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前期。S省北部,水流乡。
水流乡是个居住人口仅万余人的穷僻小乡,传统的省重点扶贫乡镇之一。近年来,尽管一把手走马灯般地更换,但最终未能使该乡走出贫困。为此,县里决定委派最年富力强、最具开拓和独创精神的马嚭经为水流乡党委书记,以冀早日摘掉这顶贫穷帽子。
据小道消息,马书记并没有让人艳羡的牌子和靠山,他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土老冒,高中毕业后做了不到一年的村农技员,并没见的有胜别人一筹的地方。后来,一个极其偶然的机会使他得以跻身政界,却凭借出众的干才很快赢得县主要领导的赏识,奇迹般的连升三级,之后又数次被派往苏南、广东等经济发达地区取经、镀金。而今,已经是县委、县政府攻坚的王牌。
马书记果然不同凡响,到任第一天便召开全乡党员干部大会。在会上他作了极其重要的讲话,他分析说,水流乡乃物华天宝之地,之所以贫穷落后归根结底是陈旧观念和封闭意识造成的。特别是党员干部,过于墨守陈规,缺乏新思维和首创精神。因此,新党委首抓的便是更新水流人观念,振奋水流人精神,鼓起水流人敢挑重担、敢干大业的勇气,力争在较短的时间内彻底改变水流乡一穷二白的落后面貌,决不辜负新时代赋予水流人改革发展的历史使命。他动员与会的党员干部首先要做好超常规发展的思想准备并于会议结束时发出号召:“我们的口号是:一年脱贫,二年致富,三年达小康。我们的口号要喊响!喊到底!我们不仅要创造欠发达地区高速发展的奇迹,而且还要铸造出领先于时代的水流人精神!”马书记的讲话赢得了全场长时间热烈的鼓掌。
晚饭后,马书记又召开了党委会,在会上他对白天提出的水流人精神作了极其精辟的阐述,他强调说:“敢想、敢干、敢冒险、敢创新的四敢精神就是水流人精神的实质和核心。今后的各项工作,我们都要努力打上这一精神的印记。”
马书记认为,要使水流乡这只丑小鸭摇身变成白天鹅,不作一番大手术是不可能的。“这就像给一个姑娘割双眼皮。”马书记不无幽默地说,“我们不妨称之为整容工程。其核心是投资三百万新建一座现代化水准的乡党委政府综合办公楼。因为水流乡现有办公条件太差,无法提高工作效率,根本跟不上时代发展的步伐,特别不利于招商引资。其二,投资一千五百万至两千万元资金对乡驻地主干道进行拓展和再建。现有街道太狭窄了——才十米不到,而且沿街建筑拥挤、破败不堪,这样的街容街貌太有损我们新水流的形象了!街道拓展后应达到五十米宽——至少五十米宽,要铺设高等级混凝土路面,临街建筑一律改建成两层以上的新式楼房——最好别墅式的。第三,投资二十万元左右,于新辟的十字大街中心建造一座高十米的汉白玉‘天马’雕塑。基座上嘛——”马书记故意顿了一下,眼光扫了一下在座的几位党委委员,见他们听得都十分投入,马书记嗓门又提高了一度半,“基座上镌刻上我们水流人的精神,用镏金的大字!这座雕塑是我们整容工程的核心工程,点睛之作,它应作为我们新水流人的象征而为世人永记。也正因此,我提议今后我们水流乡的所有工作统一称作天马工程,而刚才说到的整容工程毫无疑问就是天马工程的第一战役。”
“我们的第一枪一定要打响!”马书记的语气斩钉截铁。“可资金……”封乡长不无忧虑。“资金?有办法。”马书记伸出四根手指头,“挤、集、贷、垫,四个字,绝对解决。乡财政挤一百万,银行贷一百万,承包商垫一百万,主干道的拓展嘛……由各机关、各村组、农户集资,临街楼房各单位、商户自扫门前雪。”
“那个……天马呢?”不知谁问了一句。“不是有省里刚下来的扶贫资金款吗?”马书记早已成竹在胸的样子。
“同志们,干好哪一件工作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马乡长严肃起来了,“我们是承受不小的压力,不过我们也面临着难得的机遇啊,换句话说叫天赐良机。所以,困难肯定有,就看怎么看。我认为,在困难面前,咱们一不能畏缩,二不能动摇,这应该是咱们取得成功的前提。不是有句话吗?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我就坚信我们一定能成功!”
呱呱唧唧一阵拍巴掌的声音。马书记又微笑了。接着,马书记又对整容工程的开工、竣工时间做了硬性规定:一周内必须全面铺开,国庆举行竣工剪彩。
“八个月时间,同志们。”马书记一举手,“八个月多不多?不多。八个月够不够?不够。嘿嘿,再加八个月可能也不够。但是,形势逼人呢,时间不够也得够。也就是说,我们必须抢时间。但只是片面的抢时间也不行,我们还必须抓住质量。今天我先把话说下,将来验收不管哪里出现了工程质量问题,不管是谁牵头负责的,党委一定对直接负责人做出严肃处理!”
“我们没有退路,我们没有选择,我们只有前进、前进、前进!而且必须成功!”马书记有力地一挥胳臂。没有一个人不由衷佩服马书记的胆略和气魄。但也有人在私底下议论:水流乡这个破鸡窝里真能孵出来金凤凰?
但时光老人却变戏法似的送给人们一个又一个莫大惊喜。才六个月不到的时间,水流乡这块不过两平方公里的小集镇脱胎换骨了:
使用面积超过六百平的乡办公楼拔地而起,这是一座乳白色的四层办公大楼,它威风赫赫的屹立在乡政府大院里,宛若一座丰碑,向贫瘠而古老的水流大地述说着超常规发展的无限魅力。
混凝土主干道也铺就了,这条浅灰色的混凝土大道让走惯了坎坷泥泞小道的水流百姓着实过了一把马路瘾。而主干道两旁鳞次栉比的各式小楼房更是幻境般出现在了水流人的现实生活里。
马书记是最忙碌的。他的司机告诉人们说,自上任以来的六个多月,马书记仅仅与家人团聚过一次,尽管因工作关系有好几次从他家门口经过他都没开过小差——马书记简直就是新时代的大禹!闻鸡起舞、废寝忘食、夜以继日之类在马书记身上早已司空见惯了。
整容工程只剩下点睛之笔了,马书记的心情越来越不能平静。他一天至少也要亲自打十多次电话给承制“天马雕塑”的省城某雕塑公司,尽管该公司老板已经无数次在电话里保证最少提前一个月让天马腾飞在水流。
这天,马书记没再给雕塑公司打电话,他起的比平日还早了许多,他亲自在小黑板上写了个通知放在了办公楼楼梯口。
通知:今天上午11:58,天马雕塑准时在十字大街安装,所有大院人员一律提前半小时到现场集合。
马嚭经 9月2日
马书记紧绷了半年的面皮终于松下来了。晚饭后,他照例去办公室办公,一进办公室就直奔电话机,习惯性的探身拿起听筒,“唉!嗯……”刚拨了两个号,又大悟似的放下,摇摇头,自嘲的笑笑。骤然感觉心底有股激情在瞬间膨胀,禁不住以拳擂桌扯嗓子高唱了句河南梆子:“有为王——那个坐江山呐……”
正要接着唱,咚咚咚急促的敲门声。“进来——”马书记声音洪亮。田秘书一脸严峻的匆匆进来:“马书记,大事不好了!”“什么大事?”马书记已经坐在老板椅上。“天马,天马……给碰了!”田秘书手指着十字大街的方向。“给碰了?给什么碰了?”马书记把脚翘起来放在办公桌上。“刚才,天刚黑,一个开三轮车的,飞一般的,砰!给碰上了!”田秘书绘声绘色。“没事吧?”马书记一下子紧张起来。“碰得可不轻,幸亏离医院近,不然……”“我问的是天马,天马!”马书记瞪着眼吼起来。“哦……天马啊……应该没事……”田秘书下意识地擦擦额头。“应该什么应该?你马上过去给我仔细地查看查看!”马书记脚后跟在办公桌上当当当敲了好几下。“好好好,我这就去,这就去。”田秘书点头哈腰的退出去了。
接下来的几天,马书记的面皮又绷紧了,而且脾气变得很坏,动不动就吼,就骂:“碰,碰,碰!狗日的,长眼干毬用的?不长眼……碰死你们些个狗日的!”
原来,从天马雕塑落户十字大街那天傍晚起,几天下来至少发生了二十几起自行车、摩托车、三轮车碰撞天马雕塑事件,而且有几起碰撞居然发生在大白天。
“你给我派两个公安一天二十四小时在那里蹲着,逮着那些个再不长眼的给我抓起来!一个也不能给他跑了!”马书记把派出所所长老裴叫到办公室来训话,唾沫星子一喷两尺远,“谁碰掉那个天马一根汗毛,我罚他一万块!”
老裴年龄大,平时不太畏惧马书记,用玩笑的口气:“马书记,那些不长眼的不抓也跑不了,不光跑不了,都给抬着送到医院里去了。”马书记脸一板,咳嗽一声:“我是说你必须给我保证天马的安全!”“是是,保证安全,保证安全。”老裴再不敢说笑。
临街的居民和商户们对天马渐渐地有了微词,甚至有人咬牙咒它:“什么天马?瘟马还不多!”
微词很快传进了马书记的耳朵,马书记不安起来,他很担心某一天有人开着大铁牛咣当一下撞上去……
马书记不敢设想这样的后果,他拿起电话拨通了派出所老裴,一字一顿:“老裴,我对你讲,天马如果出了事,你他妈立马卷铺盖滚蛋!”
马书记这是在给老裴下死命令。马书记之所以亲口给派出所所长下死命令要保护好天马,因为他比谁都清楚天马之于水流乡、整个整容工程乃至他本人有着多么举足轻重的作用。县委主要领导日前已经明确发出指示,国庆当天市有关领导和县四套班子主要领导都会莅临水流乡参加整容工程竣工剪彩仪式,而且指明剪彩仪式就在天马雕塑前举行。
“一定不能出半点差错!绝对不能再给哪个不长眼的再撞上去,不然,修都来不及……”这些话一天内几乎要在马书记脑子里转悠一万遍。好在老裴自有妙招,此后一连二十几天没再发生那种令人糟心的事件。马书记绷紧的面皮又慢慢地松弛了下来。
9月30日,下午。
马书记在乡政府办公大楼装修一新的会议室里专门召开党委扩大会,这次会议唯一一个议题就是部署将于明天上午隆重举行的整容工程竣工剪彩庆典。会议一直开到晚上十点半钟。
散会后,田秘书没有马上离开,他还要就明天一早去县里专门请礼仪小姐参加剪彩仪式一事等待马书记示下。马书记刚刚交代了两句半,桌上的电话“嘟嘟嘟……”响起来。
马书记眉头一皱,田秘书急忙过去接电话。“马书记,找你……”田秘书毕恭毕敬,“是老裴。”“老裴?他才从这走了几分钟?”马书记伸手接过听筒。“马……马书记!不,不好……了!”老裴好似在电话那头发抖。马书记脑门一凉,一种不祥的预感随即笼上心头。“不会是……天马吧?”马书记声音有点微颤。“不不不……是,是是……就是,就是……”“到底是还是不是?好好的说!”马书记对着电话嚷。“是……是是。一辆大铁牛,把……嗨!把……撞了……”“什么?你说什么?你姥姥!”马书记听着听着,啪一下把听筒往桌上一摔。
听筒里清晰传来老裴急促的、焦急的声音:“马书记,马书记,马书记……还在吗?”马书记伸手又把听筒捞过来:“在,在,在!叫魂呢!老子还没死呢!”老裴怯怯地问道:“你说……咋办啊?”“咋办?他妈的,都到这会了你说还能咋办?人呢?人呢?”“是……肇事者吗?给……抓起来了……”“拉出去毙了!狗日的!老子……老子先毙了他,回来再毙了你!”马书记红着眼,狠狠地把听筒往话机上一拍,挂了。
“成事在天,成事在天呢……”马书记颓然的往老板椅椅背一倚,仰面朝天,很有些悲天悯人的味道。“马书记,还有……挽回的余地吗?”田秘书陪着小心,试探的问道。马书记不应,此时,他的心里正一片茫然,脑袋却在嗡嗡作响。“马书记,马书记?”田秘书转到马书记的身后,一边轻轻地给马书记捏肩膀,一边把嘴巴凑到马书记耳门子上,吹气似的,“不要太悲观,情况也许没你想的那么……”马书记眼睛眯着,摇了几下手:“走吧,你走吧,我想静一静。”
田秘书不再说话,也没有离开,依旧给马书记捏着肩。良久,马书记长长的“嗨”了一声,睁开眼,有气无力的:“小田呐,你说,一个人的命运是不是在冥冥上苍手里牢牢地掌握着?我们根本就……”田秘书笑着打断马书记:“马书记说哪里话?这哪里有什么上苍啊?命运始终掌握在像您这样的强者手里的……”马书记摇摇头,苦笑笑:“你还年轻,不懂,不懂啊……一个人就是有日天的本事,也掌握不住自己的命运。唉,天意吗?天意难违啊,难违啊。”
马书记额头亮亮的,像似出了些许汗。田秘书眼尖,看在眼里:“马书记,您先坐好,我去拿毛巾。”马书记稍稍坐直了,田秘书到洗脸盆那儿拿来毛巾递到马书记手里。马书记接过去,在脸上抹了两把,之后把毛巾往办公桌上一扔。田秘书借收拾毛巾的机会,陪着一万个小心又问了一句:“马书记,当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唉,余地个屁啊!”马书记疲软的拍着老板椅的扶手,“翅膀给撞断了一根,这个……这个这个天马还不成了伤马病马了?还是俗话说的对啊:怕鬼来急脚子。真是怕啥来啥,一直怕铁牛怕铁牛,到头来还是铁牛……这个老裴啊,我早就给他提过醒,他害死老子了,害死老子了。”
田秘书似听非听的跟着点了几下头,等马书记话说完了,微微一笑,趋前两步附在马书记耳畔低语了几句话。马书记听着听着,眉头渐渐舒展,末了,喜的在田秘书肩头一拍:“田秘书,不,好兄弟,好兄弟!高,实在是高!”田秘书谦卑的退后一步:“马书记,不敢不敢不敢。”马书记站起身,上前搂住田秘书的肩膀,激动地嘴唇都发抖了:“怎么不敢?你敢,敢!兄弟,你有才,你他妈太有才了!你简直是我的诸葛亮。不,是刘伯温。也不,你是……那个那个起死回生的华祖老爷!”
马书记又捉住田秘书的双手,使劲的晃着:“你行,兄弟,干个副乡长阔阔的。你且等着,忙过去这阵子……”“多谢马书记抬举,多谢多谢,多谢!”田秘书受宠若惊,脖子都红了,挣着要往地上趴,幸亏马书记抓的结实,不然早呼通一下趴下了。
国庆那天的水流大街,布置的跟过年似的。彩旗猎猎,彩带飘飘,欢迎牌、过街布触目可见。十点整,一支庞大的车队鱼贯开进水流大街,浩浩荡荡的阵势使一向孤陋寡闻的水流百姓大开眼界。
有几位无聊透顶的古稀老汉专注的蹲在街口数小车:1,2,3……13……20,21……呦呵!还有一辆大车啊!“那是电视台录新闻的车。”有位小青年指点着大车对老头们讲。“啊哦,敢情不是大官坐的啊!”“嘻——”小青年哂笑一声,“大官啊,不坐这车——官越大坐的车越小。”
天马雕塑身上不知几时给覆上了一幅巨幅红绸。11:58,整容工程竣工典礼准时开始。鸣炮,奏乐。吹吹打打好不热闹。有人认得,吹鼓手全是从县城过来的,县剧团的器乐班的几位名师。
天马身上的红绸给市县领导慢慢扯下。啊!好一匹天马!但见:蓝天之下,基座之上,石雕天马横空而出矣。它身长过丈,通体莹白。通体过丈,不让追云赤兔;通体莹白,羞死跨涧的卢。引颈处鬣鬃振起,奋蹄时头颅高昂。引颈振鬣,欲说盖世英勇;昂首奋蹄,誓建绝代奇功。巨尾扫起卷地风,独翅扇动连天雷。
众人看了无不唏嘘赞叹。内中偏有一名老记瞧出了个中蹊跷,没等庆典结束便奋勇挤到马书记跟前:“请问马书记,这天马的翅膀……”马书记满面春风接过话筒,滔滔不绝道:“这起这个天马啊,它可是水流精神的象征。而这翅膀,则是水流精神的支点。诸位都很清楚:搞建设不能没有资金,求发展也不能没有经济基础,但干事业更离不开激情和奉献精神。这就好比天马的一对翅膀。我们呢?恰恰缺少资金和基础。但,没有资金支持,没有经济基础,我们就不发展了吗?不!我们照样要发展,我们不仅要发展,而且还要超常规发展。请看今天之水流乡,不是在一没资金,二没基础,一穷二白、先天不足的条件下硬是使天马走出泥淖、走向辉煌的吗?”
哗……四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马书记意气风发的一甩头发,话锋突的一变,婉转而深沉起来:“大家可以想一想,我身后的这个天马为啥只有一只翅膀?呵呵呵呵,缺了的那只翅膀不正是资金和基础吗?也许有同志认为我们这匹独翅天马不够美观。嘿嘿,我们可不这么认为,西方的维纳斯不是连一支胳臂都没有吗?”
马书记的风趣和宏论几乎折服了在场的所有媒体人,特别末尾颇富哲理又不乏幽默的反问句更是赢得了市县领导的由衷赞许。
水流乡名声大噪了。折翅的天马雕塑照片堂而皇之的排在了市县报纸的显要位置,县电视台更是一连三天都在黄金时段播放马书记的宏论和幽默。水流乡赫然一颗超新星。这块原本贫瘠而闭塞的土地一夜之间成了相邻市县兄弟乡镇前来取经的圣地。
不怕谁不服气,睁开眼睛看看:小轿车、面包车、中巴车、豪华大巴从四面八方开过来,哪里分什么早晚?满面春风的西装革履们更如过江之鲫,一大帮一大帮的涌过来,并兴致勃勃的无一例外的与这块神奇土地的象征——天马雕塑合影留念。
不服气能行吗?这可是全省都出了名的北大荒,排名第一的财政倒挂县的最偏僻小乡,在既无基础更无资金的前提下仅仅半年多一些的功夫就变成了一颗“极其璀璨、极其耀眼的乡镇明珠”!啥叫奇迹?这就叫奇迹!
马书记和他的战友们沉浸在成功给他们带来的无比喜悦里。不过,胸怀大志的马书记并没有陶醉,更不会小富即安、固步自封。他又开始筹划并着手制定第二步、第三步超常规发展计划了。
马书记对他的部下们讲:整容工程获巨大成功,只是万里长征才刚走完了第一步,它只不过是整个天马工程的初级阶段而已。现在,整容工程已经告一段落,更艰巨、更伟大也更具挑战性的事业还在后头。马书记所说的更艰巨、更伟大也更具挑战性的事业就是指天马工程的第二步直快工程以及第三步升华工程。
马书记是这样宣讲直快工程的:直快工程就是由脱贫一步达小康的工程,中间的致富环节直接跨越或者说直接省略。这才是最能体现超常规发展理论精神实质的最关键之处。直快工程的核心项目是投资伍仟万元在水流乡兴建一座气势恢宏的天马行空大厦。这座大厦将集高档宾馆、购物中心、娱乐中心于一身,让直达小康后的水流乡群众有乐可寻也有处寻乐。
马书记还极富想象力的描绘了直快工程的续篇:直快工程的续篇是升华工程,升华工程是整个天马工程的最华美乐章,是英语单词里面讲到的形容词的最高级,其终极目标是把水流乡建设成为人间天堂或者称为天上人间。
马书记最后归纳总结说:整容工程、直快工程和升华工程共同构成天马工程的三部曲。
又有自行车、摩托车、三轮车、四轮车等民用车辆接二连三的撞上天马。天马身上伤痕累累,天马的底盘上血迹斑斑。水流乡民间百姓的谈资多起来,对天马的不满和谩骂也不绝于耳,尤其令马书记心惊肉跳的是,有几个老家伙竟扬言要把那个劳什子给办了。
“乡巴佬!真他妈没见识!”马书记是既担心又不屑,“市县领导、报社记者都是怎么评价天马的?你们没长眼睛、没长耳朵?难道他们不如你们见多识广?”“这就是《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田秘书知道马书记的心事。马书记点点头:“你说的很对,就是这么回事,没这些闲言碎语,还真难领会曲高和寡的含义。”
遗憾的是马书记没能继续谱写天马工程的后续篇章,他凭借在水流乡的出色政绩高升了,如愿做上了县政府副县长。
接替马书记走马上任的是圈内以工作务实、敢作敢当而著名的牛嚭堂。牛嚭堂在人前总以老牛自称,他有一句座右铭:当官不务实,不如回家吹牛皮。
老牛来水流乡上任没有像他的前任那样召开誓师动员之类的大会。老牛说,哗众取宠的事他从来不干,也永远不会干。他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干的。
老牛上任后的第一件事是微服到民间私访,私访回来就跟班子主要成员交换个人看法。一周后,老牛对外宣布了一个惊天消息:废掉天马雕塑。老牛在广播上对水流乡全体干部群众讲:党委作出废掉天马雕塑的决定,首先考虑到的是它的存在确确实实给水流乡人民群众的日常生活带来了诸多不便;第二个因素是天马的外观已经破败不堪,不宜继续作为水流精神的象征。况且,形式在发展,社会在进步,水流精神也应该赋予更深更新的内涵,那就是务实。
“天马的事……上边问起来……”封乡长在私下里曾向老牛提过醒。“这个,我负责向上级解释。”老牛底气十足,至于废掉天马以后有什么后续动作,老牛只是笑而不言。
天马轰然而倒,水流百姓无不拍手,老牛的牛青天之誉也很快在水流乡家喻户晓。老牛甚是得意,他深知“得民心者得天下”的圣训。此前,牛书记曾在十多个乡镇拉过游击,从最初的普通助理员做起,一路高歌升为地方大员,凭的就是对这句圣训的活学活用。
这天晚上,老牛正在家中独酌,电话嘟嘟嘟响起。“谁啊?”老牛嘴里喷着酒气。是田秘书的声音:“牛书记,刚刚接到县宣传部通知,明天上午市电视台要来我乡拍一部专题片,片名叫《天马雕塑》,可是,天马……”“知道了。”老牛没让田秘书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电话又响,还是田秘书,老牛不耐烦:“你就不能让我安安生生的喝了这杯小酒?”“不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牛书记。”田秘书在电话里貌似很焦急,“是这么回事,说来拍片的不只一家电视台,至少有四五家,要我们一定要好好的准备准备,备好课……”“知道了。”老牛还是这句话,把电话挂了。“嘻……好好地准备?有啥好准备的!故弄玄虚!”老牛嗤笑了两声,继续喝酒。
第二天一上班,老牛把田秘书叫过来,批评道:“什么大事?值得深更半夜打电话?不就几个记者扛着家伙来转悠转悠嘛!平时我怎么交代你来着?要沉稳,要能掌的住桌,要有大将风度……可是你,你看看你,就是不见长进!针鼻子大的事硬要放大成月老娘!”田秘书一个劲的点头:“是是是,这会记住了。”“记住了就好,古人怎么说?骤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泰山崩于前脸不变色心不跳——这才叫大心胸、大境界……话说回来,泰山要倒塌你脸红心跳能阻挡的了吗?”“是是是,牛书记教训的是,我以后一定记住您的教诲,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争取早日向您老人家看齐。”田秘书满脸堆笑。“嗯,我就是看你是个可造之材才说你这么多。”老牛身子向后一仰,手一摆,“去吧,干你的事去吧。”“嘿嘿,嘿嘿,牛书记,我年轻,啥事不懂,比起您老人家差距岂止十万八千里。您呢,往后该说尽管说,该骂就骂。”田秘书说着,向老牛深深一躬,得得地走了。
老牛确实是胸中有大丘壑的人,其大将风度更是令人咂舌,当没有寻到天马的老记们倍感失望的团团围住老牛七嘴八舌的时候,老牛面不改色气不发喘语出惊人:“那匹瘸马吗?给我杀了吃肉了!”
老记们群情激昂起来,老牛却是格外平静,给人一种高深莫测之感。“女士们,先生们。”老牛刷一下拉开皮夹克的拉链,动作很是潇洒,他拍着胸脯,采用抒情的声调,“水流人绝不会让诸位失望。天马的废墟上很快就会升起更为光辉灿烂的太阳。”
老牛一边说,一边招呼大家随他走,把老记们一气带到水流大街的十字街头。老牛理理微乱的鬓发,开始激扬文字:“我们把天马从此处搬走,主要出于两个考虑:其一,它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天马时代已经结束,而且它肢体不全有碍观瞻。其二,四敢精神作为水流人精神、天马雕塑作为水流乡象征,这本身就是一个阶段性的概念。诸位都是走过南闯过北见过大世面的,都应该懂得,目前,我们正处在社会大变革的大环境下,改革的形势喜人又逼人,这就要求我们必须更具开拓精神和创新意识,不然的话,我们很可能将被改革开放的时代潮流所抛弃。”
老牛这句话说的有些长,不得不停下来换口气,有记者见缝插针,发问道:“牛书记,据我了解,你的前任,也就是马县长倾力打造的天马工程并没有最后结束,按照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天马工程要下马?”老牛微微一笑:“你老兄可真不愧是老记,这个问题问得好老辣。刚才我不是跟各位开玩笑嘛:那匹瘸马给我杀了。为什么杀它?刚刚说了两个原因,这里还有第三个原因。这第三个原因嘛,说句实在话,开始我还真想保留不说,因为这第三个原因里面毕竟藏着我一点私心。现在既然你老兄问起来,那我就说给大家听听。”
老牛说到这里,故意一顿,老记们一个个伸长脖子。老牛吭了两声,算是清清嗓子,一边说一边笑着:“我的前任,也就是马书记,他是什么人?他可是了不起的大人物啊!用你们文人的说法就是巨人,是不是?马书记在我之前开辟了水流乡的大好局面,我来到了,就等于是站在了巨人的肩上,你们说是不是?”有两位靠得近的老记点头称是。
老牛侃侃而谈:“论起来啊,在水流乡有马县长给打下的这么好的基础,我完全可以吃一辈子老本,可是呢,我老牛毕竟有点牛脾气啊,并不想一辈子都生活在巨人的阴影里,也想做出点名堂对得起党的培养。所以呢,我就想在马书记,不不,是马县长,是在马县长原先提出的‘水流精神’里面植入了一点新的元素,这点新元素就是我牛某人一贯提倡的务实精神——嘿嘿,嘿嘿,这点,你们都懂得。”
记者们哄地笑起来:“牛书记又提出了新水流精神?”“是的。”老牛狠狠的一点头。“牛书记能不能向我们说一说下一步的设想?”老牛嘴咧着:“呵呵,你们不问我也要说的。”
几架摄像机镜头全都对准了老牛。老牛吭了一下,算是清清嗓子,接着就眉飞色舞起来:“我们将在马县长天马工程的基础上尽快实施金牛致富工程,简称金牛工程。诸位都是跑新闻的,都有超强的想象力,你们说金牛致富工程这个提法是不是挺符合新时代精神?特别牛的实干精神、吃苦耐劳、勇于开拓进取精神,是不是正是我们这个时代所倡导的改革开放精神?还有,鲁迅先生的孺子牛精神是不是也正是我们共产党人应该具有的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精神?”老牛的一句紧接一句的连环问句宛如绕口令,令一群老记们竟一时无从回答。
“金牛工程的第一着棋就下在咱们脚下。”老牛把皮鞋跺得哒哒响,“我们将以脚下这地方为中心开辟一个二十亩上下的圆形广场,中间辟为花园,花园中心位置,也就是咱们站的这个位置建造一座比天马更要庞大数倍的金牛。这样改造成功后,既升级了城建,也改善了交通,此为金牛工程的序幕——广场工程,广场工程的建成将为金牛工程的主体——都市工程,打下良好的基础。”
“金牛……金牛,金牛与天马相比较,总有发展速度过慢之嫌啊。”有位老记口里念念有词。老牛耳朵尖着呢,自然听到了:“这位老兄,话可不能这么说,深圳是不是跑得快?肯定快吧?深圳的那头拓荒牛可并没有落伍吧!”老牛的诙谐赢得老记们一阵掌声。“请问牛书记,这个金牛工程打算何时启动呢?”老牛向天伸出一根手指头,晃晃:“至多一个月。等省最后一批扶贫资金到位,我们马上塑金牛。”
“等你们把专题拍成,怕是要改下片名喽!”临到最后的时候,老牛还没忘幽老记们一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