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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0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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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念爷爷

爷爷生于清光绪二十三年,岁在丁酉,由于家庭屡遭变故,在他的爷爷的带领下变卖了能变现的所有家产,举家大迁徙,历尽千辛万苦,从鲁西南单县城西的徐庄一路东行,辗转到苏鲁边丰沛鱼三县交界处的肖埝落下脚来。

爷爷的爷爷把家安顿好四处找营生,干了哪些营生,爷爷没告诉过我,可能爷爷也说不清楚。爷爷的爷爷、爷爷的父亲去世都较早,爷爷成为一家之主的时候还不满十六岁。上有老母在堂,下有三个幼妹,想一想,尚未成家的爷爷该有多难。

爷爷不怕难,爷爷是个硬汉。爷爷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到底立住了脚,成了家,奶奶的娘家就在一里路外的孟庄。

爷爷身材中等、匀称,长得很白净,也爱干净,走路说话都很斯文,虽家境贫寒,大字也不识一个,却喜长袍马褂,爱结交朋友。周围人也都爱结交我爷爷这个朋友。

作为农家子弟,爷爷虽不太喜欢田间劳作,也不游手好闲。爷爷拜师学唱扬琴,学拉二胡,自拉自唱,一出《王天宝下苏州》唱的全村老小无人不晓。爷爷也就会唱这一出戏,但这并不影响爷爷的声誉和生计,爷爷唱戏从不收分文茶水钱,全是义唱,只为老少爷们消遣取乐儿。

爷爷混穷。爷爷是穷人,身边多的是穷人。肖埝是个大寨子,地理位置虽偏僻,但因为处在下湖要冲,清末民初成了个小有名气的客货集散地。外地来此定居的生意人、手艺人、逃荒避难的人占了相当大比例,颇似现在的移民村。到我记事的时候,我们胡同里还有两家锔匠,一家绳匠。村里穷人多,爷爷又好朋友,混得久了,这帮来自四面八方非亲非故的外来户穷朋友就亲切地称呼爷爷为大哥,叫到后来,即使大爷爷几岁的人、小爷爷许多的人、一些土著破落户的年轻人也这么称呼爷爷。大哥遂演变成了爷爷的官称和专称,如果大哥前不冠某某的名字,提到大哥就是指我爷爷。

爷爷也混富。村子里有几家大户,其中一家还中过秀才,不仅有财更是有势,据传新任县长莅任后都要来登门拜访。爷爷斯文有品,大户人家的子弟并不见外,有的更进一步与爷爷结为相与。爷爷混富并不仰富人鼻息,更不为虎作伥狐假虎威,爷爷在富人朋友面前保有自己的独立人格。

爷爷越来越有威望。爷爷有威望并不因为朋友多,而是有赖其君子之风、九鼎之言。爷爷人穷但志气不短,冻死迎风站,饿死不出声,再穷也坚守不偷不抢不赖的为人处世原则;甭管对谁,许下的承诺千难万难也必定践行。爷爷的威望到后来更多地来自他乐于助人的善人胸怀。我曾经对爷爷的善人胸怀提出过质疑,一个穷人,自身尚不能独善,有何能力兼善天下?父亲母亲都做过解释,村里穷人多,丰年尚不够吃,荒年更接不上,只能靠借粮度饥荒。但借粮并不是一件轻易就能办到的事情,遇上荒年,到富人家借粮还真是借不出来的多。旧时,粮食都是金贵的、用来保命的,富户轻易不敢外借,担心借出后打了水漂。起先,爷爷有个感情很深的穷朋友借粮被拒,两三天揭不开锅,老少八九口大眼瞪小眼可怜巴巴地喝西北风。爷爷就主动出头找到富户朋友商借并以个人名义担保。爷爷替人借出粮食的消息一下传开,更多穷朋友纷纷找爷爷作保借粮,爷爷不推拒,也从没在富户那里栽过面子。那年代,富人和穷人之间隔着一道森严的壁垒,个别贫穷人家就连借粮都不敢独自跨入大户人家的门槛,爷爷做了保还免不了要陪同他们去大户人家走一遭。在穷乡亲眼里,爷爷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好人、大善人。

爷爷越来越著名。隔河刘寨也是个大寨子,隔日成集。我们村的手艺人买卖人逢集就到刘寨集上寻生计,一般人家也常赶集买点生活必需品。集不大但热闹得很,说书的、唱戏的、耍猴的、玩杂耍魔术的、打把势卖艺的、看相算命的、卖大碗茶的、煎包子炸油条的、卖糖葫芦山药豆的、杀猪的屠狗的,三教九流无所不有。爷爷也常赶集,也唱琴书,来回还是那出《王天宝下苏州》。我想,爷爷赶集唱戏的主要目的肯定不是想挣碗羊肉汤钱,他不过是来凑个热闹,看个稀罕景儿,聊聊天混个朋友什么的。赶集赶多了,熟识人就多了,再加上一街两巷满眼都是我们村的手艺人生意人,爷爷往往一到集上就会听到四面八方叫大哥的声音。

爷爷穿着青布长袍,戴顶半新不旧的毡帽,一手拿着二胡一手拿个马扎子,气定神闲地迈着方步,一边与人打着招呼一边寻找空隙地儿。但凡能围坐个十拉八个人,爷爷就会坐地开张,有多少人听,有谁在听,给多少钱,谁给了钱谁没给钱,那是不重要的,唱渴了就近买碗大碗茶,喝了,再唱一歇儿,等到了饭顿,买一串羊肉包子看见熟人招呼一声,趁热吃下。

赶集买东西的人有些时候钱不足用,也有个别买东西的根本没带几个小钱。东西不买还不行,不给钱人家又死活不卖,有些心眼转得快的就打起爷爷的主意。“大哥,差两个钱,先借来使唤使唤。”爷爷也没钱却碍不过面子,于是出面打圆场:“这是我的兄弟,差两个钱不要怕,我给他保着,下集拿不来,我掏腰包。”卖家认得爷爷,就放心大胆地把东西给人家拿走了。也有一文不名就大着胆子来赊东西的,他们只要把爷爷叫到,准成。甚至连爷爷也懒得找,上来就开门见山:“是龙身大哥要我来赊你东西的,他不说,我还不来你这儿呢!”赊东西还这么牛,也真是没谁了。掌柜一听“龙身大哥”就会毫不迟疑地要啥给啥。龙身大哥就是我爷爷。我爷爷谱名永森,因为自己不识字,本就弄不明白该怎么叫,外来户又没人知道底细,庄稼人咬字又不清,天长日久,以讹传讹,就成了龙身了。我不知爷爷知道此事后会不会火冒三丈跳脚骂娘,也不知爷爷是否找过店铺掌柜要他小心诈骗并一再声明“非本人亲到后果自负”,但打着爷爷的名号在集上赊东西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龙身大哥其实就是爷爷的诚信招牌。

爷爷在外讲诚信,在家则严家风,敦和睦。爷爷是外来户,是单门独户,没有七兄八弟,只有三个妹妹。爷爷在外是大哥,在家也是大哥;在外重情尚义,在家对三个妹妹更是情深意重。但重情义并不等于轻家规,相反,爷爷的家规很严,三个未嫁的姑奶奶都对他充满敬畏。爷爷很疼爱我的大姑奶奶,他担心妹妹嫁远了在婆家受气,做主将她嫁给了本村土著,爷爷看重的是那家家底殷实,大姑奶奶嫁过去可保衣食无忧。但大姑奶奶出嫁后结果还是受了婆家的气,本来体弱又不幸赶上出天花,在一个大冷天的夜里孤独凄惨地死去了。爷爷伤心欲绝,发誓与那家老死不相往来,尽管那家多次登门赔情谢罪,爷爷耿耿于怀并不心动。嫁到邻村的二姑奶奶命运也不好,姑老爷是个不过日子的人,爷爷没少训导他,但没用。二姑奶奶生育两个儿子,日子过得异常艰辛,年纪轻轻竟撒手人寰。爷爷再尝失去亲人之痛,在自家温饱并不能解决的情况下,把二姑奶奶的两个儿子接到家来抚养,悉心照料,长大后方才送回。三姑奶奶是爷爷最疼爱的小妹妹,也是他最后的同辈亲人。给三姑奶奶找婆家的时候,爷爷谨慎了许多也理性了许多,但三姑奶奶由于跟着爷爷很少做活,养成了不能吃苦的毛病,脾气还古怪。偏嫁的这家家境不怎么好,三姑奶奶必须成天起早贪黑的下地干活,三姑奶奶吃不得苦,在一次跑反后再没回家,爷爷打探多日后才知道跟着一个外县来的跑反男人走了。爷爷火急火燎地追到外县找到三姑奶奶,勒令她即日回家安安分分过日子。无奈三姑奶奶哭死哭活不愿回来,爷爷见事已无可挽回,当场放下狠话今生今世再不许三姑奶奶踏入娘家一步,否则打断双腿扔到野地里喂狗。三姑奶奶因为骇惧爷爷的威严,当真许多年没敢回娘家。直到爷爷七十多岁的时候,有一天,二姑奶奶家的表叔告诉爷爷三姑奶奶正在他家住着,一天几百遍地念叨想回娘家见见大哥,就等爷爷一声召唤。爷爷无语半晌,流下两行浊泪,默许了。

爷爷经历的事情太多,操心的事情太多,考虑的多顾虑也多,家规更是越来越严,尤其对我的姐姐们:天黑不许出家门,上学不许与男同学同路。姐姐们年龄稍长,爷爷密探似地时时出没在她们的周围。我知道这是爷爷的封建思想在作祟,但爷爷这么做也不是没来由。我们村是个移民村,姓氏杂,矛盾多,人心多不平,男女关系很乱很复杂,同宗同族中乱伦的事也时有发生,爷爷的封建家规和未雨绸缪使我们一家远离了风月闲话、门风之辱。

爷爷视孙子比明珠还明珠。我家有辆祖传的土车子,很古旧的一辆土车子,爷爷尽管年纪很大,腿脚也不灵便,身子骨也单薄,但是爷爷成天用它推着哥哥和我满街串,车上还放着他心爱的二胡。土车子吱扭吱扭地叫,爷爷念念有词地唱,唱的还是《王天宝下苏州》。有时碰到老哥们,招呼一声:“大哥。看孙子呢。歇歇吧。唱两句!”爷爷就拣个闭净地儿放下车子,拿起二胡,摇头晃脑地拉了过门,说唱就唱。爷爷对我和哥哥要求也是相当严,他不仅不许我们接近他认为的坏孩子、捣蛋孩子,更不许那些孩子接近我们。如果哪个不留神靠近了我们,爷爷就会瞪着眼睛,厉声怒喝甚至怒骂:“可恶!”直至那些孩子跑远。爷爷对我和哥哥这种近似苛刻的严格在当时令我很不满也很不解,甚至心生过些许怨怼,但爷爷的做法对我的影响却是极深远且显而易见的,直到现在我都不屑与品行不堪类人为伍为友,并以横眉冷对给以最大的蔑视。爷爷眼睛里容不得沙子,我,也一样。

爷爷老年生了一种疑似前列腺癌的怪病,因为医疗条件所限,爷爷别无选择,只能按照中医先生开的土方每天喝至少一枚生鸡蛋,还要每天数次喝用车前草的种子熬的开水。但这些土方既没有治好爷爷的病,也没有减少爷爷多少病苦,1979年的立冬前后,爷爷在病痛中去世。大老粗的爷爷到老不改斯文,冬季长袍,春秋季节长衫,夏季天再热也不穿短裤、不光脊背。在我的印象里,爷爷一直就是这个样子,便是爷爷去世后,他青衣布袍、长须飘飘的斯文形象还经常出现在我的梦里。我相信爷爷一年四季长袍马褂绝对不是为了附庸风雅自高身份,而是内心自然流露出来的对于文化、文明的渴慕和景仰,更是对于自己日常道德、行为的自我约束和鞭策,是对崇高、正义、正气、正派等正能量的最简单理解、最直白诠释和最直接表达。而也许正是爷爷的斯文开了先河,恢复高考之后的十余年间,我们这个寒门之家竟有兄妹三人通过高考跳出农门,成为了真正的文化人。

爷爷没有为我们留下多少可供继承的有形遗产,唯一有些纪念意义的二胡早在他去世前就给我的表哥继承了去。不过,爷爷为我们留下的无形遗产却是丰富而具有价值的:一个人,身份可以卑微,但人格必须崇高;一个家庭,经济可以困顿,但志气不可短少,她的所有成员都必须勇敢、团结、互信,必须正义、正气、正派。

“兄弟敦和睦,朋友笃诚信”,这是唐代诗人陈子昂的座右铭,但细细想来,这又何尝不是爷爷的人生写照呢?忆念爷爷,不只是为了回忆、纪念,更是为了继承、传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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