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光棍

北胡同住有十三户人家，有个四十岁上下的光棍汉，因为排行老二，人称二光棍。二光棍无老婆无儿无女，属“三无牌”光棍。

二光棍又倔又拧，不合群更不入群。也没有人愿意搭理二光棍。如果没有避不开的当紧事，北胡同的人哪怕是个狗也没有谁愿意看他一眼。但是，就是这么一个人，竟然开了北胡同的风气之先。

是秋天的一个傍晚，人们看见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娘们跟着二光棍钻进了他的低矮草房子。一直到第二天太阳升起来老高，人们才看见二光棍和那个老娘们走出他那间低矮草房子。整个胡同都在议论：那个老娘们肯定跟二光棍睡了。

从此，老娘们在二光棍家住下了。慢慢地，老娘们开始跟在二光棍后头招摇过市了。二光棍也变了。气色好了，走路有劲了，肯凑到人群里跟人说句话了。孩子们开始对着老娘们大着声地喊“二婶子”了。

二光棍有个不大的篱笆小院，篱笆墙很稀疏也很矮。为了防止鸡鸭猫狗乱串，二光棍的窄柴门通常是闭着的。

某天，村东头拾粪的三爷神神秘秘地小声告诉大家二光棍可能着了魔了，他亲眼看见二光棍在屋当门对着一个黑盒子傻笑，一个劲地傻笑，甚至笑得拍屁股。

难道那个老娘们是狐仙，把二光棍给迷了？北胡同的老少爷们开始关注起二光棍的形迹来。

果然。都反映二光棍在屋当门无情由的笑个不止，老娘们也笑，都笑。几个胆大的孩子伏在二光棍的篱笆墙根侦查“敌情”去了。正在喜笑不止的二光棍发现了偷听的孩子，两步走出草房子，对着篱笆墙大喊一声：“滚！”孩子们“呼”一声窜远里去了。孩子们说二光棍那个黑盒子里有人说话，二光棍就是听见里面的人说话才笑的。

不知谁家来了个稀客，上过农中，是见过世面的，他对大家说二光棍的黑盒子是收音机，里面什么都能收听到：唱歌的、唱戏的、拉大呱的、说相声的，能听几千几万里路外的呢。敌台也能听见，像美国的、日本的、台湾的。

北胡同的老少爷们害怕了。二光棍的收音机那么厉害，该不会晚上两口子睡觉说的悄悄话也能被他收听到吧。几个孩子开始怀疑那个老娘们是不是狗特务。

二光棍带着老娘们出门溜达去了，大家注意到二光棍的手里拿着收音机，收音机里面有人一直在说话。

有个大胆的孩子走向二光棍：“二叔，我能听听不？”二光棍说：“能。”二光棍就停下来，眨眼围上来七八个孩子，都支着耳朵听收音机里的人在说什么话。二光棍将音量调高一些，孩子们吓一跳，“嗷”一声捂住耳朵。

二光棍将收音机带出来的回数多了，大家渐渐地习以为常了。二光棍在经过人群时也有意将音量调高些让大家都听到。

终于有人憋不住了：“二兄弟，停一会停一会，给大伙大听一会嘛。”二光棍就不再走，往宅头上随便一蹲，将收音机小心地放在一块半头砖上，得意地笑笑：“听吧。给你们过过瘾。”

收音机里面有两个人在说话，很搞笑很逗的那种说话，大家伙都被逗得一阵一阵的哄笑。二光棍说：“这是相声，一天能听好几段呢。”

人们突然对二光棍肃然起敬起来：他居然知道里面的人是在说相声！

“二兄弟，啥是相声？”有个娘们问二光棍。二光棍挠挠头，指着收音机说：“这就是相声。”“哦！”娘们不吱声了。

相声那么好笑，无怪二光棍成天对着收音机笑的合不拢嘴呢。

大家开始议论起收音机来。有个大哥说：“这不就是个话匣子嘛！”大哥说的话匣子是指有线广播，那时家家户户都有的。有人不以为然：“话匣子只会下通知，只会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只会报天气预报……”有人接着说：“天气预报也报不准，明明下着雨，它偏偏说是晴天……”“这收音机哪能是话匣子？！它会说相声，话匣子会说相声吗？话匣子有线扯着，收音机有线扯着吗？”有人说到点子上了。“嗨！真是的！人是真能。一个小盒子随便往哪里一放，说唱就唱！”有人大发感慨。

二光棍的收音机吊足了人们的胃口，但是，二光棍并不常拿出来给大家听，人们只能隔了二光棍的篱笆墙看着二光棍和那个老娘们拍着手的笑。

时间久了，大家都知道二光棍家那个老娘们的来历了。老娘们是个关外婆娘，男人死了，唯一的女儿也嫁人了。老娘们自己觉着寂寞就独自坐火车入了关，想的就是随便在哪里碰到个合适的男人就跟着过下半辈子了，可巧碰上了二光棍。那个收音机就是老娘们从关外带来的。

一天，与二光棍住对门的大婶子叫住了正要进家的二光棍：“二哥，收音机能听扬琴不？”二光棍说：“能。”大婶子又问：“能听鼓书坠子不？”二光棍说：“能。想听啥都能听。”大婶子又问：“二哥，你知道收音机哪里有卖的不？”二光棍说：“不知道，反正集上没有，公社里也没有——最起码最起码得县城里有。”大婶子又问：“县城在哪里？”二光棍说：“过了咱村后边的河一直往北，上了大马路一直向西北，差不多走一晌就到了。”

第二天一大早，大婶子出门了，谁都不知道她干什么去了。到了傍晚，大婶子怀里揣着一个收音机回来了。

大婶子将收音机放在院门口的一条凳子上，整个北胡同都能听见里边唱的扬琴戏。

大婶子此举掀起了一股收音机热。不几日，北胡同又多了两台收音机。上初中的哥哥央求娘：“买个收音机吧，里边有英语讲座，我学英语。”哥哥就在我们村里上初中。娘说：“买去吧。”

哥哥跑了一天，买收音机回来了。娘看见了：“你这是个啥玩意？还带着提手。”哥哥说：“这是个高级的收音机，你看能挂到树杈上听呢。”娘问：“花了多少钱？”哥哥说：“二十八块钱。”娘“哎呦”一声：“我的乖乖儿，你是真舍得！人家才花了九块钱，咱一个买人家一大堆儿！”

这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的事，距今将近四十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