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稼打下来了,晒得干透了,地也种上了,开始催公粮了。村里的大喇叭天不明就叫个不停:“今儿最后一天了!再交不上就要罚啦!”接着就念名单。
其实,交公粮用催吗?甭觉得老百姓没觉悟,咱小老百姓哪个不知道“皇粮是非交不可的”?不就是拖到最后一天了吗?不是因为粮食晒得还不够干、扬得还不够净吗?
头天晚上就装好袋子了。拿来气筒给平车打足气。装车。走!
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分地初的几年,一连几季收成都不错,公粮自然也比生产队时多出了许多倍。每人二百多斤,每家一般都是六七口人,这样每家就要交一千二三百斤不等。
每辆车都装得满满的。平车出了村口,通往镇上的大路上就排出一条长长的车龙了。从村子到镇粮管所至少二十里路,全是土路,还要过两座高桥。因为是土路,因为路面凸凹不平,因为都是重载车,所以拉起车来就十分艰难,平车车身也就左右地摇摆不已,伴随着车身的不停摇摆,平车的木架子就吱吱扭扭地响个不住。
每辆车都是两个人,一个驾车把,一个拉撆绳。我们家的粮车当然是我驾车把,父亲拉撆绳。每当遇到小岗小坡扯撆绳的就磨悠到平车后头撅起屁股奋力推,但过两座高桥的时候凭借两个人的力量就济不了事了。这时挨帮的三四辆平车上拉撆绳的就会就地扔下撆绳急急地奔过来,发声喊,“一,二!”推的推拉的拉,那平车就哧溜哧溜地上到桥顶上去了。几个人立马折回来,如法炮制,几个来回,都过去了。然后是下一批次。
路坎坷难走,又是重车,人很容易疲累的。但是,大家都不愿坐下来歇息。一来趁早凉多赶会子路,二来交公粮的实在多,排队排到最后边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交公粮的确实多,若干村子被安排在一天安能不多?几乎全是平车,极少能见到手扶拖拉机。
粮管所的院子尽管大,奈何平车实在多?平车拐着弯儿排出粮管所的大门了,继续拐着弯儿地排,那平车队伍就沿着大街一溜地排下去,一直排到一里路外的菜市场。
粮管所大门口有专门给粮食验级的年轻人,他们虽是普通职工,但此时权限极大。他们随便抓出一把粮食来,捏两三粒送进嘴里一咬,拿起笔来在验粮单上就是几笔狂草,写几级就是几级。那年月,公粮粮价是远远低于市场价的。那时的市场价大概已经四毛七八,公粮价格也就两毛出头。公粮价格尽管已经很低但也分三六九等,最高等级和最低等级差好几分钱。所以,每当到了大门口验粮的时候,乡亲们就无不陪着笑脸对验粮的年轻人说好话,甚至有些低声下气的味道,生怕在验级的时候吃了大亏。验级的年轻人自然就牛叉的很,吆吆喝喝的很有些老子天下第一的架势。他们那副德行当然有人看不过,几个不省事的愣头青围在他们周围一叠声地问:“几级啊?几级啊?”那验级的尚未看清来头,就大声嚷嚷:“没有级!没有级!粮食忒湿,拉一边晒去!”愣头青们就说:“谁说粮食湿?你再验验!”验级的就嚷:“湿就是湿,还验什么验?”一语未了,“嘭”的一拳照面上打来,还没来得及躲,眼给封了,捂着脸就喊:“打人啦!打人啦!”几个同伴过来看,愣头青们说话了:“他妈的,狗眼长腚沟子里了!明明干透的粮食偏说湿!”验粮的自知惹不起就去叫所长,所长有什么好办法?装腔作势地吼两句,然后走近粮车抓一把粮食,咬一咬,把手一挥:“咋不干?一级,一级!”
每季都有几桩这样的事在粮管所门口发生。这样的事情过去两三回,愣头青们就算打出威风来了,验粮的也都识趣,再看到愣头青们的粮车拉过来,验也不验,开了单子走人,当然都是一级。
本分老实的乡亲们就没那么好待遇了,又是说好话,又是递烟,央求再央求,该拉一边复晒的还是得慌慌张张地找地方去晒。
我家交公粮从来没受到过不公平对待,我有一位要好的同学,他的大哥时任粮管所一把,我去找他叫声“大哥”,他就给我写一张小纸条,要我交给验粮的,那家伙看也不看就是几笔狂草:一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