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有一天,母亲郑重其事地说,要去朝香!
此时,已是腊月二十五了,离过年只五天。
在外工作的大哥也已回来了。
老汪结婚后,并未住在家里,而是在公路边选了块地,建了爿长条瓦屋,开起了小卖部。
其实,开小卖部还有另一原因,老汪的老婆会缝纫手艺,住在家里,知道的人不多,开个小卖部,知道的人也就多了。
这一开,已是五六年了。
这五六年下来,钱虽未攒多少,却只攒下了一双儿女,都已四五岁了。
每每想起,老汪觉得,嗯,倒也不亏!
其实,老汪之所以悦意出去去开小卖部,还有深一层的意思,久住家里,婆媳之间,难免出现摩擦。摩擦其实已出现几次了,只是老汪当时还在学校当老师,早出晚归,也未听见,回家见婆媳二人都有说有笑,也没去深究,心内还直夸老婆的贤惠,由此对老婆的柔情也更深了。深夜对老婆更加缠绵,早起心神虽有些疲倦,精神却格外的亢奋!只是后来有一天,老汪因忘拿了课本,到上课时才发现,才赶忙与数学老师换了节课,才着急忙慌地往家赶,到了自家屋后,停稳自行车,下去了。耳中却传来一阵嘈杂声,老汪也没在意,只是小心地从巷子往前走。其实,老汪是可从厨房门进去的,只是门关着,老汪推了几把,却未推动,于是,停下了,歪头想了想,也就笑了。都八九点钟了,父母该下地干活去了。至于老婆,自在家中缝纫。都是隔壁两边拿来做的,也不多,才三五件,稍一着力,一天不到,就做完了。老婆也不着急,兴致来了做一件,只要在别人的有效时间交给别人就行了。身子刚出巷口,暼见自家门口站满了人,屋内时不时传出几句说话声,话中还略带了点哭腔,细一辨听,老汪听出,那是老婆的,偶尔又听到母亲的道歉声,我赔,我赔!老汪一时愣怔住了,站在那儿,显出进退两难的样子。见无人发现,老汪赶紧退回了巷子里,静静地等待着。想一想,又转身走出了巷子,骑上车子,呜的一声,飞走了。
这是非,能趟吗?
回去家中,也不提及,也不说破,亦如以往,说笑不止,尽讨老婆欢心,尽得母亲欢乐,尽维这面上的和谐!
后来,老婆说想在公路边开小卖部,老汪二话没说就开始张罗起来了。
有父母积下的余荫,没过一月,小卖部就开起来了。
老汪老婆从此搬出了家,住在了小卖部。
屋虽不大,却也能放下一张床,住着倒还舒服。
时间不长,缝纫的生意也渐兴旺了起来。
从此,老婆专心缝纫、小卖部,老汪放心授学,日子过得倒也舒坦!
可能是有了距离,婆媳从此倒也少了口角!
老汪见了,心中甚为欣喜,不禁长舒了口气,可算平息了这场风波。可转头一想,又有了心酸,唉,真应了那句老话,“娶了媳妇忘了娘”啊!
大哥听了,看了眼母亲,皱眉道,不早说,早说我就不回来了……
母亲诧异地问,为么家?
父亲虽未问,却一脸的疑惑,满眼也都是疑问,大睁着,望着大哥。
大哥笑着说,我好安排嘚!想了下,又道,又没去过!
原来,母亲要去朝香的地方,是武汉底下黄陂的木兰山。
母亲发这愿心的时间,是上世纪的一九九二年。
那时,交通、通讯,都无现在的发达,脑中,也无黄陂木兰的图形,以为在天边。
那时,大哥在武汉工作,知道黄陂木兰山的位置。单位有车,倘母亲早说,大哥好与司机说好,直接开车拖母亲去黄陂木兰山。
扫了眼父亲,大哥,母亲淡然一笑,道,又不我一人去。见大哥,父亲盯着自己,母亲呼口气,又道,南上的他们都去!喘了口气,小了点声,又道,发这善愿的,也是南上的那个人。
母亲的娘家在洪湖,姊妹也出嫁在周边,父亲的家在沔阳(今仙桃),从地理位置来看,洪湖当在沔阳的南边,因此,母亲回娘家,去走亲戚,并不说回娘家,只说去了南边,家人都知道母亲去了哪里!而南上的那个人,正是母亲她们几人的领路人!
父亲大哥听了,转头对视了一眼,又急忙转过头,盯着母亲,惊诧地问,这大的愿心?
母亲慎重地点了点头,转头扫了一圈,见没得外人,咳了声,更压低了声音,伸出食指,指了下天,道,他郎们下来说的!
父亲大哥忍不住抬头望了下天,却瞅见满眼的瓦片,也不理会,仿佛双目刺穿了瓦片,直射天空,似望,似见一尊金身,盘坐在那儿,金光灿灿,正俯看父亲大哥,眯眯笑着。
二人一愣,慌忙收回视线,依然看着母亲。
可那双眼睛,还时不时地偷瞟几下天上,仿佛那尊金身还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心里虽不慌,跳起来,却依然碰碰碰如在擂鼓!
母亲依然慎重地说,他郎们说了,只劳动这几年了,见父亲大哥满脸的疑惑,舒了口气,又道,都会回归深山寺庙去的,想一想,接着又道,在这尘世,能收到几多香火?
哦一一?
父亲大哥听了,恍然大悟,不住地点头!
屋内顿时寂静了下来。
深冬的阳光射洒进来,已没了往日的燥热,剩下的只是温暖,溅洒在身上,暖烘烘的。
突然,屋外传进两声呼喊声,爹爹(习俗,江汉平原一带,叫祖父不叫爷爷叫爹爹)婆婆,我要吃呃!
话音未落,跟着飞进一双小伢来,个不高,才一米一二吔,衣服上也不知挂的什么,红绿黑颜色各异,站在门口,张大双唇,喘息不止。一双小眼睛不停地扫视,瞅见桌上有两瓶矿泉水,双眼一亮,一个猛虎扑食般地扑了过去,抓住瓶子,拧开瓶盖,一仰头,咕咚咕咚猛灌,眨眼的功夫,瓶中空了大半。
母亲见了,啧啧啧个不停,满眼溢满了笑,也不阻止,只是看着,看着,一脸的宠溺!
父亲却一跺脚,故意板着个脸孔,咬牙低吼道,大伯喝的!
边说,边伸手指着大哥。
大哥也不作声,只笑着看着二人。
儿子咽下水,道,干了呗。又低头看了眼瓶子,盖上盖子,走到大哥面前,笑嘻嘻地道,给,大伯!
嘴里说着,眼却紧盯瓶子,满是不舍,喉管还在不停地嚅动着。
大哥刚想开口,女儿跑来说,大伯,喝我的,口中响起一声“呃”,女儿脸上现了红,却也不以为意,只是诚实的抬手拍了拍小肚子,不好意思地道,喝饱哒!呃!显出一脸的享受!
大哥听了,忍不住仰头大笑,抬手擦了把眼,蹲下身子,笑着道,都给你们,都给你们!
儿子女儿却没收回手,只是顽强地伸着,一语不发,看着大哥。
大哥一愣,满眼疑惑地转头看着父亲,望着母亲。
母亲笑笑,道,说,多谢大伯!
女儿儿子这才缩回手,异口同声地说道,多谢大伯!
大哥这才站起身,伸手摸着儿子女儿的头,呵呵笑个不止。
儿子却头一偏,望着大哥,大声说道,婆婆说,男伢的头不能瞎摸,除非,除非……语气中,充斥着不满。
大哥一脸的惊讶,诧异地看着儿子。
母亲这时笑着说,大伯是你爸爸的亲哥哥,都在婆婆的肚子里呆过!
儿子侧头想了想,这才伸直头,靠在了大哥的手下。
大哥又是一脸的诧异,过了会儿,长舒口气,感叹道,比你爸爸强多了!
母亲这时笑着问,你妈没烧火?
女儿道,我们回都没回去哦!
儿子补充道,和他们躲猫猫!
母亲一把扯过儿子,挥起围裙,边拍打,边咬牙道,难怪像个灰狗子的啦?
儿子却不以为然,反显出一脸的享受,见母亲还要说,儿子这才接口道,不躲严实点不一下子就找到了?
母亲听了,也不再言语,只是双眼只在儿子身上身下扫描,见已没了灰尘,这才一把推开儿子,恨恨地道,是说不跟你打干净的,等你回家,你娘老子不打破你的小屁屁。说着,放开儿子的胳膊,见儿子已站稳,这才放心地缩回胳膊,又转头看向了女儿,见女儿身上依然干净,不禁诧异地问,你姐没躲猫猫?
儿子走了几步,靠在了父亲的身上,父亲伸出双手一把抱住儿子,板起脸孔,笑道,像个肉伢。
儿子却说,累了嘚!
听母亲问,抬头瞅了眼女儿,见女儿不想说话,儿子这才解释道,她和别个倩倩她们在跳房子。
母亲哦了声,这才边系围裙,边道,好好好,看了眼大哥,又道,你大伯可能也饿了!
父亲这时开口问道,他们两个能忌得住口?
母亲转身盯着父亲,眼中充满了怒火,想了想,又咽下了,看了眼儿子女儿,坐在了一边的板凳上。
儿子女儿见了,蚂蟥听到水响样,走拢来,一左一右,趴在了母亲左右腿上。
母亲拍着二人的后背,笑着说道,年过了,婆婆去拜大菩萨,有个事要跟你们说下。
二人扭转头,仰头望着母亲,问,么事啊?
母亲答,从我出去那天开始,不能吃鸡鸭鱼猪肉,连鸡窝里的鸡蛋都不能动,等我回来了,才能吃鸡鸭鱼猪肉,你们能不能做到?
二人连连点头,能,能,能!
父亲在一旁直撇嘴,见二人说得那么信誓旦旦,道,我不信!
二人随即跳起,冲到父亲面前,伸出右手小拇指,齐声道,拉勾。
父亲也伸出右手小拇指,勾在二人的小拇指上,跟着二人念道,拉勾上吊,一百年不反悔!
一旁的母亲长出口气,口中小声喃喃,个老家伙!
大哥却满脸的惊诧,满眼的不可思议!
时间,也在这期待与准备中度过去了。
毕竟在这朝香的旅途中,是不能动用荤腥的,只能吃些素净的食物,炒米、麻叶子是不可少的,喝水的物什也要准备一个,别人家的是不能动用的,不洁净是一方面,另还担心别人家动用了荤腥,那就破了戒了。
等这一切都准备好了,一年的除夕也就到了。
第二天,塆子里这里那里才响起鞭炮,母亲与大哥早已开启了朝香的旅程!
大哥本来是不想去的,母亲也说不要大哥去,母亲还说,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姑爷家舅爷家都要去看一下,他们都说了好多回呃,说你回了来,一定要去他们家去一趟,都好长时间了没有看到你了,蛮想你不过。
大哥刚想开口,一旁的父亲抢先开了口,不是说南边的他郎们都要去的吗?
听了父亲的话,大哥的喉间滚了滚,还是闭紧了刚张开了的口。
母亲眼一瞪,恨恨地道,就你清楚!
父亲梗了几下颈子,低下了头,脸上,满是不自在。
后来,大哥还是去了。
理由也让母亲信服。
大哥说,那条路,我熟,也走过一趟!
母亲这才满口答应了。
父亲也放下了那颗悬着的心,一声“咕咚”,在父亲的心内炸响了。
那么,母亲与大哥在朝香的路上顺利吗?谁知道呢?
不过,有菩萨保佑,相信定会逢凶化吉,终会完全这个愿心的!
二0二四年三月二十六日于白马馨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