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老人又来到了棋牌室。
刚才还象炸了蜂巢的室内,嘁喳声陡然停止了,人们像喊了“预备一一起一一”样,纷纷推倒了面前的麻将,纷纷站起身来,口中说着“我要做饭了”,“我要接伢放学了”,边说,边急不可耐地往外走。
在另张桌上凑牌脚的老板听了,也不恼,只是又看了眼面前的麻将,满脸现了不舍,口中直叹气,就差一个字。吞了口唾液,惋惜道,晚来一会儿,也不要长,就一两分钟,说不定,说不定就可胡个豪华亲七对啦!一翻手头摸上来的牌,忍不住扬起左手,狠抽了自己两个嘴巴子。
旁边还没走的人见了,纷纷转过头,看着老板,也不说话,脸上尽现了疑惑。
老板又抽了自己一巴掌,恨恨地道,都胡了啊!说着,推开面前的牌,又啪的一声,翻开手头的牌,声音颤抖着说,自摸豪华亲七对啊,你们说,你们说,你们说亏不亏?亏不亏?吞了口唾液,又道,都打了半生的牌,从没胡过这大的,满灌了啊,唉,唉,唉……
边说,边摇起了头。
旁边个人说,鹞子功又开始了。
老板年轻时,曾在剧团唱过戏,演的是小生,一身鹞子功,红遍江城!后因演出时出了点小事故,才告别了舞台,才开起了这间棋牌室。可一逮到机会,却总要露两手,口中唉唉个没完。既是对当下的不满,又似乎是对舞台的过早退出而惋惜或留恋。
后来,师兄弟们来看老板时,曾透出个惊天的秘密,说老板那次演出,并非意外,而是人为,是老板师兄在老板退场时,悄悄滴了几滴油,老板一踩,脚一滑,才导致老板跌倒。由于脚擦去了油,再怎么查,都查不出踪迹。其实,老板他自己也曾怀疑过,也曾疑到他师兄,因为团里要提拔个副团长,人选就是老板与师兄,师兄的呼声没得老板的高,上级领导也说了,这次演出过后,就要宣布人事任命,偏偏中途老板就出了意外,而后来的事情也就可想而知了。只是保卫处的人说是意外,老板才相信了是意外。
老板听了,半天都没说出话来,只是呼吸,如扯风箱,拳头捏得咕咕响,腮邦子两边都如同波浪,去了一波又一波,最终,却还是咽下了这口气,又开始了唉唉唉,口中只在吊着板眼,师兄啊师兄,你我都是师傅教的呀,我只想唱戏,只想唱戏啊!唉唉唉,只想把师傅教的玩意儿传下去,传下去啊,唉唉唉。
其实,老板心里早下定了决心,就是上级通过了,老板也要主动提出,让给师兄,因为师兄最适合当领导,而老板他?只适会唱戏!只是,人算不如天算。但最终,唉,却还是人算了啊!
最后,老板拖长了音调,大喊道,苦一一啊一一唉,唉,唉,师兄啊,唉,唉,唉,师傅的衣钵,全凭你传承下去了啊!唉,唉,唉,只是,只是,只是你那玩意儿,唉,唉,唉……
有个小师弟问,么发现的?
另一个师兄答,晚上,师姐替师兄洗衣服,从上衣口袋里翻出条手帕……
那个小师弟惊讶问,手帕?眼珠咕㖨㖨转了几圈,尖着嗓子道,秋……一瞅边上的老板,舌头一伸,噜噜了几声,又压低嗓音继续道,香传帕?
那个师兄一拍那个小师弟的脑壳,没好气地道,多嘴!瞥了眼老板,又道,师姐眼前一亮,张大了嘴巴,原来,师姐已认出了那条手帕,也看到了手帕上的油渍。原来,那条手帕,就是老板送给师姐的定情信物啊!只是,师姐一时也想不起藏在了那里了啊。师姐一把掼下衣服,跑去书房,气乎乎地指着师兄,哭着嚷道,师兄啊,你藏得好深啦!
说完,转身跑出了屋。
拖音中,又带了戏腔。
也许,这就叫职业病吧?从事任何一项职业,时间一长,或多或少,就要染上这一职业的特性,如唱戏,只要话一多一长,最终都要往韵白上来处理,似乎只有这样,说出来的话语才好听。自己无所谓,似乎说话,本该如此。别人听了,却笑,却如在听戏!
从此,师姐又搬回了单身宿舍。遇见我们,师姐总是红着眼说,师弟呀,师姐对不起你呀,师弟!
也就是老板!
原来,师姐与老板本是一对,可当二人要确定关系时,师兄却跑来说,说,说……
说什么嘚?哎呀师兄,你快说嘚!
那个小师弟急得不停地催促。
那个师兄喝了口水,才道,师兄说,他一个当医生的朋友说,说老板是个天阉之人……
不等师兄说完,师姐捂着脸,哭泣着跑走了。
一条手帕,从师姐的指间飞了出来,晚风一吹,似天女散花,纷纷扬扬,飘飘洒洒,手帕终是落了下来,盖在了一棵血红的玫瑰花上。
师兄走过去,拿起来一看,认得。
原来,这条手帕,还是老板打电话,叫正在上海演出的师兄买回来的。
看着手中的手帕,师兄恨得牙根痒痒,几次想撕掉,却又都放下了。
后来,师兄与师姐自然走到了一起。
后来,新婚的头天晚上,老板去找师姐,索要那条手帕,可师姐却说,掉了!
老板听了,口中只不停地重复,掉了,掉了,唉,竟掉了,唉,唉,唉,她竟说掉了,唉,唉,唉,一路甩着头,一路唉唉着走了,口中依然说着,掉了,掉了,唉,她竟说掉了。
生活如戏,戏如生活。老板的这个鹞子功,在江城,更加的出了名。
只是那场意外,才断送了这个“鹞子王”的诞生!
告别了舞台,老板先在老家讨了房老婆,后又为了生活,才开起了这间棋牌室!
师姐知道了这个讯息,拿了杆红缨枪,追着师兄,满剧团跑,后来,终在道具间里找到了师兄,指着师兄,厉声质问,你说他是天阉之人的呢?可他老婆都怀孕了!那孩子哪来的?说!似猛地省悟,丢下红缨枪,哈哈笑道,原来,原来,唉,唉,师弟呀,是我对不起你呀,唉,唉,唉,一对好姻缘,却变成了一对歹姻缘,时也,运也,命也,唉,唉,唉……
师姐也开始了练鹞子功!
原来,师兄竟把自己身上的病,转嫁给了师弟老板的头上。
见师姐踉跄着走了,师兄才小声说,不这样,我能得到你吗?
想想正在为生活忙碌的师弟老板,师兄抠着后脑壳,喃喃地道,师弟,我错了吗?
从前,有师弟老板在一起,自己一卡壳,师弟老板一带,脑子又活泛了,愈演,心眼也愈活泛了,最后,台下的观众齐齐站起,拍着巴掌,大声叫好。可每当这时候,师弟老板总是悄悄退后,推师兄我上前,师兄我也没推辞,还坦然面对,似乎这些,都是师兄我该得的。可,自从师弟老板走后,那佳境,却总也不得来,一出戏都还没唱完,台下都喊了几回“下去下去”声。
师弟呀,真是我错了吗?
说完,悻悻然地走出了道具间!
见老板唉个没完,另一边的个人拍着桌子,不耐烦地说,个爸妈的,紧唉个鬼呀,胡不下来是你的八字轻,运气浅嘞!
说着,掏出十块钱,啪,豪气地拍在桌子上,大声地嚷,给,今天的头子钱!
老板这才省悟过来,伸手一捞,搅乱了一桌的牌,呵呵笑道,对,对对对,对,唉,又想唉起来,瞥见那人,老板讪讪一笑,双手一抱,拱手道,各位乡邻,今天免费,今天免费!说着,嘴一撅,冲着那四位,又是一拱手,求乡邻明日来赏小的一口饭吃,一口饭吃,唉,唉,唉……
那人眼一瞪,咬牙道,毛病!瞥见早已坐上一桌子的老人,咽下口唾液,一窝蜂地走了。
室内,顿时清静了下来。
那么,这些街坊为什么见不得这四位老人呢?
耐着性子,慢慢往下看。
老板赶忙跑过去,边跑,口中边喊,待慢了,待慢了!
却没马上过去,只是身子一拐,去了饮水机处,咕咚咕咚,一杯;咕咚咕咚,二杯;咕咚咕咚,一连倒了四杯,双手又捧不完,急得额上都沁出了汗水。抬眼一扫,见了个托盘,心头一喜,颠颠跑去,拿起,跑来,接了些水,荡了荡,满意了,倒去水,一杯二杯地装在盘子上,端了,颠颠地走了过去。
细一瞅,一路的小碎步,都留下了残影!
就这功底,没个十年八年,能成?
来到近前,托盘放另张牌桌上,端起一杯,走近了,口中叫道,李爹,请了您嘞!
都叫出韵白来了。
王婆,请了您嘞!
万爹,请了您嘞!
黄婆,请了您嘞!
上完了,又低眉顺眼地站在一边,小心地问,您四位,还有需要的吗?
李爹上眼一翻,下眼一合,厉声问,说,你是搞么家的?
万爹马上跟一句,搞么家的?
面孔如铜板,双眼似铜铃,怒视着老板。
老板一愣,心道,像审犯人?却又不便发火,都住一个院子里的,说起来,这四个老人,不是与老板自己有点转折亲的关系,就是与自家老婆娘家沾点亲,带点故。老板从剧团出来后,经人介绍,在这院子里买了套房子,又经人说合,才开起了这间棋牌室,收入虽不大,一家人的开支、温饱却还是顾得过来的。
老板刚想开口,王婆梳理了下头发,摊开手掌,放在眼前看了看,伸出另只手,拧起根头发,惋惜道,又掉了根!
对面的黄婆一听,手指一伸,厉声喝道,说,王婆的头发是不是你扯断的?
老板一愣,苦笑了笑,心道,这哪跟哪啊?
李爹又是一声吼,这是报复,阶级报复……
万爹跟着也吼,对,阶级报复!
李爹头向后一车,大声喊,警卫员,拿枪来,毙了这狗日的……
万爹也跟着吼,对,毙了个狗日的!
李爹瞪了万爹一眼,接着又道,他这是想我们的阶级姐妹都变成台湾的蒋光头……
万爹也道,对,蒋光头!
老板见没完没了,越说越邪,也不说话,转身就朝屋外跑,口中还在不但地唠叨,难怪他们都怕这四个老人,唉,唉,唉,苦一一啊一一。
又练起了鹞子功。
王婆这时摸了张牌,口中说着,一万。
手也伸了出去,却就是不放下。似想起了什么,又缩了回去,自顾自地道,我家孙姑娘好象要放学了。
李爹一听,哗,放下一对牌,口中嚷道,一万?我要。抬起头,睁大双眼,朝桌上扫,却又没看到,听王婆一说,李爹凑近了王婆,问,我家孙伢子和你家孙姑娘是一个班?
一边的万爹争着道,不对,和我家孙姑娘一个学校,昨天,我和我孙姑娘一起去的学校。他们还请我讲打仗的故事。说到这儿,万爹低下了头,眼里都流出了泪水,啜泣着说,我那班长,上一刻,还在敦促我,瞄准了打,瞄准了打。下一刻,“日”的一声尖啸,炮弹落在了他的身侧,我也震晕了过去,等我醒来,只感觉双耳嗡嗡嗡个没完。你们听,你们听,这么暂我的耳朵里还在嗡嗡嗡哩!我又去看班长,哪还有班长的人影子?只有一滩血,一滩血呀!
擦了把泪,万爹又说,我还跟他们唱歌哩,雄赳赳……似想起了什么,忽地站起,正了下军帽,又掸了下军衣上的灰尘,再正了下领章,扣了下风纪扣,双眼平视,看着前方。
其实,万爹此时并未穿军装,只穿了套都洗得发白了的衣裤,似还小了一点,穿在万爹身上,紧绷绷的。估计是万爹的儿子淘汰了的衣裤,万爹舍不得丟,才穿在了自己的身上。
这,就是老一辈军人的风采!
艰苦朴素,已深入到他们的骨髓里,变成了他们的血液,时刻流过他们的全身!
前方,似有千军万马,个个如标枪,挺立在那里!静等万爹开唱!
万爹抬起右手,大声喊道,敬礼一一!
台下,似有干军万马正回复着,敬礼一一!
万爹又道,礼毕!
却未即刻放下右手,而是等了下,才放下了右手,才嗯了一声,才又开始唱了起来。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正唱得起劲,一旁的黄婆打断道,不对呀,我没教这首歌呀?我教的是,
向前向前向前,
我们的队伍象太阳……
万爹坐下来,歪着头想了下,问,你是几军的?
不等黄婆回答,万爹抢着回答,我们是三十军的。
黄婆哦了声,恍然大悟道,难怪,我们是二十九师的……
见二人还要说,李爹却接话了。李爹说,不对,我今日早上还听我孙伢子说,你家孙姑娘和我家孙伢子是一个班的。
王婆却又拿起了麻将,又要打出去,万爹喊起来了,万爹说,报告班长,我要上茅厕!
似听到了回答,万爹起身、转身朝卫生间走去。
王婆又打出了麻将,三万。
李爹喊,碰!
黄婆提醒道,等下,万爹来了着。
三人不再言语,只耐心等待着。
李爹专心剥指甲,王婆依然梳理着头发,黄婆呢,掏出几粒瓜籽,“哗”,放在了桌上,拈起一颗,双手一起剥,剥了下,却又没剥动,想了下,又放进嘴里用牙咬,左边却又没了牙,瓜子没咬开,却流出了一长串的口水,滴哒,滴滴哒哒,都被牌桌接住了,不大的功夫,窝积了一大滩嘞,黄婆见了,却不感到惊讶,只是掏出一片卫生纸,展开,盖上了那滩水,眨眼的功夫,卫生纸都洇湿了,黄婆却不死心,又挪到右边,摸索了几次,终于听到一声脆响,咔嚓,瓜子裂开了一长条口子,拿眼前一看,却还看不到瓜子仁,又用双手的大拇指去剥,却又由于手抖,试了几次,都没成功,最后一咬牙,又放回了右边的嘴角,这回却换了一头,挪了几次,又听到一声脆响,咔嚓,又凑到眼前看,见到了瓜子仁,抖着手,终于剥掉了瓜子壳,却又不笑,只是双眼角跳动了几下,似乎这就是黄婆的笑。黄婆拈起瓜子仁,咬,却又听不到“嚓嚓”声,看见的只是成串的口水往下滴。
去卫生间的万爹这时出来了。
万爹看了看左右,忍不住喃喃,这不象我家呀?
说完,瞅准了屋门,大步往外走,一点留恋的意思都没有。
这时,王婆似猛地想起,哎呀了一声,忽地站起,扶着桌边缓了缓,转身就走,口中不停地叨叨,孙姑娘要放学了,孙姑娘要放学了。
李爹见王婆走,李爹也走,口中也在咋呼,警卫员,警卫员,快毙了这狗日的。
黄婆这才吐出了瓜子仁,却又舍不得丢,只用两根手指甲拈着,边走,边嘀咕,明明教了的呀?
至于来这家做么家?在他们的心幕当中,似乎压根就没这回事!更不要提说打牌这档子事了。
老板见了,赶忙向前走了几步,似要打个招呼,毕竟人家来这里打牌,是替自己送钱财,对待自己的衣食父母,当然要礼遇有加呀?可一想到“审犯人”的那节,老板的心里又发了怵,脚步不自觉地开始往后退!当确信四个老人走远了,只看得到背影了,老板准备甩头,准备唉唉,可转头一想,又似觉不妥,却又觉得,不做点什么,似乎难以表达自己此刻的心情,不自觉的,老板双手一合,竟一弓到底,心中直叨叨,终于走了!
也许高兴过了头,这句话,竟说出了声来。
再看老板的双眼,却找不出半点嫌恶的影子,有的只是崇敬!
二0二四年六月二十六日凌晨于白马馨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