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吴江消夏,窃以为运河古纤道公园应该算得上一个绝佳去处。
古纤道公园处在东太湖大道运河大桥两侧,公园内绿树成荫、芳草满地,纵然耳畔蝉鸣不绝,但沐着大运河河面吹来的习习凉风,盛暑的感觉却是似有还无的。
凉风里微带着泥腥味。吴江段的运河上不分昼夜地穿梭着南来北往的大货船,大货船们喧嚣地驶过来又驶过去,吃了深水的螺旋桨肆意地翻腾着,沉淀在水底的泥腥味便随着船后那一长串欢蹦乱跳着的白色水花弥散在大运河的河面上。于是,从河面吹进古纤道公园的丝丝缕缕的凉风里也就带有或浓或淡的泥腥味了。
但是,尽管大货船们一直在歇斯底里地喧嚣、一刻不停地喧嚣,与大运河仅一“道”之隔的古纤道公园内却恍然有世外桃源般的宁静。不然,在滨水的四角亭里乘凉的我断不至于斜倚着亭柱就能发出悠扬的鼾声。
公园、运河间的“道”就是有“江南水上长城”之誉的古纤道。古纤道旧称“九里石塘”,始建于唐元和年间,后经历代数度修治,至清同治年间定型为一道宽丈余、长三千余丈的石砌大堤。古纤道的建成,结束了吴江河湖不分的历史,标志着江南运河作为独立水利工程体系的最终完成,十年前被列为世界文化遗产中国大运河遗产点之一。
我不是吴江人,近年却常来吴江小住度夏。居所就在小区的最前排,窗外就是飘然而过的大运河,古纤道就在一带碧水的彼岸。从运河大桥东端的阶梯上来,到运河大桥西端的阶梯下去,一下子就来到了古纤道公园。
最喜欢去也最常去的地方就是四角亭,因为亭子旁边塑着一位“名”叫秋娘的气质美女。秋娘怀抱油纸伞,衣袂飘扬,目眺远方,气定神闲,颜笑嫣然,初见之下竟没有感觉她是一尊铜像。草地上躺着一块青石,石上刻着蒋捷的《一剪梅·舟过吴江》:“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不知为何,每次默诵到最后一句都会情不自已地发出一声时光流转、人生易老、天地过客、此身安在的喟叹。亭子侧前方数步之遥有一跨度不大的玲珑石拱桥,名曰泰娘桥。过了泰娘桥就是饱经风霜侵蚀的斑驳古栈道。亭子侧后方的水滨,有座长约丈许的小巧木栈桥。这座木栈桥,就是秋娘渡。
虽然没有特异功能,但我是清晰而真切地听到了我的悠扬的鼾声的,我也清楚地知道是谁打断了我的悠扬的鼾声。一位从头到脚披裹着红纱的气质美女悄然飘进亭子,我一惊而起,仓惶间与之对视了一眼,没等做出第二反应,红纱就又转身飘离了亭子。
与美女同行的是个拄着双拐的男子,因为腿脚不便,稍稍落在了后边。美女与拄拐男子说了两句什么话继续往回飘,拄拐男子一晃一悠地走近过来。“哒!哒!”男子将双拐稳稳地搭在亭前的台阶上,然后双臂用力两腿一悠进了亭子,看也没看一屁股坐在我的身侧。
“你好!”我向男子点下头,“你的脚……”
男子轻轻抬起纱布包裹着的脚:“砸的,砸骨折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呐!”搭话的是位花白头发老兄。这位老兄跟在拄拐男子后面进的亭子,搭话时刚刚在对面坐定。
“天热,小心伤口感染!”我的善意完全出于本能。
“小心着呢。”男子回敬我一个微笑,“从车上卸东西,东西落下来,没躲开。”
“是工伤吗?”花白头发老兄的语气里充满了关切。
“工伤。”男子一脸坦然,“老板要我安心养伤——养伤期间工资照发,医药费全报。老板还让我请个护工,护工工资老板来出。如果不请护工,老板一分不少地把护工费打在我的账户上。”
男子来自河南安阳,老板是吴江本地人。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工厂开工不足,工人每天工作时间基本上不超过八小时,但工厂养活旗下的几百号工人还是没有问题的。
说话间,红纱美女又飘进了亭子。她一手拎包,一手拎着个暖壶,腋下携着个半卷着的厚厚毡垫。美女简单地跟男子交流了两句就一直地走向秋娘渡头的栈桥,一到栈桥就忙乎起来。
“做茶道的,来这里拍个照。”男子朝栈桥方向看了两眼,“我是来帮她拍照的——做的云南滇红大金芽。”
我不由默然,稍稍迟疑了一下,起身走向栈桥:“我来帮你拍照吧!”其实,我并不是爱逞能、自来熟那类人。我之所以主动提出帮红纱美女拍照,一来对自己的拍照技术多少有点自信,二来感觉让拄拐男子帮她拍照实在于心不忍。
“好呀!”红纱美女高兴地答应着。其时,她已经在栈桥上铺好了毡垫,正忙着从包里往外拾掇东西。栈桥实在太过袖珍,一条毡垫就几乎把它铺满了。
“你可以先选一下拍摄的角度。”红纱美女递过来她的手机。
这还要选吗?我想。这里的大小环境我可是早都了然于心了呀!我喜欢到这里来,而且每次来此都会对着铜像一阵猛拍,然后拍秋娘渡、拍泰娘桥,拍了远景拍近景,拍了仰角拍俯角……但是,尽管如此,我仍然遵照红纱美女的指示精神认认真真地做着拍摄准备。
“可以拍了吗?”红纱美女已经摆好茶具,跪坐在毡垫上了。
“可以了呀!”美女笑意盈盈地看着我。
“要不要摆几个poss?”
“不用。你看着拍好了!”
“好吧!”我开始履行红纱美女御用摄影师的职责。
还是先试拍一张看看效果吧——
太美艳了!画面实在是太美艳了!先看背景,那可是满屏都充溢着活力和生机呀。树是绿的,草是绿的,栈桥边参差着的菖蒲是绿的,这都不消说。那远远近近的水可也都是绿的呢,甚至漂浮在清波上的粼粼日光也全给染成绿的了。再看人,但哪还有人呢?除了参参差差的绿,画面上只剩下了一袭红纱,一袭轻飘曼舞着的红纱。而且,那轻飘曼舞着的红纱貌似是有灵魂的(当然是有灵魂的)。万绿丛中一抹红,你尽可以驰骋你的想象去想象,那抹红到底有多艳、有多靓。
“好了。”在多角度拍摄了十数张照片后,我走向红纱美女,打算将手机还给她。
“好了?”红纱美女微微一怔,没有接手机,“我还没开始呢。”
“还没开始?”我也微微一怔。
“哦。”美女轻轻一笑,“我还没敬天呢!好,好。我现在就敬天。”
美女由跪姿改为坐姿,盘膝而坐,将燃着的一支细香小心翼翼地地插在精美的小香炉里,然后捻起兰花指将两臂枕放在两膝上,双目微闭,神情悠然而优雅。
红纱美女的身前置着一圆形茶盘,茶盘上置着一把紫砂壶,另有一字排开的三只白瓷茶盏。美女捧起茶壶,将壶嘴慢慢地倾向一只茶盏,茶汤涌出壶嘴划出一道晶亮的弧线悠悠然注入茶盏。
茶汤金黄、透亮,一见之下不觉口舌生津。
“你们不要心急哦——等我敬了天,再请你们品尝。”美女轻轻端起一只茶盏,将茶汤轻轻地泼在栈桥上,抬头微笑一笑,“要敬三道茶的,这个可不能少。”美女的笑如同茶汤一般纯净透亮,即使戴着副眼镜,也颇有些女仙的感觉。
美女口里的“你们”就三个人:我,拄拐男子,花白头发的老兄。
敬过天,红纱美女将三只茶盏再次斟满,小心地放好茶壶,美美地笑起来:“你们看,我正好带来了三只茶盏,你们也正好三个人。这就是缘分呢。好了,现在可以品尝了。”一边说一边把茶盏逐次递到我们手里。
我接过茶盏急着要喝。“不是这样子的!” 美女笑我了,伸手要过我的茶盏,示范道,“品茶应该这个样子的——一只手托着……对,对,就他那个样子。”
“他”就是花白头发老兄。老兄双膝跪在毡垫上,一手擎着茶盏,一手托着盏底,浅啜一口茶汤后正闭了眼睛细细地品味。我不觉一笑,既像是在笑他,又像是在笑我。
“好茶!”老兄赞了一句,竖起大拇指朝红纱美女晃了一晃,“你是……云南来的?”
“不,我是本地的。我们本地做白茶的多,我一直做滇红。”美女转向我,“这茶可好?”
“好着呢!茶汤金黄,茶香浓郁鲜爽……”
“那就再来一盏。”
每人三盏,壶内已空空如也。红纱美女晃晃茶壶,显然意犹未尽:“要喝茶,你们随时可以找我哦——我离这里不远,一下就能找到的!要不,我们加个微信吧!”
“那就加吧!”虽然我从不加陌生人微信,但我却找不到拒绝红纱美女的理由,也压根没打算拒绝她。
不知觉间日已近午,毒辣的大太阳偏巧从不怎么厚的云层里钻出来。红纱美女看看天,看看衣襟半湿的我们,略略有些歉意:“看把你们热的——我们去吃饭吧,我请你们。饭店在那儿,我有券,不用你们花钱的。”
我们都没有接受红纱美女的邀请,就此作别。
走上运河大桥,忍不住驻足回望。秋娘渡业已人去渡空,那袭红纱也已经不知飘到了何处。但我的眼前却再次浮现出那幅色彩明丽的画面——秋娘渡头红纱飘的画面,而一想起那袭轻飘曼舞的红纱我的心底就不由地生出一丝清凉。
2024.7.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