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姑实在忍不住了,终于还是问出了憋在心里的话。
这些日子,丈夫平山一直找她要身份证,昨天,还逼着她去街上照了张登记相。凤姑当时老大不愿意,扬一扬手中的铁铲,没好气地道,没看见我忙?栽下一窝苕藤(红薯苗的意思),凤姑还埋怨道,没说帮我个忙?
平山歉意地一笑,夺过凤姑手中的禾苗,催促道,快去洗手!说完,蹲下身子去栽。
凤姑笑笑,也没再推让,递给了平山,扭动了一下腰肢,走到田沟边,细心地洗了起来。转头四下搜寻了一下,空旷的田野中,哪还见得到半个人影子?凤姑却还是不放心,又走到低洼处,解开裤子,开始了小解。
听到哗哗的水响,平山顿住了手中的动作,心中顿感痒痒的,自己虽已近六旬,可那心中,却依然有了些许的躁动,有心想转头,却还是强自压抑住了,拿起手中的铁铲,依然栽了起来。心中却还在不断嘲笑,都当爷爷的人了!摇一摇头,感觉脸上有了些微的火辣!
这时,耳边传来凤姑的声音,你把这些栽完,我回家换件衣服。
平山一扭头,见凤姑已走出了多远。平山忍不住嘀咕了一句,都要……又赶紧刹住了要说出的话,生怕旁边有人,被人听了去。喉结一阵蠕动,“咕咚”一声,吞咽下了要说的话。
栽完苕藤,洗去手上的泥,刚想掏烟来抽,却见凤姑远远地走了来。
望着越走越近的凤姑,平山的眼前,一阵恍惚,似乎那个曾经的爱说爱笑,走路似一阵风的凤姑,又回来了!
平山晃了下头,恢复了平静,口中不住地埋怨,这是怎么啦?转头推上车子,一路叮当地去了街上。
路上,凤姑总在问,照相做什么?照相做什么?
平山却总是淡淡地一笑,答,过几天,给你个惊喜!
凤姑没好气地拍了平山一把,笑着打趣道,老了,老了,你还越发有趣味起来了。
平山却只是嘿嘿笑,扶车把的手,更紧了。
照完相,又见不到平山的人影子了。
凤姑心中虽然焦急,好在现在不像以前了,还要管这个,管那个。现在,伢们都有家有口了,伢们见二人仍在忙碌,笑着劝阻,享点福不行?
平山只是嘿嘿笑,凤姑却一拍巴掌,哈哈大笑,命贱,一歇下,浑身针扎样难受!
其实,深一层的话,凤姑没有说,哪个给我们吃?
听这一说,伢们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这天傍晚,正是夕阳衔山时,平山回来了。
凤姑见了,又瞅了瞅平山手上的大包小包,故作惊讶地大声嚷道,哎呀,这是哪阵风把您老人家给吹回来了?稀客!稀客!真是稀客!
平山这些日子,为了办好那件事,就近找了个小旅馆,住下了。
其实,平山也想过,回家去等,只是这一来二去的,蛮耽误工夫。
这一住,就是多日!
好在手中不差钱,钱都是儿女们平时孝敬的。今天拿到结果,平山自然打道回府了。
听到这话,平山竟一改常态,面上竟堆着笑,语气和缓地道,我来看看,我那多年未见的凤姑老表!
原来,平山与凤姑,还真是老表,至于说是什么样的老表,已说不清了!
凤姑一听,一下子竟愣怔住了。
这哪像昔日那个脾气火爆的平山?还,还真有点像,像,像曾经的平山哥!
凤姑眨动了一下双眼,摇一摇头,心中暗道,我这是怎么啦?
见凤姑站在那儿发呆,平山归总手中的包包,一拉凤姑,小声道,娘子,我们回府吧?
这一声娘子,炸响在耳边,似乎又唤醒了记忆深处的那声喊,只是太过遥远了!
凤姑没有扭捏,一步一步,跟着走。
走进客厅,平山赶紧放下手中的包包,又双手搀扶着凤姑,口中只道,娘子请坐!
听到这肉麻的声音,再一看平山那一脸的谄媚,凤姑陡地一个激灵,猛地挣脱开平山,退后一步,跳起来大叫,说,这几天做什么去了?是不是又,又去……猛地捂住嘴,向身后看去,生怕伢们来了撞见!
其实,这是凤姑多心了,伢们与凤姑她们并未住在一起。自打老家拆迁后,伢们各自筑起了自己的小窝。这个家,只有凤姑、平山居住着!何况,又学了城里人的搞法,人进家,门就关,要想进家门,还要拍门打户哩!
平山听了,并未恼,依然面带微笑,也不理会暴跳的凤姑,跑去厨房,拿来筷子、碗、杯子,放在桌上,又迅速解开大包小包。
原来,里面装的,都是些熟菜,外带一瓶凤姑最爱喝的泸州老窖!
其实,凤姑以前在娘家,并不喝酒。只是后来,与平山结婚后,生儿育女,又加家务操劳,才渐渐沾染上了酒!近些年,只因血压偏高,才断了酒。
见到这些,凤姑再也跳不起来了,一屁股坐下,呆呆地看着桌上!
平山斟上一杯酒,放到凤姑面前,又摆上一双筷子,又跟自己斟上一杯,坐在对面,看着凤姑,端起酒杯,轻声道,干杯!
凤姑疑惑地端起酒杯,又看了眼平山,一饮而尽。
平山赶紧拿起酒瓶,斟满,又跟自己斟满,看着凤姑,笑道,你不问我,这些天,去做什么了吗?
凤姑连连点头,也不吃菜,就这么睁大双眼,看着平山。
平山哈哈一笑,叫道,跟你接儿子去了!
凤姑跳起来,抖着手,指着,双唇颤个不停,眼里都要喷出火来!
平山却平静地压了压,从裤兜里掏摸出一个信封,递给凤姑。
凤姑接过,抖着手,慢慢抽了出来,眨巴了几下眼睛,又擦了擦,看见那几个字,忍不住“啊”了一声,双手颤抖得更厉害了。
平山却笑着又道,打开看看。
凤姑依言打开,又是一声“啊”!
那不正是自己前几天照的相吗?
见凤姑这样,平山端起酒杯,一仰脖,干尽了这杯酒。搛了点菜,送进嘴里,咀嚼了几下,“咕咚”,吞咽了下去,看着凤姑,又道,这个儿子,还满意吗?
说着,倒满酒,又道,凤姑啊,这些年,亏你操持着这个家!有了这个儿子,哦,别人都说,他是个哑巴儿子,你这下半生,也能坐着有口饭吃了!
说完,笑眯眯地看着凤姑。
凤姑却忽地站起,颤声道,你不知我有高血压?经不得刺激?
说到这儿,眼角已滴下泪来。
“吧嗒”,泪珠刚好落在了杯中,发出一声脆响!
平山却哈哈大笑,擦了把脸,调侃道,不会吧?那么艰难,都挺过来了。
凤姑抬手擦了把脸,板起面孔,冷声道,还有吗?说着,一屁股坐了下来,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脸上,一片潮红!
原来,那是一本退休证!外带一张银行卡!
2019年4月25日作于东西湖新烟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