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总感觉父亲是一个极难读懂的人。这可能跟他的严肃有关。
父亲的严肃与生俱来,从我有记忆开始一直到长大许多年,我就没怎么见父亲笑过。用老百姓的话讲,成天板着脸,好像都欠他两个钱。于是,长几岁的街坊邻居都叫我父亲“地主”,时间一久,“地主”就成了父亲的绰号。嬉皮的年轻人斗胆捋虎须,指着父亲的额头开玩笑:“斗你这个地主!”这时候,父亲才笑两声。
别人敢跟父亲开玩笑,我可不敢,我的兄弟姐妹都不敢。我们都怕他,怕见他,一看见他就躲。如果看见父亲发火或发怒,就会争先恐后地跑出院子好远,直到母亲站在当街用高了八度的嗓门拖着长音地喊吃饭,我们才陆续回家。
父亲话语少,与我们之间的话语更少。父亲轻易不与我们单独对话,如果谁有了这样的机会,那绝对不是荣幸而极有可能是灾难。与父亲对话就算骇不死,他那三句半也能把我们砸死。父亲的话语词典里没有“乖乖儿”“好孩子”“儿啊”等绵软的词,父亲嘴里吐出的词都硬邦邦的,所以我们都不喜欢听他说话,对我们而言,他的话语少倒不是什么大坏事。父亲与外人说话也没有委婉的外交辞令,直来直去从不拐弯还不留情面,没文化不是根源,性格使然,所以,父亲话语少对他自己而言倒也不是什么大坏事。
父亲在家里面的绝对权威就是这么树立起来的。万幸的是,父亲对我们,基本上是“君子动口不动手”,我们所领教父亲的也大都是他的“声威”而非“拳威”。
但我是领教过父亲的“拳威”的,因为我吃了豹子胆挑战了他的权威。那是麦子快要成熟的季节,吃过午饭,父亲要我去放羊,放羊是我的“职业”,本没什么话说的。可那天我不知怎么吃错了药,坚决地说不去。父亲眼一瞪,瞪眼我也坚决不去。那时,邻居们正蹲蹲坐坐地在胡同里树阴下乘凉说话。父亲也在胡同里坐着,屁股下垫着他的鞋子,我就站在距离父亲七八步远的地方。大家看到了父亲的“笑话”,就“取笑”父亲并纷纷给我“鼓劲”壮胆。我也就愈胆壮,正有点忘形,忽听得有人喊:“还不跑!你爹揍你呢!”我一凛,看见父亲已站起来手里拿着鞋子向我走来。我本能地撒腿就跑,他们就笑着大叫,“跑快点!”“赶上了!”“抓住了!”我就飞跑,我知道我跑得快,我的耳边全是风响。父亲在后边喊站住,我可没那么傻,继续跑,很快出了村口,没命地跑,我知道父亲就在身后,更知道被父亲活捉后的下场。村外是自留地,已经有人下到地里干活。毛三姐正在自留地里摘豌豆,她喊直了嗓子要我往她那边跑,我没有听。毛三姐就弃了手里的活奔过来,伸把将我揽在怀里。父亲随后赶到,眼珠子激凸着,宛若天神。他盛怒了。我杀猪似地叫,其实父亲还没揍到我。毛三姐一直用身体护着我,一直央求着:“大叔,大叔,别揍他,他才多大个人啊!”但父亲非揍我不能挽回面子,于是,毛三姐把我“送”到父亲面前:“你揍吧。你揍死他拉倒。我看你有这个狠心不。”父亲有狠心,他结结实实地揍了我两鞋底,我呢?夸张地比狼嚎还狼嚎。
父亲严肃,但不是没有温情,父亲的温情不是用话语表达。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的家乡全面“旱改水”。大队在我们村后的小河上建一座排灌站,父亲正当壮年,是壮劳力,在工地上干的尽是背石头、抬沙子、搬砖头的苦累活。活苦点累点在父亲眼里不重要,父亲看中的是干这活挣到的工分多。大队为了赶工期,在工地设了个简陋的食堂,每天中午炖一大锅菜给大伙吃,干粮则是自备,每天去工地送干粮的美差就落到了我的身上。送干粮确实是美差,可以跟着父亲吃到菜的,而那时在家吃到的“菜”除了喝盐茶就是炒糊盐。有一回,食堂炖的是芹菜猪肉,这可是少有的牙祭,我初次碰上的。父亲领来了自己的一份,招呼我:“快吃,快吃。锅里还有呢!”我就快吃,专挑猪肉吃。父亲不吃肉,他只说锅里还有呢。一阵狼吞虎咽,我打起饱嗝来了。我听见炊事员大声喊:“还有点菜汤,都来匀匀了!”父亲就端起碗来加入了匀菜汤的队伍,过了好大会,父亲兴冲冲地端回来半碗菜汤,把干粮掰成碎块,泡在碗里,连吃加喝,风卷残云,滴水不剩。父亲满意地放下碗,拍拍我的头:“猪肉香不香?”我打着嗝说香,父亲说菜汤更香,油都在汤水里呢。我想很有可能是父亲说的那样,不然父亲不会把菜汤喝完了却不肯夹一块肉放进自己的嘴里。那时的我是多么天真啊!那顿的芹菜猪肉也成了我生命中最美味最美味的一次佳肴。
父亲为人实诚,做事实在。父亲是生产队里的粮仓保管员,他手里有两大宝贝,一把仓库钥匙,一方菜板大小的长方形木印。木印因其具有唯一性,每当有粮食出入仓库,父亲都要到场先验印,事毕再盖印。按常理,父亲虽不是官,也算是管点事的,利用现管之便谋取一些私利还是有不少机会的。但父亲从来不屑于此道,尽管母亲经常在他跟前叨咕某村某队的保管员每次从仓库出来都用衣袋、鞋子、裤腿甚至香烟盒装少许粮食带回家。我喜欢跟着父亲去粮仓,父亲也喜欢带我去。有一回我灵机一动,故意挽起裤腿,在里面卷进去少许粮食。父亲喝止了我,说这是不实诚,可不能!我迷惑不解,在那缺吃少喝的年代,实诚比吃饭更重要吗?
随着年龄的增长,父亲的耐心也与日俱增着。由于工作的原因,我的儿子出生不满周岁就被放在老家由父母亲拉扯喂养。儿子乖觉倒乖觉,平时不哭不闹,只是能吃,喝奶必须大碗,而且每晚都得喂奶,这就让年纪已经不轻的父母很不轻松。父亲本来是最没耐心烦的人,母亲说,子女好几个,他从来没有看过孩子,实在拖不过看一小会,除了嚷还是嚷,没有一点耐心。但父亲被他的孙子“改造”了。他不仅每天夜里都耐心地给孙子冲奶喂奶,而且还要陪喝了奶后精神亢奋的孙子摸牌九、摸纸牌,有时甚至摸到天明。这在父亲的前半生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当然,父亲的耐心也不是没有成就,他的孙子在不满三岁的时候就会摸纸牌、斗纸牌、摸牌九,若非上学,极大概率能成为老千高手。
父亲有时也故态复萌,失去耐心。一年麦收,我们一家在庭院里脱粒,因人手不够,请来了两个亲朋帮忙。我是主人,又当青壮,自然最重最苦最累的活由我来做。可是,我毕竟是舞文弄墨的人,没有长力,坚持不多久的。很快,我浑身发酸了,胳膊腿儿都不听使唤了。我就提议父亲休息休息再干,父亲说:“这怎么行?人家把自家的活放下是来给咱帮忙的,还急着回家干自家的呢。人家都没说累,你就忍一会吧。”我只好忍。可是我忍不了啊!我再次请求,父亲就火了,就骂我:“累累累!干这点活还能累死?累死也不能歇着!”我想,累就是累嘛,磨刀不误砍柴工,歇一会未必耽误脱粒进度。于是自作主张扳下了脱粒机的电闸。父亲两眼冒火,抄起木锨就要抡我。我仓皇出逃,干脆回单位休息去了。听妻子后来告诉我,父亲在我逃走后暴跳如雷,声言非给我断绝父子关系不可。父亲也真逗,父子关系可是说断绝就能断绝的?
父亲突然生大病了。父亲去稻田地里撒化肥,黄昏了还没回家,母亲和小妹正心急,有个邻居跑着进了我家,说父亲在田埂上坐着,站立不起来了,也不会走路了。小妹拉了平板车飞奔地到了稻田地,情况果如邻居所言。母亲很害怕,差小妹到用公用电话给哥哥打电话说明情况,哥哥连夜把父母亲接走检查治疗。这些我都是事后才知道的。此后,父亲就基本上脱离脱离了农村生活。我知道,父亲大半生太不容易了。由于出力过多、缺吃少喝,人到中年就患了重病,且受过重伤,上点年纪后又患了骨质增生、坐骨神经。但父亲为了不给子女增麻烦,一直没有离开农村的打算。哥哥给父母亲准备了一套小户型,居住环境改善了、饮食营养跟上了、医疗护理方便了,数年后,父亲的病奇迹般地好了,我们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但我们都庆幸不已。
父亲越来越老迈了,年迈的父亲又患新病了,而这新患的病很令父亲苦恼和不甘。父亲的新病在多家医院都查不出来,医生得出的结论出奇一致:没毛病。但是,父亲坚定地认为他是有病的,而且这病很使他痛苦,发作了简直痛不欲生。所以,每当医生说没病,父亲就不留情面地发火:“你们那些玩意,摆那儿干啥!糊弄老百姓啊!”都拿他的病没办法,父亲就生自己的气,有时竟无奈地希望不如死了痛快。大妹子夫妇都是医生,每当父亲病情发作就主动地接过去治疗护理,但父亲并不领他们的情,不光不配合还一天到头给他们脸色看,甚至绝食以示抗议。妹妹计无可施时就向我求救,好在父亲对我这个救兵很赏光,见到我就吃饭,就说话,病也似乎就转轻。
一晃十年,父亲到底在哥哥那里过不惯,哥哥就在我生活的小城为他们又买了一套小户型。我可以更方便去父母亲那里聊天了。
父亲变了,变化很大,变化之大令我这做儿子的都产生了些许陌生感。父亲最明显的变化是脸上始终布满笑容,这绝不是他的一贯作风。父亲无论给谁说话都是一脸慈祥,很和蔼很可亲,也很健谈,不久就混熟了几个老年朋友。有时我会产生离奇的猜想,父亲是不是感觉到年轻时笑得太少、说得太少,现在要挽回些当年的损失。父亲另一个大变化是哭的也多了,这也绝不是他惯有的作风,在我的印象里,父亲年轻时没掉过一滴眼泪。知父莫如子。我和父亲聊天,如果我想逗他哭,阴谋肯定是能得逞的。我知道父亲最喜欢谈什么,最开心什么,当然也深知什么最能打动父亲的感情中枢,轻而易举地打开父亲眼泪的闸门。聊当年的苦难父亲不会流泪,聊他身上的百病也不会流泪,聊老家近几年相继作古的他的那些发小也不怎么流泪。不过,一旦聊到您可要好好的活着,让我们好好的孝敬您、报答您,父亲就会暗暗地擦拭眼角。聊到您活着的话我们兄弟姊妹就会多几次大聚会的机会,父亲就会掩面啜泣。聊到您就算是躺在床上不能动弹我们也不烦不嫌,因为是您擦屎刮尿含辛茹苦把我们拉扯成人时,父亲就会仰天长吁,泪流纵横,声泪俱下:“真到那样子,就给你们添麻烦了。活着也不是福了。还不如死了——”这“一擦眼、二掩面、三仰天”就是父亲的“哭戏三部曲”。
父亲就是一出戏,尽管戏的情节并不见得精彩。
品读父亲,在我已经五十多年,真正读懂父亲不过近年才开始的事儿。前面提到的我与父亲之间的种种“恩怨情仇”及父亲自身的典章故事每每夤夜醒转反复品味,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父亲无所不在的爱。父亲的爱一点也不崇高,他的爱是琐碎的、简单的、无言的、无私的、天真的、纯粹的,甚至严厉的、粗暴的、猥琐的。父亲爱他的孩子们,更爱儿子,父亲的爱还是充满浓烈封建色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