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我是小民的头像

我是小民

网站用户

小说
201807/04
分享

打寨

村子位于湖西平原腹地,村后,紧挨村子一条小河,小河在村东拐了个弯,朝东南流向湖里去。

我们家家都养羊,河滩里长满了野草,放羊是我们的合法职业,河滩是我们的天然牧场。

河湾那儿,河滩最广阔也最平坦,草也长得最茂盛。

我们赶了羊群一出村就直奔河湾,到了,把羊们往草滩里一撒。羊们各吃各的草,我们开始玩打仗。

我们中年龄最大的是大卫,个头最高的也是大卫,干架最厉害的还是大卫,所以他成了我们的带头大哥。我们对大卫十分敬畏,对他的命令绝对服从。

大卫上下一张皮,黑不溜秋的,几乎黑得放光,这令大卫荣获一个外号:黑光腚。

黑光腚这个外号不是我们起的,我们巴结他都唯恐巴结不上,哪还敢自己找死给他起外号?我们也不敢喊黑光腚,在背后也不敢,你在背后喊了,立马就有小报告打过去,你不给揍得鼻青脸肿才怪。

黑光腚这个外号是老倭刀给起的,老倭刀不是刀,是个绝后老头,一个瘦高个子、满脸麻子的花白胡子老头。

河湾的堤上有间土坯茅屋,茅屋就是老倭刀的家。

老倭刀在茅屋前搭了个凉棚,在凉棚底下放了张小凉床。

茅屋一圈都是对掐粗的洋槐树,屋角的那棵槐树上拴着一头体型健硕、威风八面的红羊,红羊的头上长着一对弯角,弯角上缠着鲜艳的红布条。

红羊是老倭刀唯一的一头羊,老倭刀拿它当做心肝宝贝。

老倭刀自称老羊倌,我们也都这么称呼他,老远老远看见就喊“老羊倌——”,老倭刀听见也总是认认真真地答一声“哎——”。

老倭刀给我们每人都起了个外号,像眯缝眼、黄毛、鼻涕筒、干棒儿等等,还有大卫的黑光腚。老倭刀给我起的外号是娘们,说我说话慢声细语像娘们。但我心里颇不服,开天辟地我就没见过说话慢声细语的娘们!

老倭刀喊我们一律喊外号。

老倭刀是五保户,村子里本来有他的家,可他一直住在堤上的家里。老倭刀住在堤上是队里派去看树的,堤上栽着好多好多树,杨树、柳树、榆树、黑槐树、楝子树……多了去了。还有几颗洋槐,全长在老倭刀茅屋的周围。

我们人手一杆羊鞭,也都是甩羊鞭的好手。手臂高高地扬起,羊鞭高高地举起,猛地一抖腕子,鞭梢儿就在空里旋出个鞭花儿,“啪”的一下脆响,耳畔就像炸了个大炮仗。

老倭刀也有杆羊鞭,老倭刀的羊鞭和我们的不一样。我们的鞭杆是细木棍,他的鞭杆是油亮的竹竿,而且鞭杆很长,几乎长过了我们的钓竿。

老倭刀还有一把刀,刀装在刀鞘里,刀鞘挂在床头的山墙上。

老倭刀的刀轻易不给我们看,除非我们帮他干了一件大好事,比如替他跑腿到代销店里买来一斤盐或者打来一瓶洋油什么的,作为奖赏,他才从墙上摘下刀鞘来,将刀拔出一小截让我们开开洋荤。

开过洋荤,意犹未尽的我们就会缠着老倭刀讲故事,讲刀的故事。

老倭刀的刀确实有故事。

老倭刀的刀是从日本鬼子手里夺来的,是日本刀,跟电影里看到的一模一样。但老倭刀不说是日本刀,说是倭刀。老倭刀的绰号就是因为这叫起来的。

一讲当年夺刀的故事,老倭刀的眸子就发亮。

老倭刀说,鬼子打下台儿庄,跟着就打到湖西来,湖西随即也拉起了抗日的队伍,老倭刀就是队伍上的一员。老倭刀参加队伍的时候已经四十几岁了,开始,队伍上不想要他,说他年纪大,怕他腿脚跟不上,老倭刀就死缠着队长非要入伙,说自己光棍一条,一个人吃饱全家人不饿,无牵无挂,还能受罪,不怕死,队长看他王八吃秤砣铁了心才点了头。老倭刀跟了队伍也打过好几回仗,就是没立过功,枪法不行,白浪费弹药。后来,就只安排他化装搞侦查或是抢救、照顾伤员。这把日本刀正是他单独执行一项侦察任务的时候夺来的。

老倭刀说,那是个秋天,刚扫黑。不早不晚,快到鬼子据点的时候闹肚子了,一头扎进路边的苇子地里去拉屎,结果一泡屎拉了小半天。提上裤子正要出来,鬼子的一支巡逻队跺着皮靴走过来,不偏不巧在他藏身的地方停下了。

老倭刀说,当时他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想找个地缝立马钻进去。不想鬼子兵叽里咕噜说了阵子话,带头的鬼子官停下来,剩下的继续朝前走,走出去四五十步才都停下来。鬼子官直奔着老倭刀藏身的地方来了,老倭刀正思忖怎么拼命,鬼子官站住了,急急地脱了裤子拉屎。老倭刀说,小鬼子也是拉稀屎,两个相距也就两步,鬼子官一撅腚,稀屎差点嗤在他的脸上。日他奶奶,小鬼子拉出来的屎那个臭啊,比狗屎都不如!老倭刀不想放过这个倒霉鬼,悄悄地拔出匕首,一个纵身扑过去,小鬼子连声娘都没叫出来脖子就给抹了。

每次听到这里的时候,我们都会拍手叫好,然后问一句:“鬼子叫娘咋叫的?”

老倭刀说小鬼子没叫出来,他也不知道。接着继续讲,他下了鬼子的枪,又摘了鬼子的刀,没命地就往苇地深处跑,鬼子发现了,打着枪在后边追,幸亏天黑,又有芦苇荡保着,不然还真跑不脱。

再接着说,老倭刀就不平了,因为侦察回来他受到了不公平:不光没受嘉奖,还背上了个处分。理由是没完成侦察任务,还打乱了队伍下一步行动计划。老倭刀想不通,找队长理论,队长根本就不理论,还逮着他臭骂了一顿。

老倭刀说,他越想越憋屈,不他妈跟你干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把枪留下,把刀一扛,溜之乎也。

老倭刀每次讲完刀的故事,总会跟着一句感叹:“当年要是忍一忍,不开小差,再命大点死不了,如今肯定混上大干部了!”

对于老倭刀能不能混上大干部,我和我的小伙伴们丝毫不感兴趣,我们感兴趣的还有老倭刀护刀的故事。

老倭刀护刀的事才过去没几年。

是个夏天,老倭刀正在小凉床上午睡,几个穿着红字背心的小青年来家找他,说是传达上级命令要把他的倭刀收上去。老倭刀让他们等着,进到屋里取刀,出来的时候刀已经完全出鞘。

“谁下的命令,让他自己来!他不来,谁都拿不走!”老倭刀手握刀柄,刀尖向前,双目瞪得如同铃铛。

有个小青年上前要夺,但见刀光一闪,老倭刀“唰”一下把刀砍向小凉床,床帮齐崭崭给砍下一截来。

小青年吓一跳,老倭刀拿刀尖点着他:“再朝前一步,信不信老子这就砍死你!我告诉你们啊,老子刀下,向来不死无名之鬼!想死也行,先报上名来!”

老倭刀的刀就是给这一砍保住了的。

每次讲完护刀的故事,老倭刀也总会感慨一下:“我一个绝后老头子,怕谁?”

我们相信老倭刀不是吹牛,小凉床的床帮上那个齐崭崭的斜茬儿在那里明摆着。

我们打心眼里崇拜老倭刀,是崇拜英雄的那种崇拜。

老倭刀还教会我们一支儿歌:这个羊,是好羊,羊毛长在羊身上;吃羊肉,喝羊汤,羊皮挂在南墙上;家里撇下个小羊羔,咩儿咩儿直叫娘。

我们和老倭刀已经是多年的“老”朋友。刚开始的时候,我们都是光腚猴,去河湾的滩里放羊,我们都绕着他的茅屋走,除非别无一点办法,我们绝不牵着羊从茅屋旁经过。

我们不是怕老倭刀,我们是怕他的红羊。那只红羊一年四季都发骚,也很灵觉,平时趴在小屋后睡觉,但稍有动静就呼的爬起来,掀着鼻头追着母羊的屁股拱,拱着拱着就往母羊身上爬,伸出它那个玩意在母羊屁股上乱戳。

红羊有时候也拱我们的屁股,我们就吓得直嚎,生怕它也爬在我们身上拿那个东西戳我们。

老倭刀听见我们嚎就过来骂红羊,甚至拿鞭子抽它,嘴里却对我们说着:“光腚猴,不要怕……不抵人。”

和老倭刀渐渐熟了,老倭刀不再叫我们光腚猴,而是分别给我们起了外号,大卫的黑光腚就是那时起的,而且是第一个起的。

大卫认为黑光腚这个外号有失老大尊严,对老倭刀很不满,但是,老倭刀叫黑光腚的时候他也不敢不答应,因为他怕红羊。大卫天不怕地不怕,想不明白为啥独怕红羊。他说,红羊一靠近他,他就腿肚子转筋。大卫还因此学会了自我安慰,两天不到就四处显摆说“还是有个外号好,没有外号不发家”。

老倭刀的凉棚底下支着个小锅,锅台旁有个提水的陶罐子。老倭刀在河沿上淘了个井坑,天天用陶罐提了井坑里的水做饭吃。我们渴了的时候就跑到凉棚底下,把头伸进陶罐里喝凉水。老倭刀不让我们喝凉水,他给我们烧开水喝,把烧开的水盛放在陶盆里冷上。但我们仍然一渴就去罐子里喝凉水,有时候玩疯了,直接跑到河边去,撅着腚,用手捧着河水喝。

我们一年四季都放羊,冬天也放羊,除非下了雪,才把羊圈在圈里喂它们干草或干树叶。但是,放羊只是我们的职业并非我们的爱好,更不是我们生活的全部。那时,我们的最爱是打仗,不过,打仗一般只在白天玩,到了晚上,玩的最多的还是打寨。

打寨,俗称藏马虎地,类似做迷藏,男孩女孩都可参与,人数多多益善。打寨规则很简单,先指定某棵大树做家,也就是寨,再把所有人员平均分为攻守两组,一组攻寨,也就是打寨,另一组守寨。攻方先去附近藏匿,伺机攻寨,以手摸到家又没被守方摸到头顶为赢,否则当场被判死了,退出游戏。一局结束以攻方所有人员都有了生死下落为准,也就是生要见人,死也要见人。然后,互换攻守,游戏继续进行。

按照规则,守方是可以主动出击的,主动出击就是派人四处扫荡,力求最大限度地消灭攻方有生力量以减轻防守压力,但扫荡前须经得攻方同意。守方分兵一部留守根据地,另一部前往扫荡。“开不开,去打寨,打不赢,再回来!”这是扫荡行动开始前必须的喊话,意思是可以开始了吗?那边大声回说开了,就是可以开始了,要回说不开,就是说还没准备好。

攻方为了保存足够的有生力量,总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看谁能藏到最最令人想不到的地方。墙角、旮旯、灶窝里、床底下、门后头、茅厕里,这些地方都不中,守家绝对手到擒来如探囊取物。那就藏到猪圈里趴伏在大黑猪身子后边,或是爬到麦秸垛、稻草垛顶上,或是学了土行孙钻到柴堆底下,或是干脆先跑到村子外边避避风头。当然,藏身之地若被发现,是允许撒丫子狂奔抗拒抓捕的,于是就满大街跑满大街追,追出村子还不算,一直追到野地里。

打寨一局接一局,没有胜负,没有时间规定,只有过程,也只注重过程,这也许正是它的巨大吸引力所在。

玩打寨必须是晚上,最好的季节是春秋天。冬天天寒地冻,穿着棉袄棉裤,趿拉着大破棉鞋,跑起来很不得劲。夏天倒是利索,就一条短裤衩儿,可也忒热,又有蚊虫叮咬,在“见不得人的地方”藏得久了是受不了的,磕着碰着伤的也较厉害。相比较而言,春天又比秋天更合适。所以,每到年头岁尾,春的气息刚刚被宅头溪边零星出现的野草绿带进我们嗅觉发达的鼻孔,打寨就成了我们每天必做的事业。

对,是事业。放羊是我们的职业,玩打寨是我们的事业。

“都来玩,都来玩,大孩儿小孩儿都来玩,男的女的都来玩!来喽——藏马虎地喽——”呼呼啦啦很快就在胡同口那棵椿树底下集结起一批人马。

“叫猫,分班儿,分班儿!”大卫在喊叫猫。叫猫是大卫封的狗头军师,是大卫的亲信,大卫总把分班这活儿安排给叫猫干。

叫猫开始行使权力:“鼻涕筒,那边;铁棍棍,这边;赖头,那边……娘们,这边……”叫猫每次都把我跟他和大卫分在一起,这简直是我的荣幸,因为并不是所有的兵蛋子都能和老大并肩战斗,我之所以能有这样的荣幸因为我是出了名的飞毛腿。

村东老菜园有间小土屋,种菜的老园匠住的,被称作园屋。后来菜园挪走了,园屋还在,人们便称之为老园屋。

老园屋空置了两三年,这天,它迎来一位新主人。新主人是位三十多岁的女人,名字叫凤他娘。

凤他娘不是本地人,是外地逃荒要饭过来的。凤他娘初次来要饭还没出正月,那年,春天来的格外早,没出正月柳条儿就抽青了。

一个高挑的女人顶着个深蓝头巾,挎着个破箢萁,背着个破口袋,手里拿着个大黑碗挨家挨户要饭。

正是该吃早饭的时候,队长的娘端了碗冒着热气的菜糊糊来到胡同里刚刚蹲下,女人一步到了老太太脸前头。

“老人家,行行好,给口吃的吧。”女人把大黑碗伸向老太太。

老太太仰脸看看女人,低头看看手里的黑菜团子,又看看端着的菜糊糊:“怪冷的,喝碗菜糊糊吧?”

女人道声谢:“俺正求之不得嘞!”

老太太心善,把一大碗菜糊糊都倒给了女人,自己回家又盛了一碗出来。

女人没有走开,放下竹篮子和破口袋,蹲在墙根儿喝糊糊。

老太太打唠道:“他大嫂,哪来的?”

女人正喝糊糊,像是烫了嘴,含含糊糊地答:“俺……凤阳,凤…………

“喔,凤她娘,你是凤她娘。”老太太点着头,“不容易,不容易。”

老太太耳朵不好使,女人回的也含混,老太太听成“凤她娘”了。女人抬头正要纠正老太太,队长也端碗出来了。队长看了一眼女人,两个的目光一下子遇在了一起。队长的眼珠子就定住了,女人的脸慢慢的红起来。

凤她娘从此就在老园屋住下了。

凤她娘以老园屋为根据地天天太阳不出就到附近村子里讨饭,太阳一落就回到老园屋里过夜。凤她娘的运气总不错,每天都能讨回来半口袋干粮。

凤她娘将讨来的干粮隔不上三天五天就卖到队里一次,队里有十几头耕牛,把这些烂干粮打碎喂牛比喂豆饼麦麸子还要强。

凤她娘一直住到快要麦收的时候才回老家去了,她走后,大人们纷纷议论,说她这一趟少说也得带回家七八十块钱的干粮钱。

大人们这么议论是有根据的,干粮卖到队里一毛钱一斤,一天按五斤算,一个月就是十五块,四个月就是六十块。况且每天讨回来的干粮不止五斤,四个多月可不七八十块钱?

这几乎把所有人都惊呆了,飞天能豆的爹在煤矿上当工人,一个月才二十几块钱!凤她娘一个要饭的,都快抵得上煤矿工人了!

第二年过了年,凤她娘又来老园屋住下了,仍然一直住到麦口里才离开。令人想不到的是,秋收后凤她娘就急急地赶回来了,在老园屋一直住到过年才回去。

第三年,对,是第三年了,凤她娘比往年来的早许多,人们见到她的时候,还没下正月十五。

凤她娘这回来,村子里好像笼上了一层颇为怪异的气氛。大人们聚在一起总要神神秘秘地议论些什么,而且议论的内容似乎都和凤她娘有关。

队长的婆娘不知怎么跟凤她娘结下了深仇,年前的时候曾到老园屋找过凤她娘,当着很多人的面骂那女人不要逼脸,偷人养汉,还抓了那女人的发髻打,把那女人的脸都抓破了。那女人却只哭不骂,更不还手,事后一连两天都没出老园屋的门。这些事,我们都是亲眼看见的。当时,我们都很气愤,认为队长的婆娘太欺负人了。队长也回家揍了他婆娘,当时我们也都在场,一致认为队长做得对,他婆娘确实欠揍。但队长的婆娘却硬气得很,挨了揍还口口声声不会放过这个骚狐狸。

事后,大人们都说,凤她娘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

可她居然回来了,而且回来的比以前还早,无怪人们议论她。

我们不知道队长的婆娘为什么称凤她娘这个俊女人为骚狐狸,我们更不知道凤她娘“偷人”是怎么个偷法。

有一回,我带了疑问问我娘:“凤她娘偷人,偷的谁啊?没听说谁家少小孩啊!”

娘劈头扇我一巴掌:“小熊孩,不能在外边瞎说!”

唉!娘真是的,不就问个问题嘛,咋是瞎说了?

同一个问题我们都向大人问起过,结果也都差不多,没给出结果只给出了巴掌。

这狗屁事,不明白就不明白吧,反正咱们没兴趣,咱们只对打寨有兴趣。

二月二,是龙抬头的日子,也是蟹子、蜈蚣等蛰伏的百虫陆续苏醒的日子。

应该跟百虫苏醒有关,湖西一带流传着二月二炒蝎子爪的民俗。经清水或是盐水浸泡过的黄豆在铁锅里慢火炒熟至外表金黄,盛出来放在小竹筐里晾透,吃起来又酥又香,这就是深受孩子们喜爱的美食蝎子爪。

蝎子爪还有个名字,叫料豆。蝎子爪为什么叫蝎子爪没考究过,料豆名称的得来应该不难理解。饲养员为了给耕牛提膘,把炒好的黄豆磨成粉末拌在饲草里喂牛,这炒黄豆就被称作料豆了。

为了能吃到蝎子爪,我们每年都很期待二月二的到来,甚至过了正月十五就开始扳手指头数日子。蝎子爪炒好了,不等晾透我们就大把大把地往口袋里装,爹或者娘就瞪着眼地骂:“还装!还装!都装走人家吃啥!”

于是,我们就捂着口袋飞疯地跑,跑到当街,早有几个在当街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蝎子爪一边蹦着跳着唱:“二月二,敲小盆儿,蝎子单蛰他二姨儿……”蝎子为啥单蛰他二姨直到现在我都没想出个所以然。

这天,该是二月二后的两三天,昏黄的月牙儿早早地挂在了树梢头。连续几天的暖风吹得人身上有些发懒,却把春情吹得旮旮旯旯都是:满当街都是贼似的乱窜的尾巴上绑个小旗的老母鸡;叫春猫整宿整宿地不住声;还有吊秧子的狗,街头巷尾天天见。

我们在椿树下玩打寨,我们不再穿大袄,我们穿着小袄都跑得一身大汗。

月牙儿悄没声息地落下西边的屋脊了,当街黑咕隆咚地几步外就啥也看不见了。

“报告老大,俺不玩了,俺听见俺娘喊俺了!”向大卫打报告的是二燕,二燕是我眼里最美最美的小美女,头发乌黑,扎着两条小辫子,跑起来小辫一跳一跳的,宛如两只小燕子在她头上扇着翅膀飞。

二燕不玩了,别的女孩也都说不玩了。

大卫用袄袖子一抹额头的汗:“丫头片子!走吧走吧……真没劲!”

“咱也别玩了,我都热了一裤裆汗了……”二燕走了,我也没心情了。二燕对于我实在太重要,有她在我就是飞毛腿,没有她我就跑的比笨鸭子都慢。

“叫猫,娘们不想玩了,你说呢?”大卫让叫猫说话。

叫猫抬头看看天:“老大,天早着呢,再玩会吧。”

大卫拍板了:“叫猫,重新分班!”

叫猫开始数人数:“一,二,三,四……报告老大,还有九个人,咋分?”

大卫点着名:“飞天能豆、叫猫、娘们,咱四个……铁棍棍,剩下都跟你。”

叫猫跟铁棍棍猜剪刀锤子布,铁棍棍赢了,他们打寨,我们护寨。铁棍棍招呼一声,五个蹬蹬蹬眨眼跑了个没影。

“开不开,去打寨,打不来,再回来——”叫猫高喊起来,叫猫嗓门高,嚎得半截村子都听得见。

“开了——”铁棍棍也是有名的大嗓门。

“在仓库那边。”大卫向仓库方向一指,命令我,“走,娘们,跟我搜索去。”

“我……”我没有坚决回答,“是……老大!”。

仓库那边我历来害怕,即使正当晌午独自一人经过我也会蹬蹬蹬地跑过去,更不用说黑更半夜了。原因是地主婆曾在仓库院子里的黑槐树上上过吊,没死;队长的娘也在那棵黑槐树上上过吊,也没死。娘从不许我到仓库那边去,说那里阴气太重,小孩去了会中邪祟的。

但我是不敢违背老大的命令的。

大卫在前,我在后,我们猫着腰蹑手蹑脚的向仓库院子摸过去。

仓库的院子其实不是院子,没院墙,也没院门。三间高高的青砖堂瓦屋,另有几间比堂屋低了许多的东西厢房,也是青砖瓦房。堂屋西山和西厢房北山之间是土墙圈成的茅厕,堂屋东山和东厢房北山之间则是一个窄窄的小胡同通到院外的大路,黑槐树就在东厢房窗户外。

仓库原是地主家的老房子,地主被打倒,房子成了生产队办公室,后来又成了粮食仓库。黑槐树也是老地主亲手栽下的。

我和大卫沿着仓库的后墙根一直摸到东厢房北山的小胡同,无意间,我一下子瞥见黑槐树的影子了,我的头发倏地竖起来。

“报,报告老大,我……”我扯了一下前边大卫,“我得尿尿。”“娘们,事真多!”大卫一脸不屑,“尿去,回来在这等我!”“是。”

大卫摸进院里去了,我半蹲半跪在小胡同外气都不敢大口喘。我已经打定主意,只要里面有一丝风吹草动,我就撒丫子狂奔。什么老大不老大,先保住自己的小命要紧。

里面好一阵子没有动静,紧攥着的手心开始出汗,把手插进棉袄口袋不由一阵惊喜,里面居然还有几粒漏网的蝎子爪。我没有将蝎子爪尽数起获,我要一粒一粒的慢慢消遣。我摸出来一粒放进嘴里噙着,但还是嘎嘣一下咬烂了,豆香瞬间萦绕在齿根舌尖,唾液随即泉涌而出。

我又摸出一粒蝎子爪,放进口里……

“哎呦!”一声惨叫从院里传来,是大卫!我激灵一下,魂魄几乎出窍。接着又传来大卫连连的惨叫。

见鬼了吗?他怎么嚎的没人腔啊!正半蹲的我腾一下弹起来,望后就跑,却扑地跌倒,跌跌撞撞爬起来,连滚带爬继续跑,满耳朵都是唔啦唔啦鬼叫似的风声。

大卫受伤了,一瘸一拐走回来。“老大,怎么了?”“老大,疼吗?”

大卫倚着大椿树往地上一坐,咬着牙,一句话也不说。

“是……见鬼……了吧?”我的脊背哇凉哇凉的,牙齿当当当地直撞。

“你他娘的才见鬼了……”大卫喘着粗气,过了一会子,再忍不住,捂着屁股,呻吟起来:“嘶——嘶——哎呦……

叫猫靠近献殷勤:“老大,我给你揉揉,哪里?”

大卫欠欠身子,指着后背:“这儿…………

叫猫掀开大卫的小袄,伸进手去:“这儿吗?”

大卫哎呦了好几声:“妈逼,不能轻点啊!”

大卫对娘说是爬墙头摔的。他娘就信了,叫猫他们也信了,但是我不信。我不知道他到底怎么回事,但我知道他不是爬墙头摔的。

大卫撒谎了。

第二天去放羊,大卫走路仍然一扭一扭,脸上也有一大块淤青。大卫走不快,落在后边,我也故意落在后边陪着他。

“昨儿黑家……挨揍了?”我偷偷地问大卫。

“挨揍了……”大卫没否认,神色很黯然。

“谁啊!”

大卫眼睛里微现惧色,压低声:“队长这事……你可不能往外说,你说了,我非修理你!”

“是是是……”我点头,“队长为啥……

大卫说:“我摸到仓库门口,一倚,门开了。我吓一跳,正要跑,给人一把提起来,腚上就是一脚……

大卫说,挨过揍了才知道是队长,队长问,半夜三更,偷偷摸摸的,来偷粮食吗?最后,队长又说,今天没偷到就算了,回去啥都不许说!说了就罚你家的工分。

大卫这话除了我再没对第二个人说起,请老倭刀帮他捋胳膊腿老倭刀再三问他都没说。大卫以为我知道底细才没瞒着我,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他挨揍那会我早跑到傲儿国去了。

来到河湾把羊撒开,大卫要我陪他去见老倭刀。

老倭刀有一手绝活:捋胳膊腿儿。老倭刀这手绝活远近闻名,不光我们,附近村子甭管男女,有谁崴了脚或是拧了胳膊闪了腰的都来找他捋。老倭刀给人捋胳膊腿全是白尽义务,一分钱的茶水钱都不要,甚至倒贴茶水钱。所以,老倭刀很受欢迎,买卖也就格外红火。老倭刀的买卖当然不是捋胳膊腿,而是他的红羊。每年秋后到次年春上,周边村子赶着母羊来找老倭刀的红羊跑羔子的天天排队。老倭刀给人捋胳膊腿白尽义务,但他的红羊跑羔子不白尽义务,一次两毛钱,必须给,老倭刀说的清楚,红羊需要增加营养,不然就给累趴下了,啥事都办不成了。两毛钱都乐意给,没有赖账的,他们说值。一个羊羔子养大能卖多少钱?一窝降两个、三个羊羔子呢?

大卫去见老倭刀是去捋胳膊腿的。

老倭刀正在用破瓦盆给红羊增加营养,破瓦盆里是刷锅水掺麦麸子特制的营养早餐。

“老羊倌,给我捋捋腿儿——”

正在享用营养餐的红羊抬起头来,朝我们看几眼,“得儿得儿”向我们颠过来,我和大卫都吓的往后退。老倭刀狠狠地骂了红羊两句,红羊才又颠回去继续用餐。

老倭刀让大卫睡到小凉床上。大卫指指腿叉:“这儿。”“这儿?胡扯吧你,真会摔,摔到大腿了!”老倭刀直起身,“你这个黑光腚,就是操蛋,不说实话。”大卫说:“都是实话。”“好好,实话,实话。起来吧,没啥事,过两天就好了。”老倭刀摆着手要大卫起来。“你还没捋呢。”“没崴着拧着的,用不着捋。”“我腰,腰……腰拧着了,疼着呢,给我捋捋。”大卫呲着呀,指指后背。“小孩家,没腰。”老倭刀舀了半瓢水去给红羊饮水。

“老羊倌知道没说实话,咋办?”我在大卫的耳朵旁嘀咕着,“要不,招了吧。”

大卫咬着牙:“不能招,队长扣俺家工分……

这边正跟大卫叽咕对策,那边有人问话了:“老倭刀不在家啊?”

问话的是个陌生男人,牵着一头母羊,站在凉棚外边。

“在啊!刚刚还给红羊饮水呢!”我这才发现老倭刀不见了,但也发现锅台旁的陶罐不见了,“可能去提水了,我去叫他。”

“不要不要,我等他。”陌生男人把羊绳往槐树上一系,进来凉棚蹲下就抽烟。

红羊掀着鼻头径直的跑向母羊,母羊没有动,眼巴巴地看着红羊咩叫着。红羊没有像以往那样去拱母羊的屁股,它的嘴巴蹭到了母羊的脸上,母羊也回应着,伸出舌头和红羊的舌头对舔着。忽然,红羊绕到母羊的后边,身子一下子竖起来,前腿搭在母羊的身上,肚子底下伸出长长一截红彤彤的东西来。

母羊一动不动,只把头微微地仰起,嘴里不住地轻咩着。

红羊用那东西在母羊的屁股上乱戳了一通,像是累了,不甚情愿地从母羊身上下来,鼻头却又拱在母羊的屁股上,母羊像是受了刺激,尾巴一摇,倏地跳开。红羊并不追,举头看着母羊,肚子底下的那截东西慢慢地缩了回去。

红羊转过头,看着凉棚方向,目光似在搜寻,我知道它是在找主人老倭刀。

老倭刀提着水罐从滩底走上来了,陌生男人迎上去,递给老倭刀一支烟,指着母羊:“这家伙,两天了,尾巴总是摇,不知是不是。”

老倭刀走近母羊,掀开尾巴:“还是个羔子啊。”

陌生男人说:“都十二个月了,也不算羔子了。”

“咋不是?”老倭刀指着母羊的屁股给陌生男人看,“这样子就是的。哦,两天了,正好正好——老配早,少配晚,不老不少配中间。”

老倭刀过去解开红羊的缰绳,把红羊牵好,又吩咐陌生男子在前边管住母羊不要乱动。红羊有恃无恐起来,也躁动不安起来,“嗨嘿嗨嘿”淫叫着抬起蹄子直往母羊身上窜。老倭刀紧紧勒住缰绳,骂着,看看陌生男子已经准备就绪,缰绳一抖同时做了个上的手势。红羊心领神会一纵身骑上母羊,肚子下面的那个东西欢跳了几下没入母羊的屁股里面去了。

这时,我和大卫已经站在了老倭刀身边,我们都屏住了呼吸,我非常非常清晰地听到了红羊喉咙深处越来越粗重的“吭哧吭哧”喘息声。而母羊则老老实实地把头埋在了陌生男人的裤裆里发出低低的轻轻的近似呻吟的咩咩声。

老倭刀没给大卫捋腰,大卫的腰照样好了,脸上的淤青也散了。

这天,太阳快要正南的时候,我们去找老倭刀讨茶喝。老倭刀正双手抄在袖筒里倚墙晒太阳。

“黑光腚,我说没事就没事吧?不看也知道不是拧的、崴的。就你,还想骗我!”老倭刀平时最爱拿大卫说事,这回也不例外。

大卫撇撇嘴,本想犟两句,想想自家的母羊也该跑羔子了,不敢惹老倭刀生气,很明智地选择了忍气吞声。

这个争那个抢,一壶茶转眼喝光了,还有没喝上的,拿了水瓢就去舀凉水。老倭刀看见,瞪着眼:“河里凉水多,喝凉水下河去。要喝茶,等会,这就烧。”

这个说我抱柴火去,那个说我烧锅去,剩下的一哄挤上了小凉床:“老羊倌,讲故事讲故事。”

烧锅的听见了,急着喊:“不能啊,我烧锅呢。”

正闹哄,一个路过的老头走到凉棚底下来讨茶。老头穿着件破旧棉袍,怀里抱着个梆梆筒子,一看就是个唱道情的。老倭刀说茶正在烧,马上就好,要老头坐在木墩上稍等,又问老头生意可好。老头从肩上取下瘪瘪的破口袋往地上一摔,说老哥真会开玩笑,俺就是个要饭的。老倭刀说要饭的咋了,我们村住着个叫凤她娘的,这两年要饭都发了财了,你唱道情咋说也得比她强吧。老头摇着手,说那个女人他知道,比他糟老头子能耐大多了,人年轻好看,嘴又甜,还会唱花鼓戏……

凤她娘会唱花鼓戏?这事还头一回听说。

喝了茶,老倭刀要老头唱几句,老头拍着渔鼓唱了几句黑驴段子,我们也没听出个头绪,不感兴趣,倒是把凤她娘会唱花鼓的事记挂在心里了。

“凤她娘,唱个花鼓俺听听,行不?”黄昏将至,凤她娘在小河边上洗脸,给赶着羊群回家的我们围上了。

凤她娘用头巾擦了把脸,回头看看我们,一笑:“想听啊,我唱。”

这才看见凤她娘长得真好看,跟队长的婆娘比,凤她娘是只雪白的小母羊,队长的婆娘就是头邋遢的黑母猪。

凤她娘在一块青石上坐下:“来,帮我把干粮倒了。”

凤她娘讨来的干粮一半在破口袋里,一半在箢萁里,她要我们帮她都倒进口袋里。凤她娘将空箢萁倒扣在地上,拿短棒在箢萁的底上敲打起来,开口唱道:

“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本是好地方。自从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

凤她娘长得好,唱得比长得更好。听完了,我们还要听。

凤她娘背起破口袋:“还要听,明儿带干粮给我。”

村里人都知道凤她娘会唱花鼓了,碰到了都要凤她娘唱一个,凤她娘还真就唱,敲着箢萁唱,敢情箢萁就是她随身带着的花鼓。

都想听凤她娘唱花鼓,背后议论她的突然就少了,队长的婆娘也不像先前三天两头去老园屋闹了。

凤她娘讨到的干粮更多了,其中就有我们的贡献。我们每天都在怀里揣了干粮去放羊,凤她娘也每天都在河边等我们,我们把带着体温的干粮交给她,她就敲了箢萁给我们唱,来回就是那个《说凤阳》。于是,我们都学会了唱,凤她娘再唱的时候我们就都跟着唱。

好久没玩打寨了。掰着手指头算算,也没多久,才不过四五天,但我们都说这四五天比半年都长。

“老大,玩打寨吧。”我们纷纷向大卫请求。

“不玩,还是玩打仗。”大卫态度坚决。

玩打仗,也不是不喜欢。但在河滩里玩一天打仗了,回家再接着玩,没意思。没意思也得玩打仗,大卫是老大,他说了算。

玩打仗的战场也从胡同里转移到村外去了。

没有人知道大卫为什么坚持玩打仗,也没谁知道战场为什么转移到村外去,除了我。但我不说,我怕大卫修理我。

战场转移到村外最高兴的该是大人们。在胡同里玩打仗,招得鸡飞狗跳不说,砖头瓦块更是扔得满胡同都是。有一回,黄毛家的喂猪盆给砖头砸了个大裂纹,黄毛的爹请锔锅匠来用了七个锔钉才修好,过后拿鞋底揍得黄毛杀猪般地嚎半天。

我是不喜欢玩打仗的,玩打仗女孩子是不参与的,没有二燕在,玩啥我都没心情。

不过,大卫把战场转移到村外去实在是英明之举。刚开春,麦垄尚浅,土壤也松软,在麦地里作战可以肆无忌惮地奔跑、歇斯底里地喊杀,还可以放心大胆地做电影上学来的各种高难度战斗动作,像卧倒、匍匐,甚至翻跟头,而且沟坎田垄还是现成的作战工事,随便抓把土就能当做战斗的武器。

没人过问我们疯到几时回家,过问也没用,只要没尽兴,就是听见娘在当街喊破喉咙也没谁应一声。

打仗玩到后来,逐渐演变成了捉特务。交战双方,一方成了特务各种躲藏,另一方成了侦察兵到处搜索。

没有藏不到的地方,也没有搜索不到的地方,白天都努力回避的大坟头、断墓碑半夜三更不光不回避,还专门往那儿藏、往那儿搜,连坟头上栽的大葱都敢薅了吃。

老园屋成了我们时常光顾的地方。

老园屋屋后有个麦草垛,凤她娘做饭要柴火,花钱从队里买了几捆麦草堆在了屋后,也有说不是买的,是队长给的。我们才不关心麦草怎么来的,我们只关心麦草垛那里藏没藏人。

麦草垛能藏人,这是常识,不光能藏,而且藏进去还特舒适暖和。特务喜欢去那藏着就不用说了,侦察兵搜索到了也会趁机藏上一会。

我们蹑手蹑脚地潜到老园屋屋后,再加倍赔了小心拱到麦草垛里面。我们尽量不弄出声响,我们担心凤她娘发现了骂我们,再不给我们唱花鼓。为了不被凤她娘察觉,离开的时候我们都不忘伪装一番力求保持麦草垛原貌。

凤她娘肯定一直给蒙在鼓里,要不,十五那天月亮地里,她不会蹲在麦草垛跟前撒尿。圆圆的月亮在天上挂着,地上的月光比屋里的灯光都亮,我在麦草垛里藏着,凤她娘的大屁股离我近得一伸手就能摸得到。凤她娘撒过尿又蹲了好几下,提起裤子后转身看了看麦草垛才急急地走了。凤她娘向后看的时候,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来了,一直等到她转过屋角看不见了才深深地喘了一口气。

看到这样的稀罕景是我没想到的,好几回我都想说给大卫他们听,但最终没有说。没说可不是我自私,我相信我不是第一个看到这样稀罕景的人,他们没说过,我也不说。

再见到凤她娘我忍不住缩着脖子偷笑了下,我笑,凤她娘也笑,凤她娘笑的我心里没了底,怀疑当时我看到了她她也看到了我。后来留心观察大卫他们,见了凤她娘也都缩着脖子笑。这就更令我坚信他们也都看过稀罕景。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两天东南风,接着下了一场春雨,一场透雨。打仗不能玩了。大卫说,打仗不能玩,也不玩打寨。问题是满地泥泞打寨也不能玩啊,羊还不能放。一天到晚憋在家里,无聊死了。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盼的天晴好了,地晾干了,吆喝一声,放羊去!

再去老倭刀那里去讨茶,才知道老倭刀病了。“黑光腚,给我买药去。”老倭刀给了大卫两毛钱。大卫点名要我陪着他,我俩一路小跑地来到了大队卫生室。

“买药,买药!”大卫一进门就朝医生喊。

“吵啥吵?没看见正打针吗?!”医生冲着我们嚷。是的,医生正在套间里准备给一个女人打针。女人屁股向外半趴在木床上,医生一手往下扒女人的裤子,一手用棉球往女人屁股上擦,一直擦,一直擦,擦了好一阵子才把针扎下去。

“买啥药?”医生黑着脸从套间里走出来。

“买……管咳嗽的。”大卫挠了下头,把两毛钱递过去。

“买退热的。”我补充着。

“等着。”医生拿过来两个大瓶子,拧开盖子,用药匙往外取药。

这时候,女人系好裤腰出来了,是凤她娘!与凤她娘目光接触的刹那,我不自禁又一笑,凤她娘也一笑,扭着屁股走了。

“记着明天再来!”医生朝着凤她娘的背影喊了一声。

出了卫生室,大卫回头唾了一口:“呸!不要脸,扒女人家的裤子!”快要追上凤她娘的时候,大卫又唾了一口:“呸!不害臊,脱裤子给男人看!”

终于挨到天黑了,大卫嫌麦田湿,上来就玩捉特务。猜石头剪子布,赢的当侦察兵,输的当特务。石头剪子布,石头剪子布,一伸手我就输了,只能当特务。大卫也输了,一摆手:“不猜了不猜了,我、娘们、叫猫,俺三个当特务,你们都当侦察兵吧。”

接连玩了三场,第四场开始,大卫变招了,要我们三个分头跑,分头藏。我胆小,跑了一小圈,偷偷地潜到老园屋后面来。但麦草垛挪到老园屋东屋山去了,一场雨把麦草垛淋了个透湿,凤她娘扒开麦草垛晾晒了大半天,傍黑的时候紧靠着东山墙随便堆了。

既来之则安之,甭管在哪里,先拱进去藏了再说,只是多赔些小心甭给凤她娘发现了就是。才拱进去半个身子,伸手摸到一双脚,心里一惊悚:“谁啊!”“我!”是大卫。这家伙,比我来得还早!“叫猫呢?”“不知道。”“他可千万不要再来,给他们一窝端了!”“嘘——”

有脚步声!自远而近的脚步声!

“这么快他们就搜过来了?”我有点丧气。“不是他们。”大卫十分肯定,“他们肯定从后边摸上来,这个从前边来的。”正说着,夜色中果然有个人影从前面匆匆地走近过来。

“是队长。”大卫声音有点抖。我也看出来了,是队长,天黑了啥时候了,他来干啥?

队长来到麦草堆跟前站住了,回头看了看,从裤裆里掏出那东西哗啦哗啦就往屋根上尿,尿过了,径直地走到老园屋门口。

“笃,笃,笃!”队长敲响了老园屋的门。

屋子里一阵窸窸窣窣响,然后是脚步响。“谁?”是凤她娘在问。“能是谁?熊娘们!”是队长的声音。接着是开门的声音。“你可来了!” “打针了?”“嗯,打了一针。”“好些了?”“好些了,医生说明天再打一针,就好了。”“没要钱吧?”“没有。”“这还差不多!那家伙心花嘴馋,没少吃女人豆腐,摸你了吧?”女人咯地一笑:“摸了,咋地了?吃醋了?”队长“哼”了一声:“我吃醋?吃醋的是他们。我只吃肉,吃肉……

两个突然不说话了,接着便有响响的美美的很是夸张的吱儿吱儿的吮咂声传出来。

“队长吃的啥肉?恁么香!”大卫馋得直咂嘴,“我看看去,你去不?”

“我不看,看又吃不上。”我咽了口唾沫。

我不是不想去,我是担心给队长发现,逮着揍一顿。再说,我也不太相信队长吃的是肉,凤她娘一个穷要饭的,自己都吃不上肉,哪还有肉留给队长吃?

大卫坚持去看看,命令我也必须去。我猜测他是想拉我当替死鬼,哼,想得美,不知道我是飞毛腿吗?

老园屋后墙檐下有个透气用的三角形墙洞,先还用麦草堵着,不知什么时候麦草抽掉了。我们小心地来到墙洞底下。墙洞不高,奈何我们个头更矮,看不到屋子里的情景。

“来,上去。”大卫蹲下身,示意我踩着他的肩膀上去。我犹豫了一下,上去了。随着大卫的身子慢慢直起,我的眼睛来到了墙洞的位置。

屋子里点着油灯,灯光尽管昏暗,但从外往里看已经洞若观火。

看到了,队长没有吃肉。凤她娘披散着头发敞了怀在床前站着,队长的头正埋在凤她娘的怀里乱拱,一边发出馋人的“吱儿吱儿”的声音。

“行了,行了。”凤她娘拿拳头在队长后背上轻轻地捶着。“不行,再吃两口。”队长的头拱得更疯狂更带劲了,凤她娘好像站不住了,口里发着粗喘,身子直向后仰,脸也仰了上来。

我害怕凤她娘瞥见我,一缩身溜下来。“看见了?”“看见了。”“是吃肉吗?”“不是。”我摇着头。“我不信。蹲下,我看看!”大卫要上去看。但我腿肚子直抖,站不起来。“娘们,真没用!”大卫不满地下来,“在这等着,我到前边看看。”说完,溜着墙根转到前头去了。

也就这时,屋里的灯噗地灭了。“转过去。”队长说。“不上床了?”凤她娘说。“这样就好。”队长说。下边再不说话,接着是一片陌生的混杂而含混的声音,随着混杂含混的声音渐渐高昂,却又感觉这声音并不陌生。在哪里听到过?哦!对了!那天老倭刀的红羊跑羔子,红羊的嘴里和母羊的嘴里就发出过类似的声音。

我突然明白队长和凤她娘正在干什么了!我也突然明白凤她娘偷人是怎么回事了!

我感到臊得慌,想要离开。但大卫还没回来,我得等他。

混杂含混的声音戛然消失了。

“好几天没来了,这又急得掏把火似的,你就那么怕她!”凤她娘的声音。“我怕她啥?怕她闹?她敢?再闹我就把她离了!”队长的声音。“那你还怕啥?”“你说怕啥?那么多眼睛都盯着我呢!哦,对了,粮食吃完了?回头再给你送点?”“我不要粮食,我就要你,天天要你。”“天天要我……这帮子操蛋孩子忒碍事!等我想办法把他们赶走,天天来,行不?”“那就想办法啊……其实吧,他们在这玩闹,一玩就是大半夜,我一个人在这住着倒不害怕了……我倒希望他们天天来……”“他们天天来,我就不能天天来。你是要我来,还是要他们来?”“当然要你了!”凤她娘的声音有点娇滴滴了。“这帮操蛋孩子,哪里不跑不钻?定不准哪一回就给他们撞见了。小孩子的嘴又没遮拦,捅出去,天还不塌下来?”“你家婆娘都来闹了好几回了,还打了我,天也没塌下来。”“这不是一回事,她也就是怀疑我,没把咱们摁在床上吧?给这些操蛋孩子撞上就不一样了,就有真凭实据了。那婆娘这阵子没闹,你觉得她省心了?她才不呢,她在想办法找证据,真给她抓到了,还不一把火把这儿给点了?好了好了,我走了……说不准这会子他们正在外边偷听着呢。

我吓一跳,蹑手蹑脚跑开,待听见开门响,已在毛渠里面伏着了。

老园屋的东北角墙外竖着一个烟囱。

当初老园匠吃住都在园屋里,为了免受烟熏火燎之苦,自己动手在灶后的土墙上捅了个洞,又自己动手在墙外砌了个烟囱。为了砌烟囱,老园匠挎着粪箕子满当街找半头砖,最终也没找到几块,烟囱最终成了个半拉子工程,刚刚齐胸高就草草封顶了事。

因为多年弃之不用,因为常年风吹日晒,糊在烟囱外表的泥巴已经大面积剥落,另有一道长长的大裂缝贯通上下,凤她娘烧锅烧得火旺的时候,每每有尺把长的红火头从裂缝里恣意地窜出来,晚上的话很远都能看得到。

撞见队长跟凤她娘幽会的第二天,就要吃晚饭的时候,爹阴沉着脸回家来了。

“开的啥会呀?”正在灶屋里忙乎的娘问。

“能开啥会?加强麦田管理呗。”爹站在灶屋门口瓮声瓮气地答。

看见烧锅的是我,爹一低头进到灶屋来,指着我:“你,给我听着。从今天开始,该死哪去玩就死哪去玩,再不许去麦田里疯!敢不听话,揍断你的腿!”

“为啥?”我差点跳起来。

“就是,为啥?”娘也问。

“为啥为啥,刚刚不说了吗?加强麦田管理!”爹熊了娘一句。

娘“哼”了一声:“有啥话不能好好地说?成天拉着脸,都欠你俩钱似的。”

“好好地说?好好地说怕你们不当回事!”爹凑着油灯灯头燃着烟袋,往案板边一蹲,“你没开会,你不知道。今天会上,队长就没好声好气说一句。左一句麦田管理,右一句麦田管理。说麦子就要拔节了,各家管好各家的牲灵子、孩子,再不许去麦田里祸害庄稼。再有祸害庄稼的,不管谁家的牲灵子通通砸死,不管谁家的孩子,一律罚一百个工分。”

“我的娘!罚一百个工分!”娘叫了一声娘,接着道,“也不对呀,麦子拔节,节气还不到啊!”

爹狠狠地将烟袋锅往案板腿上一磕:“就你知道节气不到!你去跟他说啊!”

其实,队长不让去麦田,我心里还是蛮赞成的。我早就不想玩打仗了,我想跟二燕一起玩打寨。

但大卫明显跟我的心思不同,他拿砖头在电线杆上一直砸,电线杆给砸得一边发着颤抖一边嗡嗡嗡地颤响,砸过了,又将砖头恨恨地往地上一扔,愤愤然道:“都怨她!还有他!我一定得报复他们!”

我知道,大卫口里的两个他,一个是凤她娘,一个是队长。那夜玩打寨在仓库给队长一顿爆揍因为凤她娘,现在队长开会不让在麦田里玩打仗还是因为凤她娘,这些我能想到的过节,大卫一定也能想到。

“咋报复?”我心里一抖,低低地问。

“学鬼叫,吓她!堵烟囱!熏她!”大卫咬牙切齿地发着狠,“再不行,把昨天看见的事对妮妮的娘说,让妮妮的娘再去薅她的头发、撕她的脸——把这个扫把星赶走完事!”

妮妮是队长的闺女,过了年刚五岁。妮妮还有个弟弟,才三岁。

“把她赶走,以后还听不听花鼓了?”我有点不舍得凤她娘走。

“听什么花鼓?不玩打寨了?不玩打仗了?”大卫怼了我一句。

大卫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他的报复计划,他担心知道的人多了,万一走漏了风声,报复不成还可能给队长再揍顿更狠的。大卫决定一个人去报复,他要我对天发誓替他保密,临到最后却又改变了主意问我愿不愿意跟他干,我犹豫再犹豫,答应帮他望风。

堵烟囱这一招是大卫在电影《小兵张嘎》里面学来的。不过,大卫只把它排在了报复行动的第二位,而把学鬼叫排在了第一位。这当然有大卫自己的考量:学鬼叫越是夜深效果越佳,也越不容易给人识破。堵烟囱就不同,白天不能干,夜深干了没效果,唯一适合干的是做晚饭那会儿。但做晚饭那会天还不太黑,极容易给凤她娘发觉或过路人撞见的。

不能不承认我们老大是足智多谋的,为了掩护报复计划能顺利实施又不被怀疑识破,大卫带领我们天天玩拔旗游戏,天天闹腾到夜深才散伙,然后再秘密地摸到老园屋屋后学鬼叫。

但学鬼叫貌似没效果,好几天过去了,凤她娘该讨饭讨饭、该回家回家,脸色红润润的,精气神比前几日还好许多,根本不像晚上受了惊吓睡不好觉的样子。

“好好地,你们为啥不去田里玩了?听不见你们闹哄、咋呼,这几天我都睡不着觉了。”这天回家,我们在河边见到凤她娘,开口她就这么说。

大卫一拍脑袋,恍然明白了:“失算了!咱不去,队长天天去,她还怕个屁!”

那就实施第二个方案,堵烟囱。但凤她娘总是太阳不落回了家,早早地做了晚饭吃,一直寻不到下手的良机。

“我就不信这个扫把星天天都回家这么早!”大卫发着无名业火。

话还真给大卫说着了。

过了差不多七八天,傍晚,赶着羊群回家,我们没在河边见到凤她娘,从大干渠经过远远地往老园屋那边看,老园屋的门紧闭着,也没见到凤她娘的影子。

“那个扫把星肯定还没回来!”大卫附在我的耳边悄悄地说,“咱今天干!”

大卫将老大的权力临时移交给了叫猫,要叫猫带着小伙伴们在当街玩拔旗。叫猫问大卫干什么去,大卫骂他,不要他多嘴,叫猫就向大卫敬了个礼:“老大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我和大卫从村口潜出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但老园屋方向仍没有半点灯光,凤她娘应该还没回来。

“真是天助我也!”大卫说。

我们伏在毛渠里藏好身等待凤她娘回家,密密匝匝的茅草像是在身下铺了层厚厚的软软的草垫子,感觉很是舒服享受。

起风了,但风对伏在毛渠里的我们丝毫无碍。湖西一带属典型的温带季风气候,清明之前不仅多风,而且那风多暮起而晨息、干燥而劲厉。

大卫不时将头探出毛渠看看凤她娘回来了没有,但他总是失望,老园屋那边一直没有灯光出现。

“八成扫把星不回来了。”我说,我不想一直在这里耗下去,我想快点回到村里跟二燕在一起玩拔旗。“她不回来,能到哪里去?”“也许在别的村里又有地方住了……”“真这样……那还怎么报复她!”“真这样就不用报复她了。”“也对……就是太便宜她那个扫把星了!”“老大,咱撤吧。”“不,再等等。”

功夫不负苦心人,老园屋终于亮灯了。

片刻之后,烟囱的缝隙里也有时隐时现的火光跳跃了。

“你放哨,我去。”大卫猫着腰跑向老园屋,眨眼消失在无边的黑暗里。

“小心点!”我想提醒大卫小心,但到底没敢喊出口,心神不安地望着老园屋方向,感觉整颗心都给从未有过的紧张和莫名的恐惧包围了、占据了。

突然,烟囱的顶上窜出好高好高的红艳艳的火头来,红艳艳的火头在吹着口哨的夜风里翩翩地跳着舞蹈,宛如一只浴火的凤凰试图挣破束缚着的牢笼振翅高飞而走。

火光里一个孩子正在努力地将麦草往烟囱里面塞,那是大卫,我看清楚了,是大卫!

但是,大卫手里的麦草没等塞进烟囱里面去就给红红的火凤凰的翅膀打散了,燃着的麦草被厉风裹挟着天女散花一般纷纷落在麦草垛上,落在老园屋的屋顶上,麦草垛和老园屋顷刻之间变得辉煌灿烂起来,童话一般熊熊地燃烧在春天的黑沉沉的夜幕里。

火光里,大卫定定地站在,石像一般定定地站着,是在欣赏自己的杰作吗?

我不明白大卫为什么没有逃跑,他完全能够跑得脱,而且只要跑了,火烧老园屋的事铁定将是一桩无头公案。我也不明白当时为什么就没喊一声,如果我能喊一声,大卫听见也许就跑了,火烧老园屋的事也将成为一桩无头公案。

事实是,当社员们“咣咣咣咣”地敲着水桶蜂拥着来老园屋救火的时候,大卫还在那儿木桩似地傻站着。

“你放的火?”队长的眼睛里向外喷着火。

“是我…………是我……”大卫这才惊惶了。

“你别上的门鼻子?”队长的眼睛继续喷着火。

“是…………”大卫的声音在颤抖。

“还有谁?”队长的声音近似变形。

“就我自己。”大卫的声音却又不抖了。

“我踢死你个狗日的灾星——让你给我惹祸!”大卫的爹不知从什么地方冲过来,当腰里就是一脚,将大卫踹飞到一边去,接着跟过去,又“嘭嘭嘭”踢了好几脚,大卫杀猪一般嚎叫起来。

没人出来劝阻大卫的爹对儿子施暴,不光没人劝阻,而且还七嘴八舌火上浇油——

“唉,这孩子,也真是欠揍!”

“就是欠揍,还没个猫大就敢放火,长大了不敢拿刀杀人?”

“要揍狠揍,给他个教训,让他记一辈子!”

队长当场宣布要对大卫施以三天饿刑,有个妇女说三天忒多,央队长减刑,队长煞有介事地皱了半天眉:“既然说了,就减一半。”队长问大卫的爹有没有意见,大卫的爹说没意见,甭说一天半,三天都没意见。

大卫给关在了生产队办公室隔壁的杂物房里,杂物房另一边隔壁有间耳房,住着五保老头瘸爷。瘸爷的工作是看管杂物房和办公室,兼职给队长、会计烧茶送水。大卫关进了杂物房,队长又给瘸爷加派了个临时工作:看好杂物房,没有队长允许不准任何人靠近。

大卫在杂物房里受刑,大卫的娘丝毫不知。老园屋着火的时候,凤她娘因为门鼻子给大卫在外面别上了,打不开门就拼命地晃门,竟连门带框整个地晃了下来,正砸在她的额上,当场就砸昏了。社员们赶来救火,把她扒出来,她已经烧成了一个火人,队长派人抬了去公社卫生院抢救,大卫的娘当时就跟着侍奉去了。

老大在杂物房里受饿刑折磨,我们都急得团团转,但我们确实一点辙都没有。爹娘扬言我敢去杂物房,抓来一定吊梁头上拿皮带抽,照死里抽,晚上更不许走出家门半步。我知道这是大人们商量好的,非常非常不满,问娘:“要是我给关在杂物房里挨饿,你也这么狠心吗?”娘轻轻叹口气:“狠不狠心,那也得看因为啥!”

好在只是一天半,天明、天黑,再到天明,大卫就可以重获自由了。但这一天半却又实在太过漫长,简直度日如年。

在外边的我们尚且度日如年,在里面的大卫呢?

天明,天黑;日出,日落。

天又黑了,我们开始期盼天明。因为心里有期盼,我一直处在半失眠状态。迷迷糊糊听得鸡叫,默默地在心里祈祷起来:公鸡大哥啊,你就快些扯着喉咙叫吧,快些把黑夜送走,把太阳迎来吧!

鸡叫第三遍的时候,爹突然坐起来:“谁啊?喊啥呢?”娘也坐起来:“是的,像是瘸叔,天没明呢,他是叫啥魂呢?”“别吱声!”爹制止娘,“不对,出事了,快起快起,看看去!”我也一骨碌爬起来,跟在爹娘身后往外跑。

正是黎明前黑暗的时候,满胡同都是突突突突的脚步声。

瘸爷的耳房门口黑压压地站了一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问答着。

“鸡叫头遍的时候,这孩子还喊我要茶喝,谁知道就这么快!”这是瘸爷的声音。“你给他喝茶了?”“你说呢?孩子要茶喝,我能不给他喝吗?唉!不给他茶喝倒好了,我都后悔死了!”瘸爷痛心疾首的声音。“这孩子吃了一肚子豆饼?哪来的豆饼啊?”“办公室里不有一麻袋豆饼吗?”“他进去办公室了?套间门用砖坯子堵着,他能进去?”“这孩子把砖坯子掏开了个洞!”“哎呀,真是的!你知道他吃了一肚子干豆饼,还给他水喝?”“他又没跟我说,我哪知道啊!”有个女人叹口气道:“就怕这孩子好不了了。他三舅家的绵羊吃豆饼才胀死没几天,就一小会的事……”“破娘们!不能说句吉利话?”女人没说完,给自家男人喝骂着闭了嘴。

我没有见到大卫,瘸爷说,队长听见喊第一个赶过来,随后才是大卫的爹。队长二话没说抱起大卫就往卫生室跑,大卫的爹先是一腚跌坐在地上,好一会才爬起来追队长去了。

卫生室门口也聚集着许多人,但没有大卫,也没有队长和大卫的爹。医生说,队长和大卫的爹抱着大卫去公社了,又说去了也没指望了,孩子的肚子硬得都像石头蛋了,瞳孔都散了。

大卫回来的时候是抬回来的,大卫的娘也是抬回来的,大卫的娘在卫生院见到大卫当时就昏厥了,醒过来就伏在大卫身上又哭又喊,哭得不能站不能走,只好抬回来。

大卫一直地给抬到了河湾的滩里,大卫的娘也给哭着抬到了滩里。滩里已经挖起了一个不大的土坑,坑边放着一个红漆木柜。木柜是大卫的娘嫁过来时的妆奁,大卫的爹将大卫小心地放进红漆木柜里,这才抚着木柜失声痛哭。所有在场的人都在哭,都在抹泪。人们一边抹泪一边将木柜放进坑里,然后又抹着泪筑起一座小小的坟。小坟上没有花圈,但小坟周围布满了各色野草花,野草花在落日的余晖里发着微微的颤抖,像极了无数双哭得红肿的眼睛。

太阳落下去了,天光渐渐地变暗。我们纷纷告别大卫回家,但有个人一直没动,那是老倭刀。

次日早,老园屋又起火了!人们奔出村子去救火,但在村口给一个人拦回来。拦在村口的是老倭刀,老倭刀双手高举着寒光闪闪的倭刀,鼓着眼珠子,嘶哑着喉咙:“火是我放的!谁去救火,我砍谁的狗头!”

老倭刀喝退众人,手执倭刀径直地走向队长家。

队长家的篱笆门虚掩着,老倭刀一脚踢开,高喊着:“花心贼!黑心贼!纳命来——”队长的婆娘出来了,老倭刀拿刀尖对着队长的婆娘:“你男人呢?叫他滚出来!我剁了他!”队长婆娘坐地上就哭:“那个没良心的,半夜里扔下俺们娘们几个跑了!”老倭刀一愣:“跑了?跑哪去了?”队长婆娘嘴撇了好几下,发着颤:“俺要知道,还不撵他去了?”

队长哪里去了?一时成了谜。

谜底揭开是在十多年后,那时,老倭刀坟上的野草都没膝深了。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