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关了。
车子启动了。
朱师傅终于得闲舒了口气。
身上,也如卸下了干斤重担,感觉了一身轻松!
可耳中,却突然响起了师傅的告诫声,只要屁股还坐在驾驶室的座椅上,安全这根弦,始终不要松懈!
吓得朱师傅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朱师傅记起来了,师傅说完那番话后,正准备下车,师傅的心中,竟有了失落感!
这一下去,标志着自己的工作生涯,从此就要结束了,自己,从此就要在家带孙子孙女,静静地等待着人生终点的到来!
心中虽然伤感,可当看到正青春年少,精力旺盛的朱师傅时,心中,竟又有了些许的得意,自己这一身的本领,总算有人传承下去了。可心内,却还像有什么没有交待的,似乎还蛮重要,只是师傅一时竟又想不起来了。可又不甘心,站在车门口,作出沉思状。
朱师傅见了,却也不便打扰,只是漾着笑,静静地等待着。
这一等,时间就拖得长了些,朱师傅直皱眉,却又不敢提醒,因为朱师傅清楚,师傅在沉思时,是最烦别人打扰的,为这,朱师傅都被克了好多回吔,这次,朱师傅张了几次嘴,终还是不忍心,终还是闭上了张开的嘴巴!朱师傅清楚,师傅这一下去,也许就是永诀了。这多等一会儿,又有何妨呢?
只是,乘客却不知道这些啊?还以为师傅也是坐车的乘客,见师傅站在门口,也不下去,也不上来,心中有了不耐烦,就开始汪嚷,下不下?下不下?一车的人都在等你?
又有人跟朱师傅说,司机啊,这又是么家嘚?这老师傅堵在门口,上不上,下不下的,解决他嘚,紧僵着耽误时间嘚!
其他人也跟着附合,就是!一车的人!
朱师傅刚想解释几句,师傅这时却回过了神来,可一双剑眉,竟还凝结在了一起,如同一个“川”字,烙在了师傅的眉宇之间,显然,师傅还未找到想要嘱托的话语。见乘客们个个义愤填膺,师傅即刻陪上笑脸,抱拳拱手歉疚地道,对不起,对不起,这就下!这就下!口里说着,眼睛却又在车厢内扫视,当双眼扫视到司机位上时,一双眼睛,竟定格在了那上面,面上尽显了不舍!见朱师傅的眼睛要看过来,师傅赶忙收回视线,慌忙车过头来,口中边说着,这就下,这就下,边迈开双脚,一步一步往下走!
朱师傅看见,师傅车过头去的那一刻,眼里分明有了晶莹。
走下车,师傅稳了下心神,抬手去擦双眼。
朱师傅脱口而出,师一一傅一一。
师傅头都不回地挥了挥手,又向前走了几步,上了站台,站着,却背对着车子。
朱师傅咽下心中的冲动,这才启动车子,双眼平视前方,开走了。
从后视镜中,朱师傅看见师傅还站在站台上,仿佛双肩,似在一颤一颤的。
见车子开走了,师傅这才转过身来,双眼已是红红的了。
这时,师傅却一拍大腿,兴奋地大叫,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接着,跨下站台,挥舞着双手,大声喊道,停下,停下,我想起来了。
边喊,边朝前跑。
这时,车子都开出了十多米远,都要上主干道了。
这时,只听车内有个乘客说,那个老头跑来了。
其他乘客一听,扭头也往后看,也说,呃,跑来了。
另有乘客好心地提醒,师傅啊,开快些,那个老头跑来了,该不是来扯皮的吧?
朱师傅这时也从后视镜里看到了,却没听乘客的话,只是把车停在了路边。同时,也把车门打开了。
脸上,却挂满了笑。
毕竟是自己的授业恩师啊!
终于追上了。
师傅边喘息,边道,能方便的,尽量方便别个。
说完,挥挥手,转身走了。
那步子,轻快多了。
那身板,也比先前挺直多了。
望着远去的师傅,朱师傅翕动了下双唇,一咬牙,转过头去,启动车子,开走了。
车上的乘客,却显出一脸的后怕,边拍胸脯边道,哎呀,总算没扯起来!
有个乘客好奇地问,师傅啊,那是哪个啊?好象,好象,好象你们认得?
朱师傅答,我师傅!
啊?
满车的乘客异口同声地回应了一句。
朱师傅又道,今天,退休了!
向后望了一眼,又赶忙转过头去,看着前方,又道,所以,所以,所以我才……
过了好大一会儿,那个乘客埋怨道,不早说!
底下的话,却再也说不出来了!
话语中,听起来似在埋怨,更多的却是悔意。
人生中,又有几个这天呢?
车厢内,一时寂静了。
耳内,只闻见“轧轧轧”的声响。
那是汽车轮子与路面挤压的摩擦声。
可随着车子的行驶,凉风的侵袭,不快,又都随风去了。
这时,就听个妇人哑着喉咙说,跟你们说个稀奇事。
车厢里的人一听,个个都打起了精神,坐直了身子,也不说话,都车过头去,看着妇人。
妇人一笑,道,昨天夜晚,我老头子回家,在路上,捡了个学生伢。
人们一听,禁不住直撇嘴,忍不住抬头瞪了那妇人一眼,似那妇人戏耍了他们,忽悠得他们张起了耳朵来听。
却还是有好奇的人,不住地问,几点的事啊?
妇人说,就是晚上十点多钟,快十一点的事。
那人一听,哦了一声,又靠在了椅背上。
妇人也不恼,只是淡淡地一笑,道,还是个姑娘伢!
见众人都打起了精神,妇人又是一笑,才又找补了一句,还是个跛子。
这一下,聊起了众人的兴致。有问,她家大人呢?不来接?有问,不住学校?还有的问,在哪些呀,怎不搭车呀?
朱师傅这时只在笑,心道,不愧是农村妇女,芝麻大粒的事,都说成个西瓜大了。可当听到车,朱师傅又多了个心眼,张着耳朵,听了下去。
妇人叹了口气,道,伢儿是个孤儿,哪有钱住嘚,就连吃饭,都是饥一餐,饱一餐的。停了下,又道,就是刚才的那个车站,前面有几排红房子的,说是个学校……
另有一个乘客抢着道,那个学校我晓得,听说蛮出名……
又有个说,那伢搭几点的车啊?没赶上?
妇人想了想,答,听说是晚上十点钟的车,吐了口涎到窗外,接着又道,也不晓得是哪个司机,等个几分钟不行?
摇了摇头,又道,这年头,到哪里去做好事啊?
说完,又是直摇头,还叹息个没完!
朱师傅听了,心头一紧,晚十点?校园?那不正是自己开的那趟车吗?
这趟车到站,自己也就要下班了。
幸亏我老头子发现的早,妇人继续道,要不然,那伢的一生也就毀了。
叹息了一声,妇人又道,搞了半天,原来那伢,还是我们隔壁塆子里的。
听到这,朱师傅长叹一声,心中有了自责,还是没牢记师傅的话啊,“能方便的,尽量方便别个。”
怎么啦?
有乘客问。
妇人答,几个砍脑壳的,把别个伢,往树林子里拉嘚!
要是我多等个五分钟呢?十分钟呢?似乎也就没了这种事情的发生!
朱师傅不禁自责地想到。
个砍脑壳的,吃了饭了没得么事,尽搞这砍脑壳的事!
车厢内的乘客,个个破口大骂!似乎只有这样,心中的不满,才能尽情地喧泄出来!
朱师傅这时也握了下拳头,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
又是一个繁星满天的夜,车子开到了三中的车站,停了下来。
车上的乘客开始也没在意,后见车子迟迟不开,乘客问,师傅,车子坏了吗?
朱师傅笑着答,没有啊。
乘客又问,开嘚。看下手机,又道,都几点了?
朱师傅笑笑,打开司机门,站在走道上,笑着讲述了妇人所讲的那个故事。讲完,朱师傅低下了头,自责道,要是我多等五分钟呢?十分钟呢?不就没得那事发生了?长舒口气,又道,幸亏那个老伯,我的罪孽才免去了啊。
说到这儿,朱师傅向乘客们一鞠躬,又鞠躬,再鞠躬,才略略地道,所以,所以……
乘客们也不再做声了,一起陪着朱师傅,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
终于,咚,嚓,咚,嚓,声音越来越近,在这寂静的夜晚,听得清清楚楚。
朱师傅一喜,笑着一弯腰,道,谢谢!跟着,坐回了司机坐,启动了车子。
红光一闪,一个女孩走上了车子,瞅了朱师傅一眼,又扫视了一眼车内,甜甜地一笑,道,明天,我就要高考了,谢谢叔叔阿姨爷爷奶奶们的陪伴!说完,深深地弯下了腰!
车内的乘客们一挥拳头,异口同声地道,加油!
朱师傅也挥起拳头,低声道,加油!
随即,车子开走了。
女孩含着泪道,加油!
说着,举起了小拳头!
又到了退休的这一天。
朱师傅下了车,跟在朱师傅身后的,是个年轻的小姑娘。
朱师傅指着学校,指着站牌,认真地说,记得那所学校吗?
小姑娘认真地答,母校!
朱师傅又问,记得这个站牌吗?
小姑娘答,没有它,就没有我的今天!
说完,眼眶里早已噙满了泪水。
往昔的一幕幕,似电影里的镜头,不断篇地在脑子里闪现。
朱师傅看了眼小姑娘,一字一句地道,把五分钟的故事讲下去!
停了下,又找补了一句,用你自己的方式!
说完,挥起枯瘦的拳头,认真地道,加油!
小姑娘点了下头,嗯了声,退后一步,向朱师傅鞠了一躬,认真地道,加油!
说完,转身朝车子走去。
朱师傅却没有跟上车,只是挥了挥手,背着双手,一步一步往前走去。
只是有只手,却还是不自觉地抬起,默默地擦拭着双眼,口中不停地喃喃,师傅,师傅,师傅……
脸上,溢满了笑。
笑里,尽显了欣慰!
二0二四年六月二十七日于白马馨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