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聂旋风在中日围棋擂台赛上横刀立马、独战日本“六超”时,我正在读大学。因为老聂从胜利不断走向新的胜利的原因,围棋热以不可阻扼的燎原之势在短时间内风靡了整个校园。各级各班都自发地成立了自己的围棋组织。有位老师也来推波助澜,利用周末时间在图书馆的大阅览室里挂大盘讲起棋来。
我们中文班所有男生同胞全成了围棋发烧友。教室里也好,宿舍里也好,凡有男生聚集处必闻“啪啪”的清脆棋子响。
再没谁有心思上课了。但无一例外野路子出身,三连星、无忧角、金角银边草肚皮、中国流、宇宙流,全不问,通通“自然流”、“野战军”。而且个个落子如飞,上来就贴身肉搏、大砍大杀,且战且走,一路扭杀过去,直到棋盘上再无落子之处方才心有不甘地放手。
忽然有一天,邻班有位高手来我班下指导棋了。据说,这位老兄不仅读过多本棋书、打过名家棋谱,而且还拜了一位业余四段为师,更有一个煊赫的身份——我校大学生围棋协会秘书长。秘书长坐定后直言要测试我们的棋力,我们自知棋力不逮没谁敢坐在他的对面。秘书长就一脸轻蔑地道:“让四子,有敢下的不?”“我来!”老魏一捋袖子,“不让子,猜先下。”老魏是我们班棋力最强、道业最深的头条好汉,最有资格也最有义务在我们最需要的时候勇敢地站出来维护我们班围棋人的尊严。
开战了,我们都屏气凝神,目不转睛地关注着棋局的发展。秘书长果然是高手,根本就不跟你扭打纠缠,不是飞就是跳,没等看明白就围出了若干块大空。我们的心立刻给揪紧了,要是老魏最后输得连个裤衩都剩不下,学校围棋这片江湖恐怕就不会有中文班的立足之地了。但老魏却出奇平静,不急不躁,不紧不慢,四平八稳,大有你从八方来我向一方走的沉稳、淡定。我很佩服老魏表现出来的大将气度,以为即使输了也输得有脸面、有风度。但我同时也替他着急,以为这样一招一式走下去铁定没戏。
棋盘上很快布满了黑白子,待收完最后一个单官,秘书长说:“数吧。”老魏也说:“数吧。”于是数子。老魏先数了一遍,数过,扶扶眼镜,声音微微发着颤抖:“承让,我赢了。”“不会吧!”秘书长很自负,接着数了一遍,小声地道,“不可能。”然后又数,数过了,脸绯红起来,“妈的!失手了!”
老魏执白赢了半目,这是围棋中最小的胜局。我们欢呼雀跃起来。秘书长说太大意了,要跟老魏再战。老魏见好就收,执意换人。秘书长不甘心:“谁还下?”“我!”老仝坐在了秘书长对面。老仝也读过半本棋书,知道几个定式,围棋理论水平之高中文班无人能出其右。但老仝很快就中盘认输了,从盘面看,我们都清楚,如果坚持到终局老仝不过百子。
秘书长开始复盘讲解,讲过,乜斜地扫向我们:“谁还敢下?”谁还敢下?没听错吧。“我敢!”我坐到了秘书长对面。秘书长嘴角微微上翘:“你?行吗?”“什么行不行,向高手学习嘛。”我尽管底气很不足,但是没有打退堂鼓的意思。“让你先。”秘书长说。我不客气,拿起一颗黑子拍了下去。
我是地道的自然流,东一榔头西一斧,毫无章法可寻。我每下一手棋,秘书长都会先哂笑一下,然后信手拈起一枚棋子“啪”地拍上棋盘,姿势优雅又透着满满自信,一看就是科班出身的行家里手。我却丝毫不为所动,只专注于棋盘,经过一番艰苦肉搏,居然占下刚好做出两只小眼的实地。有了根了就没有了后顾之忧,那就放心大胆地四面出击吧。直觉告诉我,秘书长必须付出代价了。果然,在我不顾一切的冲击面前,秘书长辛苦经营的铜墙铁壁漏洞百出了,一块十多子的棋被我果断提掉后,局面已近均分。围观者一阵骚动。偏偏秘书长一个随手导致巨龙出现接不归,我手起刀落,干净利索地斩掉了巨龙龙尾。局势顿然简明:我的黑棋棋势浩荡,秘书长的白棋只剩下了千回百转的孤零零一块。但秘书长的麻烦貌似没完,我不经意地在其棋的最狭窄处一挤,所有人都禁不住一声惊呼。什么情况?只有一个真眼,剩下全是假眼了吗?
“打锅了,重来。”秘书长将棋盘轻轻一碰,“哗啦”一下,棋子全都失了位置。我没有给他挽回面子的机会,站起来,示意观战的老王:“你上。”老王没犹豫,一屁股坐在了秘书长对面。老王是我班公认的自然流代表,一番砰砰擦擦的短兵相接,又胜了。该收手时就收手,老王说声“侥幸”,拍拍屁股走开,秘书长对面换上了老刘。老刘更喜欢刺刀见红的近距离格斗,上来点到两个三三,接着就缠斗,错进错出的结果是秘书长再度饮恨落败。
“中文班厉害,高手实在太多!”秘书长无心再战,红着脖子溜之大吉。中文班一战成名,全校皆知。
不久,学校大学生围棋协会举办全校大学生围棋个人赛。我们去报名,秘书长对我说:“你别参赛了,做裁判长吧。”比赛结果很是令人振奋,前四名全部来自中文班,老刘获最终冠军。但老刘这个冠军很没说服力,因为平时内战四强里面属他战绩最糟。所以尽管获得了冠军,老刘却一直低调,从不在大伙儿跟前翘尾巴。
班主任闻讯大喜,第二天就开班会庆贺,授予老魏、老王、老刘、老仝和我“五虎上将”称号。我们的野心一下子膨胀起来,想要趁机一统江湖、称霸学校棋坛,气势汹汹地到校围协下战书。校围协不甘示弱,答应举办擂台赛。擂台赛模仿中日擂台赛形式,各出七名棋手。我们有“五虎上将”领衔,组队异常顺利。校围协组队却遇到了不小麻烦,“五虎上将”名头太响,没谁愿意到擂台赛上找难看。无奈之下,校围协正副会长、秘书长全部披挂上阵,另外挑选了四个不要命的充数,择定吉日,开战。
我班先锋老张是我的大弟子,深得自然流精髓,三板斧砍下去,校围协的先锋官无奈签订了城下之盟。校围协二将孙某攻擂。孙某功夫实在稀松平常,“五虎上将”诸弟子中任意一人都有绝对把握杀他个不过百子。但是,骄傲的老张稀里糊涂败下阵来。我方二将老杨披挂上阵,老杨是我班仅次于“五虎上将”的第六人。但老杨也败下来了。执黑的老杨为大块棋做眼的时候,阴差阳错摸了颗白子,发现时棋子已拍到了棋盘上,孙某死活不答应换子悔棋,该大龙愤死。如此荒诞输棋,老杨郁闷地几乎要跳楼,我们也都为孙某的棋品深感不屑。
大家议定由我攻擂。意图很明显,速战速决,争取一杆子清台。孙某不是我的对手,脆败!对方三将石某登场。不谦虚地说,石某是我手下败将,此前跟我较量过不止一次,没有一局不是中场认输。但这次攻擂,石某明显有备而来,再落后都死撑着绝不认输。我怒火中烧,决计杀他个片甲不回!《孙子·火攻篇》云:“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故明君慎之,良将警之,此安国全军之道也。”显然,我中石某计了。
石某不光不认输,还进入我的大空来搅棋了。这简直有点滑天下之大稽,来我固若金汤般的孔里搅棋,能搅出结果吗?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冈。他横任他横,明月照大江。他搅随他搅,红日出东方。对于石某的搅棋我嗤之以鼻,连续三次脱先在外补棋,坚信他的一切努力到头都是枉然。最终,当石某在我空里做出打劫活时我毅然开劫,准备通过这个劫把他彻底打爆。
但我出错了,一个随手劫打在了自己的空里。石某侥幸不死,补棋成活。但即使如此,由于先前积累了巨大的优势,石某想要翻盘也断无可能。遗憾气恼至极的我丧失了最后的理性,赌气般地连连用强反招致实地一再受损,棋至终局,竟让执黑的石某一目半翻盘成功,眼睁睁看着煮熟的鸭子振翅飞走。
自此,大难不死的石某一发不可收,连胜老王、老刘、老仝,直逼擂主老魏。老魏丝毫无惧,奋然大呼:“莫非我要成为第二个聂卫平乎!”而当老魏积极准备要挽狂澜于既倒,开辟属于自己的老魏时代时,学潮开始了,擂台赛宣告终止并最终成为一场没有结局的比赛。
常言:世事如棋,人生如棋;棋理如人理,棋道如人道。不错,这次没有结局的棋赛确实让我明白了不少人生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