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一年,父亲的关节炎犯了。身子也开始变畸形了。走路也一跛一跛的了。跛子一名,也在塆子里流传开了。乡人再喊父亲,不似先前叫汪会计了。而是改称跛子。父亲不应,却也改变不了这一绰号的流行。我们小辈跟着也沾光。也改为跛子的小儿子,跛子的大姑娘等等,云云。我们有心与人理论,却也终究改变不了这一现实。也只有听凭乡人这样去叫喊了。
其实,父亲一病,还有一点也值得说道。这也是加重病情的原因。父亲干了一辈子的会计,临到最后,却得了个贪污的名声。后来,虽还了父亲的清白,终是在父亲的心灵留下一些阴影。大风大浪都挺过来了,却是临老遭这一击。父亲的坚强也就垮下来了。意志一垮,那身体的各项机能跟着也受了重创;本来就不适的关节愈发承受不了,没有瘫痪都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父亲一病,家里也似遭了雷击。本来就不富裕的家庭,更是如遭寒霜。家里虽还有母亲支撑,可母亲却也只是做力所能及的事情。诸如栽秧割谷,薅草莳苗,母亲独揽,也没二话。当然,小妹们在节假日也能帮衬一二,倒也减轻了母亲不小的负担。诸如耕整耙耖之类,母亲就做不了了。也是沔阳一域的女将有福。倘是其它区域,女将跟男将们一样去做这些原本属于男将的专利。当然,这也跟一个区域的风俗习惯有关。眼面前就有一桩活计母亲就干不了:耕田。
时至深秋,乡人又兴耕田过冬。但这也仅限勤快一些的人家。懒惰的,留待长草长野兔子。以往却不是这样。晚稻未熟时节,草籽就已播撒田中。等到晚稻上场,草籽已长拃长。来年春,这是沤肥的好东西。既增地力,又酥松土壤。可谓一举多得。自分田到户后,上级也没了这方面的要求,乡人也懒惰了。得过且过。今天种了,来年又会是谁的?来年插秧,几袋氦氮足矣。既省事,又了撇。至于保护地力一类的说法,早抛置脑后去了。哪个还吃了饭没得事做搞那些吃亏不讨好的事?有那功夫多搓几圈麻将是正事。
母亲看眼父亲,叹息一声,又去求自家姑爷。可自家姑爷自打分田到户,待我家就有点不对付了。话里话外的意思,嫌我家揩他郎家的油太多了。当然没有明说。但那意思,傻子都能听的出来。母亲一说来意,姑爷七扯八拉,自已太忙了。没功夫。母亲二话没说,笑笑,掉头走了。
父亲听说,也不生气,笑笑,只把一双眼睛看着我。却没做声。
我正在看书。感觉周身不自在,耸了耸身子,抬头,却见父亲正看着我。我惊问,么家?
父亲答,教你学手艺。
我问,么家?
父亲答,耕田。
我即刻合上书本,站起身,埋怨道,不早说。说着,就往外走。
父亲叫住了。父亲笑着说,就这么空手耕田?
我不解地问,啊?
父亲摇一摇头,苦笑着说,知道的,说你是个农家伢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郎小哥是哪个大城市来的知识青年哩。搞半天,你还随么家都不懂啊。
我更加不解地问,啊?
母亲见父亲还要数落,赶紧叉开话题,好啦好啦,莫再编排他了,你就说要拿些么家吧。知道你话多。
父亲这才一一道出所要拿的物事。
我带着这些物事,背着木犁,赶着牛,下地去了。
其实,这些物事,也没得父亲说的那么琐碎。无非就是犁,轭头,鞭子。
父亲则在后面一跛一跛地跟着。
母亲站在大门前,看着渐行渐远的父子,心疼的要命。口中喃喃,要是你老子腿好,哪个舍得要我伢去吃这个亏嘚。
此时,太阳已爬上树梢,愈升愈高。阳光沾在身上,早没了往昔针刺般的感觉,有的只是温柔。
田离我家相隔两里之遥。中途,自然歇息了几次。肩膀硌得生疼。不是说犁有多重,统共五十斤不到。实则我的肩膀太过娇嫩。我揉搓着疼痛的肩膀,看着跟上来的父亲。
父亲这时已是气喘吁吁。父亲长舒口气,双手叉腰,努力站直身子,好半天才缓过劲来,可见父亲忍受了多大的痛苦。
我见了,把本想打退堂鼓的话语咽回了腹中。弯腰驮起犁,咬牙一步一步往前挪。
父亲又是紧跟,眉头却已紧锁,额头已沁汗珠,夹衣脱下,夹着,衬衣扣子解开,露出古铜色的胸脯。
终于到了。
喘息了一会儿,我学样放好犁,摆开轭头,赶来牛,套轭头。
父亲赶来,也不歇息,耐心讲解。
父亲教的细心,我学的也认真。
不一会儿,我竟学会了耕田。
望着那倒向另一边的泥土,心里竟有了激动。没想到我都能用牛耕田了。
看来这世间没有做不了的事情,关键在于肯不肯去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