到下早读，语文老师又强调说：“下午的默写一定要进行的！默错的一定奖励八两颜色！绝不还价！”说着伸出拇指和食指做了个“八”的动作，还在空里晃了几晃。

默写如期进行。默写前，语文老师又做了如下要求，其中包括纸张必须完整、纸张必须无其他任何内容、必须在最上边写上姓名、规定时间内必须交卷、不许偷看等项，末了又强调说如果作弊直接奖颜色一斤、不写名字的加奖颜色二两。

看起来，语文老师是铁了心地要发奖了。

天知道我们的这次默写花费了多少精力、陪了多少小心。

语文老师对我们的默写进行了现场批改，他批改得很快，没几分钟就宣布要公布“获奖名单”了。

我的同桌，那个兔子胆的丫头片子，此时正双手合十将手放在胸前默诵阿弥陀佛。我心里直想笑：阎王叫你三更死绝对活不到五更，现在已经尘埃落定，临时抱佛脚，佛祖也保佑不了你了。

我不像同桌女孩那么紧张，我很坦然，很自信。就这点东西，我早就烂熟于心倒背如流了，不是吹牛皮，闭着眼睛我都不会出错的。

语文老师启动了他的朱唇：“我念到的同学到前头来把你默写的纸拿走，回去好好看看，这错该不该出，因为这样的错误领到了重奖值还是不值！”

陆续有同学到前边领奖，他们的表情可谓千姿百态，有的苦着脸，有的却笑眯眯，一脸无所谓，貌似很坚强，但我知道他们的坚强是假装出来的。

老师手里只剩下一张纸了，我断定这次奖励彻底与我无缘了。

“这里还有一张默写，默得很好，一字不错，字也挺好的，大家猜，这是谁的？”语文老师将纸的正面朝向大家，用手故意盖在写名字的地方。

同学们都伸长脖子，包括我。

“啊！这不是我的吗？”我的心差点从胸腔里跳出来，“不错，是我的，就是我的！天啊，那两个鲜艳醒目的大红钩钩真给我长脸啊！”

我把手举过头顶，大声说：“老师，是我的，我的！”

语文老师对着我笑了笑：“确定？”

“确定！”我绝对没有看错。

语文老师的脸上笑开了花，对我招着手：“来来来，过来，领奖。”

领奖？开什么玩笑！我又没默错，凭什么给我奖励？我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竟没有动。

“没听见？我叫你来领奖。”语文老师仍然笑着。

许是因为我默得实在太好，老师要给予着重表扬吗？我满腹狐疑地离开座位来到讲台前。

“没写名字，奖颜色二两。”语文老师把我的默写交到了我的手上。

全班同学哄然大笑。

确实是我的默写，确实没有写上名字。我很是懊恼：粗心粗心粗心！我这个臭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掉呢！

“文言文、诗歌，所有默写的内容全部写两遍。”语文老师对着我离开的背影说。

“什么？全部内容？加起来比十八遍诗歌也多啊！这……太不公平了吧！”我回过头很想叫声冤屈，但我最终没有叫，愿赌服输，是我大意失荆州，有什么好叫的！

“这次领到奖励的有接近百分之五十的同学，数量可观啊，希望大家再接再厉，争取明天的默写有更多的同学能走上领奖台。”语文老师做着总结，我们知道他是在说反话。

第二天的默写肯定令语文老师失望了，因为他的“希望”落了空，只有寥寥几个同学领到了他的奖励。

第三天，默写的时间又到了，我们个个胸有成竹翘首以待语文老师的到来。

语文老师踏着上课的铃声健步上了讲台。

“再给大家五分钟时间准备，五分钟后检查默写。”提前布置默写任务，默写前再给我们几分钟时间准备，这已经成了语文老师的“惯例”。

我们都在抓紧时间精心地准备着，有的同学开始嗤啦嗤啦地从本子上往下撕纸。

“哦，不要再撕本子了，我给你们准备好默写用纸了。”语文老师扬了扬手里的一打纸，“听好：今后默写一律用我发的默写专用纸，而且必须使用发给你的这张纸，否则的话以作弊论处，奖励颜色一斤。”

语文老师把他的专用纸发下来了。哎呀，这是什么专用纸啊？不就是随处可见的普通作文本子上的纸吗？语文老师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我告诉你们，不要以为这张纸普通——它们可是我保存了好几年的古董，一直舍不得拿出来用的——现在市面上绝对买不到的，堪称绝版。知道为什么请它们出山吗？因为它们具有防伪功能！”语文老师把“防伪功能”四个字说得特重。

什么？防伪功能？语文老师是不是小题大做了？不就默几句古诗词和几句文言文吗？用得着使用如此宝贝的“高科技产品”吗？莫非……语文老师对我们昨天的默写产生了怀疑……瞧出什么门道来了？

有几位同学在摇头叹气。

这一次默写语文老师的“希望”没再落空，他发出了比昨天多得多的奖励。

这个结果实在令我们始料未及。是我们给昨天的“成功”冲昏了头脑大意失荆州了吗？天知道。

“往后凡是默写通通使用防伪的专用纸。”下课铃响，语文老师丢下了这么一句话后敲着“得胜鼓”班师还朝了。

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晨读课的读书声比以往任何一天都明显高出一大截而且一天更比一天高。与晨读课高分贝的读书声相反，默写获奖人数则呈逐日递减之势。

终于要默写《河中石兽》这篇最长的文言文了。语文老师提前两天发出默写预告，并且一再强调即使有一个字的错误八两颜色的奖励也绝对不打折。

八两颜色不打折？什么概念？就是一篇课文抄八遍呐！乖乖，《河中石兽》要抄八遍那不得累死！

怎么办？能怎么办？玩命念呗，不光要玩命念更要细心细心再细心，坚决杜绝出现任何差错。

早自习不够用，在课外挤时间。你看着我背我看着你背，背了再背，背过了不放心，就默一遍，默过了就立刻从头到尾细心地查，一个字一个字地对照课本查，绝对不放一个错字漏网。功夫不负有心人，任它《河中石兽》篇幅再长也能背的滚瓜烂熟了。有个女同学一气背下来居然只用了23秒！那几位宁死不背的大神呢？现在早已自觉自愿地走下“神坛”了啊！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嘿嘿，语文老师，你的那八两颜色我看还是尽早收起来吧。

可是，语文老师说因为什么什么原因，默写要改到明日去。改到明日？那就再念再默，不然万一给忘了的话岂不前功尽弃了？谁知明日又推到明日一直推到了下周的星期二，语文老师说不能再推了，如果到时候再有别的事干脆就不默了。

不默了？这可不行！要是不默了我们这段日子受的苦遭的罪岂不打了水漂了？

我们坚决反对，语文老师说：“那好，默就默，我不就费几张防伪的默写纸嘛。不过，丑话我先说在前面，出了错奖你们八两颜色可不要怪我——这回你们可是黄盖挨周瑜打，完全自找的。”我们异口同声地回答说：“不怪您——”

我们知道，这下子我们自己把自己逼上梁山了，但我们的底气并不是十分的足。毕竟课文太长，一字不错地默写下来并不是十分容易的事情，更何况还有时间限制呢？问题的问题还不止此，如果默错了哪怕只是一丁点的错误语文老师都要奖励八两颜色。这么长的课文，那个八两颜色哪还是八两啊？简直是八吨了！

我们不敢怠慢，只要有空就翻书，就背诵，就自己默写，端的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临深渊。

这一天，不知为什么感觉时间过得特别快，语文老师拿着一沓“防伪”默写纸笑嘻嘻地走进教室时候我们还在手忙脚乱地自己默写着。

语文老师站上了讲台：“你们在干嘛呢？”

“我们先默写一下，检查检查还有错误不。”前排的几个小女生回答说，她们的声音好似在发抖。

“都收起来吧，现在开始默写。”语文老师开始分发“试卷”。

大家神色瞬间严峻起来，嘴巴都闭得紧紧的，领到默写纸上来先写上姓名，然后就是走笔疾书，“沙沙沙”“沙沙沙”……偌大的教室里只剩下笔尖和纸张亲密接触的微妙声音。

“还有一分钟。”语文老师开始倒计时，“请默好的同学细心检查，千万不要出了不该处的差错——一失手酿成了千古遗恨呢！”

我们“哄”地一声笑起来，充斥教室的紧张空气一下子稀释掉了大半。

还有几个同学在努力地写着，他们动作向来就慢，哏哏，今天恐怕要为他们的动作慢付出惨重代价了。

“我们再延长两分钟……请默好的同学再检查一遍，没默好的同学抓紧点。”语文老师又故伎重演了，延长两分钟时间是他每次默写必做的“功课”。

“老师，还按组交吗？”时间到了，有同学问。

“不要动，听好，听好！”语文老师打着手势，“现在请你快速打开课本，一字一句地对照着课文自己给自己批改，快点，快点！”

“怎么？不收了啊！”有人怀疑听错了。

“今天不统一批改了，各人批改各人的。”语文老师脸上的所有细胞都似在笑。

“还奖励颜色吗？”有人大着胆问。

“当然奖励，一两不少。”语文老师故意顿了一下，“不过……”

我们马上静下来倾听，这个“不过”后边会是什么惊人的消息呢？

语文老师又停顿了，而且停的时间比刚才长了许多。我们忍不住，央求道：“老师，快点说吧，你‘不过’啥啊？”

“先不要说话，听好。”语文老师又打了个手势，“不注意听讲，听不清楚吃亏上当的，本老师概不负责——今天默写，错哪个字写哪个字，八遍！”

“耶——”我们欢呼起来。

“老师，不抄课文了？”有个同学可能对自己的听觉不太信任，弱弱地问了一句。

“呵呵，只要你愿意抄，我当然不反对。”语文老师连笑好几声。

唉，语文老师的“颜色”啊，真令我们捉摸不透。不过，这一次我们却把语文老师差不多琢磨透了：他不是真心要“奖励”我们。

语文老师的颜色帮我和我的同学们在短短两周时间内改掉了此前一直没有改掉的粗心大意的臭毛病。真心向语文老师和他的颜色说声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