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聂是瓦匠。每天早出晚归,去给人做活。
小聂走后,妻子小刘在家也没闲着。
小刘在塆子前的路边,开了家小美容店。店面也不大,才二十来平米。生意时好时差。所赚钱钞,一家人的生活,倒也能过下去。
因为,小刘是个剃头匠。
当然,现在不兴叫剃头匠。也不兴叫理发师。兴叫美发师。
可见,这每个行当,都在与时俱进。
既然叫美发师,自然不光跟男将搞。也还跟女将搞。现在的女将也懒了。连个头发都还要别个搞去。
小聂有时歇工回家,见小刘忙,心中纵然在不悦意,也要耐着性子,自去烧火做饭去。
当然,这是活少了。
活多了,小聂就不能去做饭了。
小聂还得忍耐住饥饿,洗去手上的泥土,又帮忙做去了。
小刘做完活,也不言声,就去做饭去了。
其实,小刘也累。但对比小聂,小刘的那点累,就算不得么家了。
等小聂做完活,小刘的饭菜早做熟了。小聂洗去手上的头发,吃饭去了。
夫妻二人吃的兴正起,一双儿女也回来了。儿女一回来,店铺里自然就热闹了。
小聂眼里笑着,嘴里说着,身子却没有动。这一切,自由小刘应承去了。
小聂家也没请保姆。这送回一双儿女的老人,自是小刘娘家姆妈了。
小刘的娘家,与小刘就住对门。中间,只隔了条土堤。堤不宽,才三四米的距离。只是堤面高,才显出屋矮。各进各家后,犹如两重天,互不相见了。
娘家哥嫂,其实也不悦意小刘的娘家姆妈去帮小刘。娘家哥嫂也有娘家哥嫂的理由。娘家哥嫂说,我们叫你郎歇着,你郎就歇着。累出病来,她能出钱给你郎医。娘家姆妈嗯嗯着答应了。娘家姆妈嘴里应着,眼里看着小刘忙,娘家姆妈又心不忍。又去拉扯了。娘家哥嫂见了,也不再说了。心中只恨小刘不孝顺了。
小刘见了,听了,也只笑笑,却也并不去计较。自己现在正在窄中,争不起这个硬气。
一天夜黑,夫妻恩爱之后,小刘柔声说,做房子吧。
这自然就是做楼房了。
小刘底下还有一句话,小刘没有说出来。趁我还活着的时候。
小刘已确诊为乳腺癌晚期。只在捱时日了。
这一切,只小刘一人知道。小刘还瞒着小聂呢。
可能娘家哥嫂知晓了。因为小刘从医院回来,在家大哭了一场。娘家哥嫂还过来劝说了的。但那却也只是猜测。小刘并未告知实情。
小聂听了,一把推开小刘,惆怅道,哪来钱啦?
小刘一笑,说,找娘家哥嫂们借去。
其实,小刘有笔钱,放在娘家哥嫂手里。小刘担心小聂知道了,在外面瞎搞,才存放在哥嫂手里了。
小聂忽地坐起,恨恨地说,他们?
这也就是亲戚近了的拐处了。
小刘也坐起来,柔声说,我都不生气,你个做姑爷的生个么气呢?
小聂听了,这才躺下去了。眼睛大张。心中正在盘算呢。
小刘见了,放心地躺下去了。不一会儿,就睡着了。面上,已现微笑了。
等搂房做起,小刘已气息奄奄了。
等小聂抱着小刘,楼上楼下看了一遍,小刘已咽气了。只是那双眼睛还大张着。
老人们见了,说是小刘不放心,一双还未成年的儿女了。
小聂抽泣着边抹边说,他们也是我身上的肉啊!
小刘的眼睛,这才慢慢闭合上了。
但那一扇扇敝开的窗户,亦如小刘的眼睛,日夜替小刘看护那一双未成年的儿女哩。
二
小聂又变回单身汉了。
妻子小刘香消玉殒后,小聂秉承灵前遗言,一心一意抚养一双儿女长大成人。
日子过的虽然淡寡,却也适得其所。
话是这么说的轻松自在,但小聂一时又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每回小聂下工,那脚步,总是自觉不自觉走去美容店。等走到紧闭的门前,小聂这才猛然省悟,哦,小刘已阴阳两相隔了。
这一刻,小聂的心里,说犹如刀绞般疼痛难忍都不为过。
小聂站在门前,愣愣地发起呆来。
这一刻,小聂连那腹中的饥饿都已遗忘了。
塆子里的人见了,走上前,好心提醒,说小聂,你还是节哀吧。人死不能复生。以后的路,还长着哩。
小聂听了,自是扭过头,感激地冲那人笑笑,转身回家去了。
走出多远,小聂还是难舍地转过身来,停下脚步,遥望那紧闭的美容店。心中,犹如翻江倒海。口中只不停地絮叨,么就死了呢?么就死了呢?这好好的。眼里,止不住已酸涩了。小聂也不去擦拭。任由两行浊泪滂沱。还是小聂的姑娘见了,欣喜地叫喊着,才把小聂从思念中拉回来。小聂这才拭去泪水,牵着姑娘的小手,一步一步走回家去了。
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地过下去了。
这一过,就是一年半载。
小聂思念小刘的那颗心,也渐渐淡化了。也不再如以前样魂不守舍。人也比以往有精神多了。脸上也有笑了。出来进去,也能听到小聂哼唱歌儿了。似乎已从那阴影中走出来了。
小刘的娘家哥见了,心中自有不快。却也不好当面责怪。毕竟妹妹已去,这日子还要过下去。想通了这一节,娘家哥也任由小聂作为了。
小聂心在外面事情上,这家里自然也就照顾不周全了。这一不周全不打紧,一双儿女也就恓惶了。身上也开始呈现出破烂来了。这还不算个么家。关键是这吃饭就没得保障。开始饥一餐,饱一餐了。有时,小聂为了赶活,路又隔远些了,自然也就懒得回家了。也就在外面对付了。他这一对付不打紧,可就苦了一双儿女。儿女们也就抱着肚子挨饿了。小伢们也不管那些,饿了,又搞不到吃的,就只有站在家里大哭了。
这一哭,自然惊动了对面娘家姆妈。
娘家姆妈听见了,自然就想起已逝去的姑娘了。这要是自家姑娘存活在世,这一双外孙又岂能受此熬煎了?想到此节,娘家姆妈那眼雨,自然就哗哗往下流了。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娘家姆妈揽过一双外孙,就往家里扯。
以后,这一双外孙就在家家家过了。
娘家哥嫂见了,有心想说两句,可一看到那一双犹如刺猬的外甥,又想起逝去的妹妹,涌到嘴边的话语就又缩回去了。也任由自家老娘作为去了。
小聂赶三赶四赶回家,看到一双儿女安然无恙,一颗高悬的心,也就放下来了。
得了此次教训,小聂以后再出去做工,干脆一百两百把与姑娘儿子。又再三嘱咐后,安心上工去了。
没了牵挂,小聂做事,自也从容多了。有时为了赶活,即便晚回一些时日,也不再担心儿女冻饿了。
小聂一走,儿女自是家家,家家叫喊个不休。
娘家姆妈听见了,自是丢下手头活计,慌慌跑来,一看究紧了。
娘家姆妈还以为出么大事了。
娘家姆妈走进屋,见外孙们手上都拿了钱,心下骇然,连忙蹲下身子询问。小姑娘自是照了小聂的嘱咐学说了一遍。娘家姆妈听了,即便不想答应也答应了。
从此,一双儿女也不再饥一餐,饱一餐了。身上的衣服也比以往清洁多了。
年底,小聂的姑妈来看小聂。
姑妈见了,自是柔肠寸断。说你也该续弦了。你看你这过的?倘小刘泉下有知,也会同意的。
小聂笑笑,说,姑妈安排。
姑妈听了,心中大喜。
其实,姑妈这次来,就是为这事来的。姑妈塆子里有个女人新寡,丈夫出车祸死了,女人带着一双儿女,日子过的蛮紧拘。姑妈也探询了。女人也有改嫁的意思。姑妈觉得正好配与自家舅侄儿子。姑妈这才跑来,询问小聂。小聂这一同意,姑妈自是心花怒放了。
第二日,姑妈就回去了。
从此,小聂又告别单身汉了。
三
新妻进门,小聂见了,自是心花怒放。甚至连骨头都酥了。
小聂还是头一回看见新妻哩。
小聂的姑妈说妥续娶的事后,小聂的姑妈就回去了。小聂因事多,活忙,也就没去。后来,小聂的姑妈也只与小聂通了几次话,就再没得么音讯了。哪成想,小聂的姑妈竟直接带新妻来了。
可见,小聂姑妈的心,有多真切了。
小聂见了新妻,小聂的双眼都直了。也再离不开了。小聂就那么直楞楞地看着新妻。
新妻倒也大方,任由小聂观瞧。有时,四目相对,竟也能擦出点火花来。新妻也只是略一低头,头又车向一边去了。脸上,已羞色满布了。
新妻身材苗条,修长,用“千姣百媚”来形容,也不为过。配上那副眼镜,自有股超尘脱俗的气质显现出来了。看了那样貌,就更加惹人怜惜了。
新妻见了小聂,竟也不显生涩。有说有笑,如见多日未见的熟人。
小聂的姑妈见了,只在一旁呵呵笑。心中久悬的一块石头,也落下去了。小聂的姑妈陪着又说笑了几句,知趣地退出去了。
空间,留给小聂他们了。
小聂的姑妈,自去小聂的大哥家去了。
小聂的大哥与小聂,就住在一个塆子里。也隔不了几家。
这一夜,自是恩爱备至。
从此,小聂又告别了单身。
新妻来家不几日,家里大变样了。
走进去,已闻不到药味了。
那自是染发水的味道。
窗明几净,光可鉴人。
小聂回家见了,自是欣喜异常。心中不禁感慨,新妻对较前妻小刘,讲究多了。
此后,小聂对新妻,更加怜爱了。
新妻不光家里搞的好,对小聂的饮食、起居、穿戴,都蛮上心。饭菜虽还是家常饭菜,色、香、味,竟也聚全。不要说吃了,就是看上一眼,也是种享受。
小聂吃在嘴里,暖在心里。咀嚼起来,也更加的细致了。这倒改了小聂狼吞虎咽的习性。小聂也开始变得斯文起来了。
新妻见了,打趣道,嗯?也斯文啦?
小聂听了,自是一笑,咽下嘴里的饭菜,回道,还不是你?搞的这好吃?哪舍得下咽。
新妻笑着说,以前没吃过?说完,自觉失口,掩嘴不说了。双眼负罪般地看着小聂。
这是彼此的伤痛。双方也都刻意回避着。
小聂听了,自是一笑,说,说实话,还真没吃过。看了眼新妻,又说道,以前,我挣钱,她挣钱,哪有时间来享受啊!说到这里,抬眼望着远方,似是在追忆。
过了会儿,又说,可挣了钱,又有个么用?又舍不得用。她不就拖死了?眼角,已流下泪来了。
新妻走过去,一把抱住小聂的头,柔声道,过去了。都过去了。
小聂擦去眼泪,歉疚地说,可苦了你啦。差你一场婚礼哩。
新妻听了,竟嘤嘤啜泣起来了。
新妻柔声说,满足了。满足了。
过一会儿,又叹了口气,说,唉,只苦了我那一双儿女。有娘,跟没得娘又有个么样?
小聂一把揽过新妻,安慰道,接来嘚。家里又不差他们这口饭吃。
新妻听了,心中一暖,却又担忧道,可我答应过姑妈,不带儿女来。
小聂刮了下新妻的鼻子,说,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再说了,我的是你的。你的是我的。都是一家人了,还分个么彼此?接来吧,也免得你日思夜想了。
新妻听后,并未回话,扒在小聂肩头,嘤嘤哭起来了。
这餐饭,吃的自是情浓意浓,柔情蜜意了。
新妻得到小聂的准许,心中一块石头,自是落下去了。却也没有马上去接。即便后来小聂催促几次了,新妻也没动脚步。还在家里专心操持家务。
小聂经此照顾,人也精神多了。
外人见了,自是好一番夸赞。都说小聂焕然一新。变成另一个人了。
小聂听了,自是眉开眼笑,心里蜜样甜。回到家里,对新妻更加的怜爱了。
新妻不光对小聂上心,对小聂的一双儿女,更是精心呵护。
儿女们见了,初始,也不以为意。时间长了,儿女们也开始阿姨阿姨叫喊起来了。
新妻听了,自是满口地答应了。
新妻这才回家,接来自己的姑娘。至于儿子,却还放在家里,在他爹爹婆婆面前,膝下承欢哩。
可见这新妻的细心,周到,体贴了。
新妻的姑娘接来,也没只在家里,还是送去学校读书了。
姑娘与小聂的儿女在一起,时好时坏,打架,对骂,时有发生。
新妻听见了,自是压制自家姑娘。姑娘自是不服。自与新妻争嚷。新妻性起,伸手责罚姑娘。姑娘自是哇哇大哭。
此后,姑娘与小聂儿女,不再一块玩耍了。
小聂见了,问明情由,却也不便说个么家。只在背后,责怪自家儿女。儿女们心中纵有不服,却也不便争辩。后来,小聂姑娘一气之下,找了个人家,自己把自己嫁出去了。
此时,小聂的姑娘才满一十四岁。
直到多时,小聂才得知。却也无可奈何。只是满脸的苦涩。
小聂的儿子见姐姐走了,小聂的儿子也走了。
此时,小聂的儿子才十二岁。
后来,小聂的姑娘回来,告诉小聂,说弟弟去上海了。在家酒店,当门童。
小聂听了,又是一脸的苦涩。却也不便说个么家。
转年,新妻的姑娘也死了。
诊断出来的病因为白血病。
新妻自是哀哀大哭。
小聂站在身后,见此,也是泪水朦胧。心中,自已刀绞般疼痛。
从此,一个家,又只剩小聂,新妻两人了。
那欢声笑语,也自此都远离聂家了。
可这日子还要过呀。
小聂收拾好心绪,又出外做活去了。
这一日中午,有人送信来,告诉小聂,说新妻出车祸了,已送去医院了,要小聂快去。又告诉了医院。
小聂听了,陡从跳板上掉下来了。还没等众人上前,小聂已跳起来,一瘸一拐地跑走了。
原来,新妻是在送饭途中,出的车祸。
等小聂赶到医院,新妻已奄奄一息了。口中只在絮叨着山,山,山。
小聂的名字叫小山。
边上的人,却又听不懂,只在一旁莫名地看着。
小聂听了,轻轻伏下身子,柔声回答,我来了。
新妻睁开眼,看了看,又缓缓地闭合上了。脸上,竟显出笑来了。
小聂见了,脑子不由嗡的一声,炸裂开了。前妻小刘咽气的那一幕,又呈现出来了。两副画面,不停在小聂脑中交替。
小聂见了,先是一愣,接着,啊的一声,跳起来,张牙舞爪地大叫,死了,死了,又死了。又死了。哈哈哈,又死了。边说,边朝外面跑走了。
也是,两个老婆都死在一个人的面前,这事搁哪个头上,也承受不住了。
小聂从此变成疯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