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嗬嗬,哟嗬嗬……
随着一阵阵苍老、略带嘶哑的声音响起,耳中响起一连串的嗡嗡声,声音来不及散去,却已急忙忙向远方漾去,只听远方也连连响起,这却并未就此罢休,而是向更远的地方延伸,却也不知延伸到了何处,原以为这已歇息了,不想,那远处的声响并未就此偃旗息鼓,而是与近处的声响遥相呼应,一时之间,远处近处都响起了哟嗬嗬,哟嗬嗬的声音。
随着这阵声响,天边的晚霞似比刚一刻更红了,红得都有些带紫了,那晚归的飞鸟本来还在翱翔,听到这声响,竟一猛子扎了下去,身影全都没入到那绿色的芦苇之中,不一会儿,咕咕咕的声响从芦苇之中传出,这却仍未完结,那声响飘拂在水面上,竟使水面漾起了圈圈波纹。
见到此景,站在岸边的老者眯缝起双眼,咧开了满是胡渣子的嘴唇,如同铁板样的古铜色的脸面也开始了滋润。又望了眼那场景,老者这才满足地背起双手,转身向不远处的塆子走去。
晚霞把这道身影拉得老长老长,那身影却并不挺拔,倒略显佝偻,脚步也显得略微蹒跚,看那年岁似七十有二了。
眼看要到塆子,老者停下脚步,喘息一口,愣了愣,嗯哈一声,噗,吐出一口浓痰,头一侧,扑,吐了出去,看也不看一眼,又抬脚向前走。
身后,却陡地盛开一朵粉黄的小花,睁眼看去,竟然有些刺眼睛。
一抹残阳,正好洒在那上面。
这时,从塆子里传来一声尖、细的声音,嚯嚯嚯,回来吃饭啰……
声音在塆子周围缭绕,惊扰得已躲在屋檐下、瓦楞中的家雀扑楞楞地飞了出来,却只在屋场的上空盘旋了一圈,又一头钻入进了树林里,树叶沙沙地乍响了一阵,寂静了下来。
老者听到这声喊,咧嘴咕哝了一句,这老婆子!
可那脸上,却漾起了一抹涟漪。脚下的步伐,竟比刚一刻轻快多了。
满以为这身轻松能带回家去,结果,路过一截窄坝时,立刻恢复到了先前的古板。
原来,河水中,正有一字长蛇般的拦河网静静地呆在那里。那根根镰刀把粗的竹杆,虽是根根朝天,老者却觉如根根锥刺直扎双目,双目之中感觉火辣辣的疼痛,老者忍不住抬手直擦,擦出豆大的泪珠直往外涌,顺着双颊咕噜咕噜往下滚落,落在地上砸出莲蓬大般的花朵来。放下手,老者侧头又瞥见河沿边有个年青小伙正在挥舞着竹杆,背后还背着一个背包式的东西,时不时还发出嗡嗡嗡的声响来。
老者攥紧拳头,撸起衣袖,咚咚咚地往前疾走,脚后升起阵阵祥云!可刚走几步,耳内似又响起那道声音,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停了下来,粗粗地叹了口气,可那双眼睛,似牛卵子瞪视着不远处,咬牙切齿地咒道,不跟后人赔德的东西们啦!啐,吐下一口涎水,又咒道,电不触死你这狗日的!
边说边还不停地直跺脚,地面不断地发出咚咚的声响!
说完,哼哼不断地迈开大步,向前走。
走了几步,陡地转身,呸,一颗银弹向前飞去,一抹嘴巴,看都不看手掌,甩开臂膀往家赶去。走不多远,感觉手心偶尔传来丝丝痒痒,却也没去看,只在裤管上上下直擦,感受了一下,似觉好了些,这才又迈步往前赶,可那心中,似有一口郁气积蓄在心中,鼓鼓的,撑得心房火辣火辣的,还伴随有刺痛感阵阵袭来。
可那耳中,仍有嗡嗡声再炸响,眼前,那根根竹杆不时在晃动,又似根根擎天柱,撑着眼皮,双目酸胀酸胀,浑身甚是不舒服。
身影刚在塆子前露面,搭眼望向前方,见自家老婆子正站在自家门前,声嘶着在喊叫:“嚯嚯嚯,回家吃饭啰……”
声音在塆子四周回荡,又携带着晚风向远方漾去。
老者听了,咧嘴笑了,一脸的生动,心中的郁气,一扫而空,身子也觉轻松了。紧走几步,站在了老婆子的身旁,却不做声,只是眯缝着双眼,望着老婆子。
老婆子一转身,瞥见身侧的老者,莫名地往后直退,胸脯一起一伏,呼吸也变成急促了,那又要叫喊出来的声音,卡在了咽喉口,只发出格格的声响,仿如正在啼叫的公鸡突然被卡住了脖子。缓解了一下神情,老婆子不满地道,鬼吧?呼了口气,又道,赫不死人吧?
听到这话,老者却并不恼,仍那样站着,嘴里还一个劲地呵呵直笑,脸上也全无刚一刻的古板,有的只是生动!
见此,老婆子竟一下子蹦跳了起来,咬牙恨声道,又要去医院了吧?
一听到这声音,老者这才猛然省悟,刚才在耳内嗡嗡的声响,竟是老婆子的。
边上正在觅食的鸡们见了老婆子这样子,吓得咕咕咕地跑走了,跑出多远,还不忘掉头观瞧一番,见老婆子仍是那副张牙舞爪的样子,慌忙逃避得远远的。
见老者一点悔改的意思都没得,老婆子收敛起那副张狂的架势,叹口气道,唉,跟那伢们减轻点负担嘚!
说完,拍了拍屁股,哼哼不断地一转身,向屋里走去。
老者愣了愣神,也收敛起嘻笑,跟在了老婆子的身后。
天边,只现一抹烟红。
坐在桌边,老者端起饭碗,一口一口地吃了起来。
原来,桌上早已摆满了饭菜。
咽下口中的饭菜,老婆子看了眼对面老者,伸手搛起菜,送进嘴里,嚼了嚼,咽下,又看了眼老者,道,儿子又来电话了。
扫了对面的老婆子一眼,又嚼了几下,这才咽下了口中的饭菜,却由于急了些,口里的饭菜多了些,这一吞,竟哽噎住了,连眼雨都噎了出来,呼吸一时也急促了。
听到这粗重的呼吸声,对面的老婆子抬头瞅见了,慌忙站起身,连走几步,来到老者身侧,伸出手连连拍击着老者的后辈,见呼吸缓和了些,老婆子又急忙伸手舀起一匙汤,递到了老者的嘴前,老者见了,也不客气,略微伸直脖颈,一口一口地喝了下去。汤水下喉,先还感觉阻塞,喉管还有隐隐的胀痛感袭来,没一会儿,随着汤水的逐渐增多,食物的流动,一切淤塞、阻碍感顿时烟消云散,又连呼几口气,喘匀了,浑身上下也舒畅了。擦了把泪水,侧头看了眼老婆子,虽未言声,双眼中却满是感激。
见已无大碍,老婆子这才返身走回对面,坐下,拿起筷子,埋头去扒饭,嘴里却还不忘数落,哪个跟你抢?
老者也不计较,扯动嘴角,哑着声嗓,问道,搞么家?
听见问话声,老婆子停止手头的动作,坐直身子,平视着老者,板起脸孔,恨恨地道,还不是放心不下你这老不死的呀!见老者仍一脸的疑惑,依然恨恨地道,问你是不是又再和别个打架!
原来,前些时,老者驾船出湖捕鱼,刚扯完拦河网上的竹杆,好在主人此时没在附近,自然没见到这一幕,也避免了一场冲突的发生。刚舒出胸中的不适,又遥见有人正用电电鱼,老者加紧划了几桨,来到那人的船边,劝说了几句,对方不服,挥篙打向老者,老者不慎落水,幸被人劝和、救起,才免去更大的祸事。老者却因年长、体衰,还是进入医院住了几天,直至今天上午才出院回家。在家没呆多久,鬼使神差的,又走去了外滩,直到渔舟唱晚,夕照映湖镀苇,才在那依然回响哟嗬嗬的声音中回家。
老者听了,只是呵呵直笑,却不辩解一句。
见老者这样子,老婆子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可那双密布皱纹的双眼珠子都快瞪出眼眶子来了。
屋内一时静了下来。
叮咛咛,房内的电话又响了。
老婆子一个弹跳,腾地站直了身子,迈步向房内冲去。
老者愣了一下,却还是慢腾腾地跟在了老婆子的身后。
猛地推开房门,铃声更加轻脆,更加悅耳。老婆子此时却没得欣赏的欲望,也不停步,抬脚直朝房里奔,一个饿虎扑食,伸出胳膊,瞄准那个键,精准地按了下去,哪个啊?
声音中,却还透着颤音,呼吸如拉风箱!
老者见了,也赶紧冲进了房中,双手翅膀样张开,脸上尽显紧张,生怕前面的老婆子跌倒。
还好,担心并未实现。
尽管二人不管不顾,所幸房门没得门坎,不然,后果更加不堪设想了。
听筒中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姆妈,是我。停了下,又问道,姆妈,没得么事嘚?
老婆子连忙回答道,没得么家,没得么家。
话语中尽显开心。
是呀,有么家比听到儿子的声音开心的呢?
男子哦了一声,却还是疑惑地问道,那你郎慌个么家嘚?
老婆子呵呵答道,急了些,急了些。
男子听完,长舒口气,又问道,小爷呢?
乡村的习俗,叫父亲不叫爸爸,叫小爷,为的是小孩好养活。
在老婆子与儿子通话之时,老者已站在了一边,此时听到问候声,也不待老婆子回复,老者咧嘴开口答道,么家?
男子关心地问道,你郎还好嘚?
好,好,好。
老者连声答道,感觉还不尽兴,又答道,每天有鸟看,有芦苇看,还有那清水看,想不好都要好嘚!说完,显出一脸的陶醉。
听到这话,男子停了下,字斟句酌地说道,你郎那脾气……
老者一听,如乍毛的凶犬,大声吼道,那些狗日的们在破坏我们的传家宝啊……
边上的老婆子连忙劝解道,又想住院哒?
呵呵,呵呵。
话筒中,传来男子的尴尬声。
这一发泄,老者感觉心中舒畅多了,吞下口唾液,叹息道,抚你长大的钱,供你上学,娶媳妇,购房的钱,哪一样不是从那里面搞来的?可现在,可现在,唉,那些狗日的们这一搞,以后的伢们么活哟。说完,站在一边直喘气。
男子也不再出声。
老婆子嚅动了几下嘴皮,看了眼话筒,又瞥了眼老者,还是闭紧了嘴巴。
房内一时寂静了下来。
屋外虽有鸡啼犬吠闹得沸反盈天,传来房内,却更加显出了寂静。
男子过了会儿,嘻嘻笑道,姆妈,小爷,可能不久,你郎们都不舍得走的。
老婆子听了,一愣,却也没得多大的反应;老者却眼睛一亮,嘴唇竟有些颤抖,可又一想,忍不住摇了摇头,泄气地长叹一声,听儿子还在那儿唠叨,老者重重地哼了一声,不淡不冷地道,凭你那几个工资?
男子一听,呵呵笑着停止了絮叨。
老者却仍不满,仍是那副不淡不冷的声音,你能都买下?也许觉得还不解气,又添了一句,那大个位置!说完,哼哈一声,吐出一口浓痰。
叭哒,浓痰落在地下,砸在老者的脚边,仿如一朵盛开的银花,放眼望去,煞是刺眼!
老婆子一听,急忙嚷道,又要那伢用钱?
一听这话,老者吼道,要你管?
听二老又要吵起,男子呵呵笑道,小爷呀,说不定真有那一天呢?
见老者要说话,老婆子连忙抢着劝道,别听你老子的,那大个位置,我们顾得过来?莫把心想歪哒,好好上你的班!
老者却不为所动,仍讥讽道,就你?哼!
语气中,尽显不屑!
男子也不恼,只是笑着说道,我是不行,可,可我有单位嘚!见老者不再出声,男子又道,小爷呀,现在提倡两型社会,一切有违这个方向的行为都将要坚决制止,又加重了语气,一字一句道,绝不手软!说完,也不待二老回答,毅然地挂断了电话。
听到那嘟嘟的忙音,边上的老婆子长舒口气,嘴里不停地喃喃,总算不花冤枉钱哒!
老者虽未出声,可那眼前,仿如出现往日那幅绿苇清水鸟鸣渔人撒网的神仙场景。摇了一下脑袋,似从刚才的憧憬中回到了现实,看着面前的电话机,老者口中还是忍不住地絮叨了起来,真,真还有那一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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