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爷爷辈的老年人说,我们村当年十分英雄了得,有两件事足可证明之。
这第一件事很传奇。说是我们村有几家大户,家业大的让盘踞在五十多里外的大马子很垂涎,他们先后五六次来我村抢掠都没能占丁点便宜,有一回居然还吃了大亏,不知是二当家还是三当家给我们村逮到了,五花大绑地绑了见官,官府验明正身后随即就砍了。原因都知道,我们村古来有尚武的传统,练家子一抓一大把,战斗力绝对不容小觑。大马子里面也有能人,见硬的不行就寻思坏主意,他们花重金买通一家破落户的不肖子孙做内应,绑走一家地主的千金,扬言三天内拿不出足数赎金就撕票。结果赎金尚未筹齐,肉票已经给撕了。村里的三老四少个个义愤填膺,除了给予叛徒一家开除村籍的严厉惩处,还敦促并出资出人助官府扫荡了大马子的大本营,一直把大马子赶得再没见过踪影。
这第二件事更具传奇色彩。十九世纪中期,黄河决口于蟠龙集,黄水从决口处滚滚滔滔直奔微山湖,湖西一带村庄田园尽毁,百姓各奔东西逃难。仅仅过了四年,黄河复决口于铜瓦厢,山东巨野、嘉祥、郓城诸县一片汪洋,哀鸿遍野,民不聊生。而此时,湖西一带洪水已去,沿湖一带荆棘丛生,成了无主荒地,巨野等地大批灾民便应官府招募长途跋涉至湖西一带垦荒并定居下来。原住百姓返回湖西准备重建家园,发现鹊巢鸠占,要求客居者归还土地、迁回老家。客居者因应官府招募,胆气较粗,寸土不让。双方多次发生大规模械斗,互有死伤,官司打到京师,朝廷派曾国藩署理此事,曾国藩跑马筑“边”,勉强将争端平息,但“边里”“边外”结怨甚深,彼此视为仇敌,冲突一直未断。我们村地处“边”境,村长告诫村民,但凡遇到操西北县口音者先下手为强,天塌下来他顶着。村长发了令,哪个敢不听!有位老哥扛着镢头去东北地砍高粱,出村不远,迎面碰到一个西北县口音的男人问路,这位老哥立马进入一级战备状态,镢头一挥,正中额头,那人扑地倒了。这下不得了了,两边立刻全民动员,手执棍棒铁锨木叉子摆开阵势一场血战,直杀得天昏地暗,惊天地泣鬼神。两边都死伤了人,谁也没取得战场上的优势更谈不上胜利,直到官府出面劝和,双方这才罢战息兵。
到了新社会,打打杀杀的事没了,尚武精神反更得到了发扬光大。一位姓刘的武师到我们村教场子来了,几位会拳脚的小青年不是太服气,与刘师傅比量了几个回合之后,拱拱手,佩服!佩服!原来这刘师傅是我们这一带久负盛名的武术宗师铁师父的嫡传弟子。
刘师傅教场子不收学费,只是轮流管饭。几十个半大孩子投到了刘师傅门下学武术,没多久,十来个二十大几的小伙子也凑热闹非拜刘师傅为师不可。刘师傅很谦虚,说年龄差不了几岁,称师傅有点受不了,不如这样吧,咱们都称师兄弟,我就算是代师收徒。小伙子们没意见,就称呼刘师傅为大师兄,幸运地成了铁师父的徒弟了。
铁师父后来很爽快地认了这几个徒弟,并且专程到我们村举行了收徒仪式,正式委任刘师傅代师授徒。收徒仪式结束后,一众人央求铁师父露两手。铁师父已有八分酒意并不推让,叫一声取鞭来。刘师傅就将绳鞭递过去。铁师父右手执鞭,屏气凝神,喝一声“走嘞”,那鞭带着哨音笔直地“挺”起,在空中凝滞了足有五六秒,紧接着,那鞭声就喧嚣起来,或尖厉、或缠绵、或如壮士断喝、或如婴孩夜哭,鞭影则如无数条灵蛇在他的身周盘旋飞舞,鞭锋随意南北倏忽东西。周遭观者正自惊骇,又听铁师父一声“收嘞”,那鞭竟笔直地重又竖起在他的手上,数秒之后,倏然落下。全场掌声雷动,铁师父面色不改,气不发喘,抱拳收势。
过了些日子,铁师父又到了我们村,还领来一个少年,他交待刘师傅,这是他新收的关门徒弟,资质不错,干脆一发代师授艺得了。刘师傅自然乐得接受,那小师弟就在我们村入了伙。
刘师傅的生意日益火爆,又有不少孩子陆续来投师,刘师傅就安排他的小师弟带新投师的小朋友。小师弟虽说年纪不大,还真是个练家子,带着一群小朋友踢腿、拔筋、打旋子、翻筋斗,间或练练套路,一招一式颇有大家风范。可惜没多久,小师弟走了,再后来听刘师傅说,小师弟给师父推荐到省体工队去了,那小子还真有出息。
学了徒手学器械,练了套路练对打,刀对枪、刀对棍、单刀对双刀、一对二、一对三……乒乒嚓嚓、刀光剑影,到处都是练功场。
女孩子眼热男孩子,在背地里也练,虽是野路子,也觉着挺过瘾、挺有成就感。
连三五岁的小屁孩也跟着练上了。邻家大婶子至今还常说起我那时闹的笑话,还有她儿子,比我大半岁,都不如八仙桌子高,成天嚷着耍刀弄棒。邻家大叔给我们两个每人削了把桃木大刀,我两个当场就对打了个不亦乐乎。先是刀对刀大砍一阵,然后是就地十八滚。大人们乐的这个拍掌、那个叫好,还有的在一旁大声数数。正滚的尽兴,忽听有人喊:“行了!行了!粪坑!”我两个就爬起来,天旋地转啊,站不稳,“噗通”“噗通”相继栽进了恶水坑。大婶奋不顾身把我两个捞起,我记得很清楚我是豪饮了两口恶水,一身夹裤夹袄浸得透湿。
全村孩子都成了练家子了,走着路都要晃几晃膀子,谁要是看谁不顺眼,立马就是一场真刀实枪的对打。那时,我们以村中的主干道为界,分为两派打坷垃仗,每次都是十几分钟“炮火准备”后跟着一通肉搏,学到的那些“活儿”都能派上用场。
后来,刘师傅回老家了也没再回来,武术热渐渐冷下来。
过了好几年,某一天,村里放电影《少林小子》,看着看着,忽然有人指着大银幕叫起来:“那么眼熟啊!这不是小师弟吗?”大家都说像小师弟,然后一边看电影一边高兴地嚷嚷,那高兴劲就好像是自己在演电影一样。末了看演员表,还真是的。
小师弟成了大明星,师兄弟、小徒弟们脸上自然光鲜多了,甚至有口出狂言的,当年铁师父要把我送到了省里,我也肯定能行!
不多久,刘师傅又神秘地出现在村里了。几个师弟给他治了个酒场,自然说起小师弟演电影的事。刘师傅满面红光:“这小子还是有良心的,前些日子秘密地回来过一趟,专门给我捎来两瓶酒呢。”大家就央求刘师傅住下来,接着教场子。刘师傅说正有此意。于是,又一批十岁上下的孩子开始跟刘师傅练踢腿翻筋斗。不过,刘师傅这回不再免费,每人要交一百斤小麦做学费,练武的热度就没有高起来。
恰在此时有个高手闯进了大众的视野。此高手不属铁师父系,却也师出名门。高手就是我们村小的老曹,老曹练的是五步架,也练气功,而且老曹的气功可治轻微跌打伤。有个小学生就证实过老曹的气功具有治疗跌打伤的功能,说他崴了脚,请老曹去治,老曹眯眼、运气、发功,伤脚就感到不断有热气传进来,不消一刻,果然就好了。
老曹名声渐高,乡教办把他调过去搞成教,主要就是推广气功。这老曹也是有真本事,多次上京城访名师,还在武术杂志上发了文章。越来越多的武术、气功爱好者慕名来投老曹,其中不乏七站八所的大小头目。后来老曹进了城,又收了若干期弟子,这些弟子大都是有身份的人,局长、经理比比皆是。
据说,村里某高手以为老曹名声在外,功夫未必高到哪里去,曾私下里去找老曹切磋。过招后有人问胜败如何,高手只说了五个字:绝对练家子!
刘师傅在村里只教了一期,卷起铺盖走人,说是师弟刚刚创办了一所武校,人手不够,要去给师弟捧场架势。自此,社会上的武校遍地开花,我们村的尚武精神却日渐式微,练家子也越来越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