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汪老师闻听到了一则噩耗。
其实,这时的汪老师已不能再叫汪老师了,因为,汪老师已不在学校教书了。
为何?
汪老师已被淘汰下来了。
说起这淘汰,也是有趣。
自打汪老师回本村学校教书,就怪事不断。
原来,汪老师初去学校教书时,不在本村,在外村,叫新口村。新口村离汪老师家也不远,走起来也不需担心,一杆子捅到底,看见通顺河堤,向右一拐,再走个二三十米远就到了。
总共加起来,也才七八里路。
路是土路,虽为土路,却也不难走,原因无它,上面铺了一层砖块。
这一特色,似是八十年代乡村公路的一大独特的风景线了。
其实,这已是好的了,它说明,官家已开始重视了。
倘回顾七十年代,乡村公路只有形,却没了魂,路面上牛屎猪粪成堆,荒草盖过路半边,雨一下,大坑小坑比了赛似的装水,天晴后,得个把月才能干。倘细瞅,竟见小鱼,竟见小蝌蚪。不过,人户后面的路面却又另是一番景致,为何?有人实在看不过眼了,趁上工时节,下工空闲,去挖上几锹泥土,填上一填,平上一平,走起路来,倒也舒心放心加宽心。没人的地方,荒郊野岭的,依然是小鱼的天堂,蝌蚪的乐园,有时甚或还能看到小蛇在里戏嬉!
这一重视,倒也免去了天晴一包灰,天雨一团泥的尴尬局面。
不过,却又显得过于羞涩,依然采取放任的做法。由于疏于管理,加之手扶拖拉机的来回碾轧,使路面高的象山,低的象海,稍一不留神,跌跤肯定免不了。
不过,这是指步行。
那么,骑车呢?
更是考车技的了。
好在已习惯,汪老师行驶在上面,倒也不觉得有多么的不自在。反倒是上街,行驶在平坦的柏油马路上,倒又显出了不自在。
为何?
路太平,少了刺激,导致注意力下降,出车祸倒也难免。
后来,政策一变,汪老师回了本村。
不过,有一点值得可喜,汪老师去新口教书时,还是教坛上的一介白丁;汪老师回村时,已有两三年的教学经验了。
还没教一个月,校长就对汪老师透露了一份担心。
汪老师一惊,问,什么?
校长答,熊书记担心你教不教得好书。
汪老师倒也不慌,只在心中大呼,来了,来了!
其实,汪老师想回村教书,全冲着村支书是汪老师的兄长的同学兼朋友的份上才回来的。
开学后,听说书记换了,还换上了汪老师最不愿看到的熊书记,汪老师只在心内直呼,完了,完了。
吞下一口涎水,汪老师又在心内直呼,教书的日子不长了。
今天校长这一说,倒也放了心。
瞥了一眼校长,汪老师笑问,您没说?
校长笑答,说了。
见汪老师在看着自己,校长弹了下烟灰,又答,我说,别个汪老师在新口,教得蛮好。
又弹了下灰,又答。
其实,这校长也是个怪人,沉寂了三年,竟根烟不沾,每天只是学校、农田、家里,不上课,听不到一点声音,沉寂得如没得这个人样。这不,日头又照过来了,校长又走马上任了,这一上任不得了,却把热闹也给带回来了,从早到晚,听在耳内的,尽是校长的粗声大嗓。不光如此,那根烟不沾的习惯也变了,每天眼一睁,烟已叼在了嘴上,似校长的孪生兄弟,人往前面涌,烟朝后面飘,睁大眼睛细瞅,似得道高僧,都佛光普照了。
见烟灰看不见了,校长才答,我跟熊书记说,不是我要,别个汪老师都不想回来。不过,抽了口烟,校长又答,把别个新口学校的校长都给得罪了。说着,唉唉个没完,似乎到现在还一脸的惋惜。
这时,外面传来一声喊,杨校长!
校长姓杨。
校长哎哎了几声,又回头看了眼汪老师,显出一脸的歉疚。
汪老师一听那声音,心中不禁好笑,却并未显露出来,只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冲校长笑笑,却没再说什么话,只把一双眼睛看着校长。
校长会意,转身连忙朝室外走去。
汪老师的身子虽未动,可一双眼睛,却早已随着校长的身影跟了出去,见到那人,汪老师禁笑出了声,口中不禁嘀咕道,这倒蛮认真!同时,也证实了心中的猜测。
原来,那喊叫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熊书记。
熊书记凑近校长,张口不知说了什么,却见校长回头看了眼室内,一拉熊书记的衣袖,走远了些,刚准备开口说话,却见一辆自行车朝二人驶来,校长见了,却停止了说话,只把一双眼睛看着来人。
熊书记正背对着来人,却并不知这些,见校长看着身后,熊书记一转身,这才知晓了一切,却也没说话,只把身子向旁挪了挪,也看着来人。
这一切,看似缓慢,却都发生在眨眼之间,只因叙述,才稍显漫长了些。
来人看到校长,慌忙蹦下车,支好车子,连忙问,杨校长?
校长连忙答,我是,我是,却又不明究里,也不说话,只是一脸微笑,看着来人。
眼里尽显疑问。
来人笑笑,从衣兜里掏出信封,递给了校长,口中解释道,宋老师叫我送来的。
宋老师是乡教育组的组长。
见校长接过了,来人笑了笑,退后几步,双手捏住车把手,“咔嚓”,蹬下站架,用只手提着车架,转了一圈,刚想上车,又象想起了什么,停下车,转过半个身子,又解释道,宋老师说,本来是晚上叫其他同学带回来的,宋老师说,这是大事,也是大喜事,宋老师说,叫你们早知道早高兴高兴。
校长问,不歇歇?喝口茶?
来人摇了摇头,转过身去,边蹬着车子,边回道,还要回去上课哩。
声音落下,车子却早已飞出了老远。
又看了眼来人,校长这才收回视线,看着信封,脸上竟溢满了笑。
熊书记也收回视线,也低头看着信封,竟一脸的诧异,嘴里竟问出了声,什么呀?
只见信封上竟写着两个鲜红的字迹:喜报!
校长听了,笑着猜测道,可能是……
边说,边用手指撑开信封口,信口并未封死,两指一夹,拖出张信纸。
汪老师眼尖,看那信纸,竟还有点厚。
展开,只见上面写着:
喜报
游湖学校:
你校四年级同学在这次全乡语文竞赛中,斩获一、二、三、四等名次!
特此报喜!
乡教育管理组
年月日
(并盖有一枚鲜红的印章)
看完,校长喜得嘴都合不拢了。
好半天,才合上,才说出一句话来:果然!
原来,开学不久,乡教育组组织全乡四年级学生搞了次语文比赛,说是为下月在镇举办的四年级语文比赛选下参赛选手。
汪老师班去了四人,四人都得了名次。
见熊书记仍一脸的疑惑,校长这才笑着解释道,我说他是“小财贸”,你不相信,还担心!
熊书记听了,竟一脸的惊讶,口中不住地喃喃,怎么会?怎么会?
精气神似一下子抽干了样,身子竟不住地摇晃。
校长赶忙伸出双手,一把扶住了熊书记的身体,口中不停地追问,没事得?没事得?
缓了缓,熊书记才摆手道,没关系,没关系。
边说,边拨开校长的双手,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去。
边走,口中还在不停地喃喃,怎么会?怎么会?
校长见了,抢前几步,仍关切地问道,没事得?没事得?
熊书记却没说话,只是抬起手,挥了挥,继续往前走去。
那迈出的双腿,似比刚才有力多了。
汪老师分明看到,迈出步子的那一刻,熊书记竟握紧了拳头,不经意间竟还挥了下。只是幅度不大,不留神,还真看不到!
汪老师这才走了出来,双眼仍望着远去的熊书记。
校长见了,哈哈笑道,恭喜恭喜!
转头又望了眼熊书记,转过身子,又道,该放心了吧?
汪老师却摇了下头,道,还没完!
见校长一脸的疑惑,汪老师笑着道,这是替我兄长还债啊!
校长不相信地问,不会吧?
看了眼校长,汪老师继续道,不出完这口气,他能甘心?
说完,大踏步地走出了办公室!
脸上,竟没半点得奖后的喜悦!
有的只是沉重!
可脚步,却没半点的犹豫,有的只是坚定!
校长这时却不知道怎么搞了,一会儿望望远去的汪老师,一会儿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喜报,犹豫了一下,校长最后还是作出了决定:折叠好喜报,重新装进信封,揣进兜里,默默地走去了办公室。
此后,也就太平了。
熊书记去忙村里的工作。
汪老师也去忙教学。
校长呢,依然走到哪里,烟雾也就跟随着飘到哪里。观那场景,似得了道的高僧,都自带光环了。说话呢,依然是一口烟,一句话。
对此,汪老师说,校长的话,是叫烟雾薰出来的!
说完,扫视一圈,见众老师都睁大双眼,看着自己,汪老师显得一脸的得意。正想哼唱两句歌曲,抒发一下心中的得意时,旁边的夏老师却一拍桌子,小声吼道,不对!
众老师一听,又纷纷扭转过头去,瞪着双眼,看着夏老师。
夏老师见了,也是一脸的得意,放下手中的笔,缓缓地站起身,咳了声,板着面孔道,是叫烟雾给钩出来的!
说完,一抹中分头,头一甩,又缓缓地坐了下去!
那样子,活象《红灯记》里的变节分子王连举。
汪老师却不说破,只是时不时地瞟一眼夏老师,掩着嘴巴,偷偷地乐。又怕被人瞅见,那神态,跟个贼样,不晓得有几好笑。
众老师一时竟没回过味来,只是眨巴眨巴眼睛,愣愣地看着夏老师。
夏老师也不理会,依然拿起笔,继续埋头批改作业去了。
汪老师这时却拍起了巴掌,口中连说,妙妙妙啊,这一薰,这一钩,都,都,都活了!既生动,又形象,妙妙妙妙啊!仰头望了眼屋顶,想了想,又低头道,谁说我们只是个教书匠?我们不是诗人吗?
众老师这才呵呵一笑,显出了一脸的鄙视。
汪老师却只当没看见,依然在那里妙个没完!
这时,却响起了一道沙哑的嗓音,呸,快些改作业哟。
汪老师不回头也知道,这是教导主任周老师的声音。
众老师听了,瘪了瘪嘴,嘿嘿嘿地笑个没完。
见汪老师还没得反应,周老师又提醒道,下堂课,看你拿么家面对学生?
咳了声,又继续道,搞清楚些,这里是学校,是教书育人的地方,不是你的文学殿堂!
汪老师却不恼,只是不住地“唉”,唉了会儿,汪老师双拳轻擂桌子,看着周老师,低吼道,你这是谋杀!你这是扼杀!你这是,你这是,你……声音越说越小,却再也这是不出来了。扫了圈众老师,还是乖乖地拿起笔,继续批改起作业来了。
众老师一见,竟哈哈哈地大笑了起来。
笑了会儿,又纷纷伸出根手指,边指点着汪老师,边异口同声地道,贱!
汪老师却不恼,只是不住地重复,呃,贱!贱!贱!头也象小鸡啄米样,不住地点!
夏老师这时却又崩出了一句经典:这叫囱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众老师又是异口同声,贱!
这,却并未激化老师们的矛盾,反而愈发亲热了,彼此的距离,也更加缩小了。
多年后,汪老师想起这一幕,却还是如在眼前。
脸上,也自然流露出了微笑!
这里才安静了一小会儿,那里却又开了腔,还真安静啦!
开腔的不是别人,是校长。
校长其实早已站在了室外,却并没站在门口当中,而是贼样地躲在了门框边,偷听着老师们的轰闹声。
校长其实是想大踏步地走进办公室去的,只是校长扫视了自己的身上身下,才觉得了不好意思,才缺了理直气壮,才贼样地躲在一旁,偷听老师们的言论。
可听了半天,却又听不出个么鬼名堂来,扎入耳中的,只是一个字:贱!校长一惊,又扫描了一下身上身下,校长慌忙退后,退下走廊,又瞄一眼室内,见无人看室外,校长一转身,短跑冲刺样地跑去了宿舍。
看他那矫健样,又哪是个已年近半百的老男人了啊。
打开门,没一会儿的功夫,校长又出来了。
手中,多了只塑料小水桶。
紫色,较厚,虽重了些,却耐用,磕撞几下,不至于即刻就破损。
校长手提小水桶,疾步走出了校园。
离校园不远,是条东西走向的公路,路面上铺了砖块,却因疏于管理,路面高低不平,好在都已习惯,行车在上面,并没有多大的不自在。路面也不宽,才四米多点。好在车辆不多,偶尔有台拖拉机行走,却也不觉窄,反觉蛮宽。跨过路面,就是条东西走向的小河。
说是小河,实则是条人工开凿的灌溉排渠,全为保障垸内的农田,旱,可放水,缓解旱情;涝,可及时排出,确保农田旱涝保收!
这也正托福于伟人的号召:水利是农业的命脉!
只是,这其中的辛苦,又有几人知晓?
春寒冬霜,正是农闲时节,也似正是养精蓄锐之时,农人,却吵醒了大地,男女老少齐上阵,肩挑背扛,硬是搬走了一块块泥土!汗珠泥土随步走,辛苦欢笑伴影行。可望着那如条乌龙般蜿蜒远去的长龙,这辛苦,这汗水,都值了!又一想到明年的丰收,腰酸腿疼肩胀都随脸上漾起的笑消逝殆尽了!
这,就是农人的胸怀!
河水清澈,风拂过,波光潾潾,似在欢唱,又似在催促,催促河水快走,快走,去滋润农田,去润滑小河两岸的男女老少。
河上,搭一架木桥,一头连公路,一头接田头。
校长每天去农田做事,走的就是这座桥。
不然,哪有这长的时间在田里辗转?
其实,离这桥半里路,也有座桥,还是砖拱桥,桥面也宽,并排走个五六人,还不需侧身。只是这去来的时间,就得半个多钟头了。校长却又舍不得这半个多时间,只得坚持走这米宽的木桥。人走上去,除了校长的身子不响,桥上哪里都“格吱格吱”响个没完没了,甚至连那河里的水都在响,那漾起的圈圈涟漪就是明证!
没大一会儿的功夫,校长又返回了校园,手中,依然提着小水桶,却似显出了沉重!
不然,身子怎么又会向一侧倾斜?
小水桶离地面有尺多高,静静地贴靠在腿侧,随了步子的迈动而向前移动,稳稳的,没溅出一星半点的水珠来。
可当上走廊时,许是过高,一时没把握住尺度,身子一斜,“哗啦”,溅射出了颗颗珍珠,又“哗啦”一声,落在地上,“嗞一一”发出一长串的嗞嗞声响来。
原来,天干久了,几颗水珠落下,自然要露出贪婪样来——吮吸!
校长却不顾这些,只是径直走向宿舍。
再出来时,校长已焕然一新了。
对此,不得不佩服农人们的智慧来,他们总结出了两句土里土气的话来,白天是先生,晚上成农夫!
其实,这也正是当年民办教师的尴尬,既要教书,又要顾及家中的责任田。怎么办?只有利用早晚来完成,白天,却是一位站在讲台上授业解惑的先生了。别看他们身份尴尬,却也照样为国家培养出几代的栋梁之材!
只可惜,随着发展的进程,民办教师已完成了他的历史使命,成为了历史!但他的功绩,中国教育史上应有他的一席之地!
这应是不争的事实!
而校长今天,就是利用中午休息,去了趟责任田,才使身上沾了点泥污,才觉了不好意思,才如贼样,躲在门框边,静听老师们的妙语莲花。可现在,身上干净了,自信又回来了,校长才理直气壮地走进办公室,才理直气壮地说出了那一句话来!
此时,老师们正都沉浸在批改作业之中,也没深究这话是哪个说出来的,思绪仍沉浸在刚一刻之中,听了这话,不假思索地回了一句,贱!
说完,也不抬头,双眼依然一错不错地盯着作业本。
脸上,平淡无波!
校长本是一脸的笑容,可当听到“贱”字时,笑容顿时收敛,先只听到一声,不一会儿,贱字声竟连成一片,可听在耳内,竟是“贱贱贱贱……”直扎心窝底。霎时间,校长的脸垮了下来,站在室中央,双手插腰,双眼似要喷火,双鼻孔如排气管,不停地排出,竟似两管火舌,焚烧得面前的空气都变成了真空状,也不作声,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努力克制着心内的愤怒!
这时,主任抬起头来,发现了校长,见到了校长那要吃人的样子,主任先是一愣,略一揣摩,便知了原委,笑一笑,又扫视了一眼室内,即刻起身,小跑着来到校长跟前,附耳低语,道出了原委。
校长听完,这才缓和了神情,掏出支烟,递给主任,又掏出一支,叼在了嘴上,主任适时地递上打火机,“咔嚓”,窜起一束火苗,校长见了,推让了几下,见主任仍伸着,校长笑笑,俯首点燃烟,深吸一口,随着呼吸,烟雾从鼻孔里,口腔中,徐徐地呼出,不大的功夫,缭绕在了头顶,风一吹,散了,又似无根脚的浮萍,随风飘去了。
见校长恢复了常态,主任笑笑,依然没说话,只是轻手轻脚地走回座位,坐下,唇角衔着烟,拿起笔,继续批改作业去了。
众老师说完那句话,也没在意,继续埋头批改作业,可过了一会儿,又似觉不对,心内一回味,觉察出那声音,似不像汪老师发出来的,又一揣摩,坏了,似校长的声音,不由心头一紧,齐齐抬头,恰见校长正笑眯眯看着,众老师齐呼,啊?
校长头一回,身子一扭,烟一扔,上前一步,踩着烟,颠起脚尖,螺旋式地转了一圈,瞅了眼门框,抬手一抹头发,屁股一甩,蹬蹬蹬蹬向外走去,当一只脚跨过门坎,另只脚正要跟上时,竟从嘴里崩出一个字来:贱!
另只脚与前只脚会合,又蹬蹬蹬地向前走去,身后,却又飘来一个字:哼!
众老师先是一愣,接着,竟都张嘴哈哈大笑了起来。
那笑声,似要掀翻屋顶,向空中冲去!
汪老师却忍住笑,看着远去的校长,心道,谁说校长是个老古板?他也有童真的一面啦!
其实,校长这年也不大,才四十六七,正属壮年。
日子,也就在这忙碌而又枯寂中渡过去了。
倘不自寻快乐,与那清心静修的和尚庙尼姑庵有何区别?
一天早上,汪老师推车才进校园,老远就见校长直招手,脸上堆满了笑,口中直喊,汪老师,汪老师,来,来,来哟,有话跟你说!
汪老师一愣,即刻支好车子,小跑着去了。
校长一把拉着汪老师的一只胳膊,一面笑嘻嘻地说,汪老师啊,恭喜恭喜你了!
边说,边拉着汪老师往间空教室走去。
汪老师一听,竟一脸的茫然,满眼疑惑地看着校长。
校长寻了条板凳坐下,这才放开汪老师的胳膊,又示意汪老师也坐下。
汪老师却没坐,只是站在校长面前,睁大双眼,也不说话,只是看着校长。
校长却也没有即刻说话,掏出支烟,递给汪老师,汪老师摆摆手,却没接。其实,汪老师是抽烟的,只是这时,疑惑替代了烟瘾,只是那么静静地看着校长。校长见了,不再强求,衔在嘴上,又掏出火柴,“嚓”,点燃,深吸一口,又缓缓地呼出,不大的功夫,烟雾,只在校长头顶缭绕。
再看校长,如梦似幻,又似那得道高僧!
汪老师见了,不禁退后几步,竟有了跪拜的冲动!
校长冲着汪老师一笑,拱手道,恭喜了啊汪老师,你要高升了!
边说,双手边直拱!
汪老师赶忙侧身,站在了一旁,口中直呼,使不得,使不得!
校长却不以为然,边拱手边说,以后,还要仰仗你汪老师给碗饭吃!
汪老师听了,一头的雾水,怔怔地看着校长,狐疑地问,校长?
边说,边抢前几步,一手扶着校长的肩,一手伸向校长的额头,感受了一下,又缩回手,贴在自己的额头,试了下,口中呢喃道,不烧啊?
疾走几步,出了门,仰头看了下天,见太阳才刚升到杨树枝头,口中又是呢喃,也不大啊?
说完,转身回到教室,依然站在校长面前,更加狐疑地问,校长?
校长竟哈哈大笑着答,你以为我在发烧?你以为我在说胡话?
汪老师也实诚,校长问一句,汪老师头点一次,似又担心光点头显不出自己的心诚,连带着鼻中还赠送一字,嗯!
似乎正印证了乡里人常说的“好事成双”这句话。
及至到后来,汪老师也不管听没听清校长都说了些么家,一双眼睛,睁圆了,只紧盯着校长的双唇,只要一见双唇一分,汪老师立马点一下头,还不忘献上一个“嗯”字。
至于这唇分开时,发出声了没有?似不在汪老师的考虑之列。
倘有人问,人家都没发声,还没分辨出都说了些么家,你这又是点头,又是哼哼不止的,是不有病啦?
汪老师却脖子一梗,头一歪,眼一斜,咧开嘴,冷声冷气地答,不说话,你张个鬼的嘴呀?
似还赖上了校长。
又到了后来,不知是汪老师的眼花了,还是汪老师不耐烦了,汪老师竟干脆闭上双眼,头直点,鼻中直送嗯。
隔远了一望,汪老师如尊人偶,立在那儿,小鸡啄米样不住地抢食着槽里的食物,鼻中还不时响起一声。
至于是不是个“嗯”字音?似值得费心去琢磨了。
为何?
都去看头了,又哪有闲功夫来分辨听进耳内的又是个什么字?
只要能听到声响,就知足了!
这时,校长忽地站起,疾走几步,不待脚步站稳,挥手“忽”的一下,拍在了汪老师的肩上,一声“咚”响跟着在室内萦绕,校长也不管这些,立马张嘴附上一句,喜苕了吧?
事隔多年,汪老师侥幸读了本《儒林外史》,读到“范进中举”这一节,竟想起校长报喜这一段,汪老师竟忍不住仰头哈哈大笑,口中直呼,象,象,象及了。
正在那儿抒情哩,一旁劳作的老婆一顿锄头,河东狮子吼道,还不薅草?
见汪老师仍无动于衷,老婆又吼道,能当饭吃?
似不解气,又紧吼一句,薅!
汪老师扭头一看,刚想喧泄一下自己心中的不满,可一见老婆那副要吃人的凶相,汪老师立马蔫了,悻悻然地合上书,揣进荷包里,捞起锄头,边走边汪嚷,胡屠夫啊!
瞥了一眼老婆,又嚷,唉唉唉唉唉
接着先薅的一垄,弯腰挥锄续上了。
汪老师劳作了,老婆却迷糊了,老婆心想,不年不节的,喊个屠夫搞么家?
侧头上下打量了一番,喜上眉梢,小声嘀咕,他这是跟我打哑谜呢,又瞅了眼,又嘀咕,嗯,是瘦了些。
于是,扛起锄头,冲汪老师吼一句,薅完!
说完,疾疾地走了。
等汪老师背负着夕阳回家时,老远就闻到了香味,又一闻,竟眉开眼笑了,疲惫一扫而光,迈着轻快的脚步,疾疾地往家赶去。
一进大门,就见桌子摆在堂屋中间,桌上摆了一个盆子,盆子中的菜正腾腾往上蒸发着缕缕热气,阵阵香味似也从那热气中散发。
汪老师闻了,忍不住直吞口水。
这时,老婆出来了。
手中还端着一个碗,也正冒着热气。
见汪老师还站在门口,老婆边走边笑吟吟地招呼道,进来吃啊!
边说,边将手中的碗“叮”的一声,放在了桌上。扭头见汪老师还没动,又催促道,不饿?
声音,全没了刚一刻田中的凶恶,有的只是温柔。
一个妻子对丈夫的温柔!
说着,抽出一双筷子,摆在了另一方。
汪老师却没有即刻就进,而是往后退了几步,偏离了大门,跺了几下脚,又脱下夹衣,上下掸了掸,这才提起锄头,刚想迈步,停了下,又将手中的锄头往下扽了几下,这才又提起,大步朝家中走去。
跨过门坎,身子一斜,顺势放下锄头,斜眼一瞅,锹,扬叉等一应工具都整齐地摆放在那里,又似士兵,静静地等待着,时刻准备着劳作的那一刻的到来。
汪老师满意地一笑,走去桌前,坐在了自己常坐的那一方。
这些,可都是汪老师这几年置办下来的呀!
汪老师抄起筷子,伸手夹了一块,刚想放进嘴里,瞅了眼一旁的老婆,好奇地问,哪来的?
老婆得意地一笑,却也没有即刻作答,而是转身走去了厨房。
汪老师就这么悬挂着筷子,双眼,跟随着老婆,去了厨房;又跟随着老婆,走了出来。
老婆放下手中的碗,递过一只,放在汪老师面前,诧异地问,不累?
汪老师却不答,双眼仍看着老婆,又问了一句,哪来的?
筷子,依然悬空,依然挂着筷头的那团物。
老婆展眉一笑,得意地一甩头,长发瀑布样在脑后飞扬,得意地道,你不喊屠夫吗?又看你这身子,我猜你这是找我要肉吃,所以我就,抬头一看,见汪老师的双眉皱得都快拧出水来,刚才还意气风发的样子,即刻蔫了下来,声音也随之小了下来,嘟着嘴,一张一合,声音已如蚊蝇在哼。
别看老婆如条母暴龙,汪老师脸一垮,眉一皱,老婆立刻乖巧如鹌鹑,老实了下来。
汪老师听了,竟仰头哈哈大笑,筷头的那团物,“咚”落到了碗里。
似得到了命运的审判,得到了应去的归宿。
擦去泪水,放下筷子,掏出书,翻了翻,指着道,就这里。
老婆听说,低下头,好奇地看着:
第三回,周学道校士拔真才 胡屠户行凶闹捷报
看完,也不往下看,只是又抬头,看着汪老师。
汪老师笑着讲了“范进中举”的故事,见老婆听得津津有味,眉开眼笑,汪老师又讲了“校长报喜”那段,两相比较,汪老师才说了发出那声感叹的原因来!
可一看到老婆,又想起“屠夫”一话,指着老婆,笑着说,你却还自作聪明,竟说我要吃肉,竟还去买了,你说,好笑不好笑?啊?哈哈哈……
他这里正得意,却没注意到,老婆的脸竟逐渐垮了下来,见汪老师仍笑个不止,老婆猛哼一声,忽地站直身子,伸手端起盆子,用脚一踢长板凳,“咯吱吱”一连串声响,老婆蹬蹬蹬走向了厨房,身后甩下一连串的“哼哼”声。
汪老师先是一愣,旋即站起,敛去笑容,狐疑地问,搞么家?
哼,喂猪去!
这时,正听到有几声猪叫声从屋后传来。
汪老师急忙站起,小跑着伸手拉住老婆,又一把夺过老婆手中的盆子,又慌忙凑上另只手,这才免去了盆子里的肉食差点倾倒了出来,瞪了老婆一眼,一转身,又端去了,放在了桌子上。
老婆却不依不饶,叉着腰,唾沫四溅地道,你不说我会错了意,没得文化,乱花了钱,这钱,哼,老娘卖逼去都赚回来还你,哼,你还吃这肉搞个么家?不怕别个说你没得文化?哼!
说完,走过来,作势又要端走。
汪老师赶忙夺过盆子,低声道,错了错了错了还不行吗?
一指天上,又道,打雷了!
这似乎是农村人的一个惯用动作和惯用语,一见哪个要糟蹋粮食,总是先抬头看看天,又看着对方,说出这句“打雷了”的话,对方一听,也是一仰脖,看看天,这才赶紧低下头,作一脸惊慌样,生怕老天爷现事现报!
老婆虽未抬头,身子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就势坐在了板凳上,撩起围巾,边抹眼泪,边道,不是嫌自己读书少,才找了你这个读书多的人嘚,哪知,哪知,你竟,你竟,竟伤心伤意地哭了起来。
汪老师却没即刻去劝,只是站起身,抠着脑壳,不解地嘀咕道,这又比哪出?
此为后话。
汪老师一摇头,望着校长,反问,喜从何来?
说完,仍望着校长。
显出一脸的疑惑来。
校长一拍脑壳,哎呀了一声,道,是我喜苕了!
说完,退后几步,坐在板凳上,掏出烟,递给汪老师一支,汪老师走前几步,接了,见校长又掏出一支,衔在了嘴上,汪老师一按打火机,“蓬”火苗一蹿老高,唬得校长哎呀一声,赶紧抬起了头,汪老师连说,对不起,对不起,慌忙调小了火苗。
可心内,却乐开了花,哼,叫你安不得我!
可面上,却仍在赔着小心,对不起,对不起!
见火苗小了,这才又往校长面前送。
校长这才俯下头,看着火苗,用力地吸。
双唇竟颤抖个不止。
待烟点燃,又赶紧缩回首,双眼却仍死死地盯着火苗,生怕又刮起么妖风来。直到汪老师熄了火苗,装进兜里,这才开始放心大胆地吸起烟来。
汪老师坐在校长的对面,吸着,也不说话,睁大双眼,看着校长,靜待校长说出原委。
弹了下烟灰,咳了声,校长这才开口道,今天早上……
汪老师眨了下眼睛,却并未离开校长的脸面,心道,肯定是碰到了熊书记。
只听校长继续说道,见到了熊书记……
果然。
汪老师依然看着校长,静静地听着。
又弹了烟灰,校长把烟放到嘴上,抽了口,又道,熊书记才从茅坑里出来,正在紧张地系着裤子……
汪老师笑笑,心中又道,似像专门等校长,只是校长没意识到罢了。
校长拿开嘴巴上的烟,边弹烟灰,边道,等熊书记系好裤子,我才喊了声,熊书记。
熊书记听了,点了点头,又转头看了身后的茅坑,脸上现了不好意思。但那仅是一闪,又一脸的自然。又看了眼校长,待看清了,这才热情地回道,杨校长。
说着,伸出双手,就要与校长握手,想起刚才曾上过茅坑,又缩回了手,双手只在裤子上一擦。
似能擦拭掉手上的污渍。
校长却没在意,脸上堆着笑,伸出双手,口中不停地说道,你好,你好,熊书记。
熊书记这才伸出双手,握住了校长的双手,口中连声说道,校长好,校长好!
寒喧了一阵,校长抽回手,笑问,去村部?
点了点头,熊书记笑答,嗯!
手一伸,示意校长先走。
校长也伸手示意了一下,二人一笑,并肩向前走去。
一时只听到鞋㡳磨擦路面的“嚓嚓”声。
过了会儿,熊书记似象陡地想起个什么事样,侧头看了眼校长,又车过头,注视着路面,笑说道,跟您说个事。
校长扔去手头的烟蒂,侧头看着熊书记,笑问,好事吧?
话没说完,身子竟忽地往前冲。
原来,校长只专注熊书记了,却没看脚下,刚好突出块砖头,脚尖刚好挂了下,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前冲。
熊书记看见了,一把抓住了校长的胳膊,口中连声道,小心小心!
待校长身子站稳住了,才放开手,才又继续提醒道,看路面,看路面。
校长稳了下神,连呼几口气,慌乱的心绪这才平缓了下来,冲着熊书记直笑。
脸上,尽显感激。
熊书记却没有直接说,只是又伸手指了下路面,见校长双眼看着路面,熊书记这才说道,村里差个管精神文明的书记……
校长惊问,杨书记呢?
说着,又侧头看着熊书记。
熊书记见校长打断了话语,心中有了不快,不禁皱起了双眉,见校长看过来,即忙敛去,面带笑容地提醒道,看路面,看路面。
校长感激地笑笑,车过头,看一眼路面,又看一眼熊书记。
熊书记这才笑着解释说道,搞村长去了。
哦。
得到了解答,校长这才专心盯视着路面,可耳朵,竟耸起,时刻捕捉熊书记的话语。
熊书记换了口气,才又道,所以我想把汪老师提起来,去搞精神文明书记。
侧头瞥见校长张嘴想说话,熊书记挥了挥手,才继续说道,去做下工作,看汪老师愿不愿意,倘汪老师不愿意,停了一下,双腮肌肉不停地滚动,收敛了下心绪,长吁一口气,和悦地道,我再找其他人!
口中是这么在说,可双齿,挫刀样来回磨擦着。
一旁的校长却没注意到这些,只是满脸喜悦地说,好,好,我去说,我去说。
话说完,侧眼一看,学校到了。
校长笑笑,走了下去。
熊书记挥挥手,继续往前走。
村部,正掩映在前面的绿树丛中。
校长看了眼汪老师,笑道,这不是好事喜事?不该恭喜?
说着,又递上一支烟,显出一脸的巴结,笑嘻嘻地道,今后,汪书记可要网开一面,拿半只眼睛看顾一下我们这孤苦学校啊!
汪老师接过烟,又听校长这说,叹息一声,喊了一声,校长啊!
校长一惊,也忘了点烟,眼看着火柴梗上的火苗快烧到校长的手指了,汪老师才笑着示意,校长这才低头去点,烟雾随着鼻孔唇角缓缓流出。
火苗,适时地熄灭了。
再看手指头,皮肤竟见了焦黄色。
鼻中,竟闻到了淡淡的异味。
耸了几下鼻子,却又没有闻出来。
见校长一副没事人样的样子,汪老师手一指,好奇地问,不疼?
校长低头看了眼,伸直双指,骄傲地道,疼?
双指相互搓了搓,得意地道,一栋三间砖瓦房的钱换回来的功夫!
说完,又不停地揉搓。
显然,校长说了假话。
不然,揉搓个么家?
谁都知道,那正是缓解疼痛的动作!
看了眼汪老师,问道,你哪那说?
汪老师也点燃烟,答,问你哟,校长。
校长点了下头,答,你问。
汪老师问,我得罪熊书记?
校长毫不犹豫地摇头答,没有!
汪老师又问,那他为什么针对我呢?
校长想了想,既不摇头,也不点头,只是望着汪老师。
满眼都是疑惑。
汪老师吸了口烟,看着校长,苦笑了笑,解释道,打我一回学校,熊书记就在处处针对我,先说这书记,宋书记本想继续搞的,是熊书记搬了人,跟宋书记做工作,又许了好处,才下来的……
校长一惊,诧异地说,你……
汪老师淡然一笑,回道,我有我的渠道。
校长不再追问,只是静静地看着汪老师。
汪老师继续道,上来后,当你说,担心我能不能胜任,飞快地瞅了眼校长,才又道,恐怕你也有这担心吧?
也不去看校长,只是默默地吸着烟。
校长却没做声,只是呵呵笑个不止!
扔掉烟蒂,上去一脚,碾了几碾,才继续道,不是那喜报来的及时,恐怕我当时就下去了吧?
校长依然没做声,依然只是呵呵笑。
接着,又点上一支,吸了一口,也不去管校长,只是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说,又说提拔我去当干部,真有这好的事?看了眼校长,笑着说,不瞒你说,我要想当干部,还要他来提拔?
停了下,也不吸烟,只是看着烟,咝咝地燃烧着,才又道,我家的路子,不比他家的多?他家的广?
见校长疑惑,汪老师扳起手指,又掰开一根手指,道,先说市里……
校长赶紧伸手握住汪老师的手指,笑着连声说道,知道,知道。
见汪老师不再说,校长这才坐回原处,笑着解释道,你兄长还在这里教书时,就听说过。
听提到自家兄长,汪老师一喜,心道,正不知哪扯呢,这一提,何须再找由头?吸了口烟,闻到糊味,双唇有了炙烧感,赶紧拿开,低头一看,仅剩薄薄的一层了。
那时,还没流行烟咀。
汪老师一笑,嘀咕道,难怪!
瞟了一眼校长,才道,这都是我兄长种下的因啦!
校长一惊,却也没有辩驳,只是静静地望着汪老师。
汪老师笑了笑,看着校长,问,你知道我兄长与熊书记是如何结下的这一梁子的吧?
校长毫不犹豫地点了下头,还从鼻腔发出一声,嗯!
这话说起来,就有点长了,但又不得不说了。
那年,熊书记还没升上来当书记,还只是大队的一个民兵连长。
说起这民兵连长,经历过的人都知道,那是特殊年代的特殊职称,其理论根据就是伟人提出的“全民皆兵”,说是兵,却又没编制,也没津贴。平时,做事时,当做事,但,一旦有了召唤,会即刻放下手头的工作,燕子样地飞去召唤地,真正做到了“召之即来”,至于能否“来之能战”?只有试过了才知道。兵虽如此,而身为“官”的民兵连长又当如何?依然是“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在官家,依然无编制,可在大队,却是有编制的,还在大队支委之列,其地位,似乎相当于官家的“武装部长”一职吧?在官家,依然无津贴。可在大队,赚的却是工分。而工分,只有在队里出了工,记工员记上了,才能赚取当天的工分,按说,民兵连长也应每天和其他社员一样,去队里上工,可民兵连长却跟队长说,大队有事。队长听了,心内虽一百个不同意,心内还嘀咕,不就是偷懒吗?可面上,却又笑哈哈,还只得连声说,好好好!不为别的,民兵连长的官职比队长大,因为人家在大队任职!这正印证了那句老话,“宰相家的管家在地方也是七品芝麻官”啦!这还没完,还得嘱托一旁的记工员记上,还要加上一句,十分!
十分工,已是最高分了。
而这,却是队里的头等男劳力才能得到的。
民兵连长,也就是熊书记,虽是男人,却还不是头等劳力,还只是个二十一二岁的小年青。
农村人判定“头等男劳力”的方法也挺简单,就是结了婚的男人,才能上升为“头等男劳力”,才能赚满分:十分。
熊书记之所以能享受这一待遇,全亏了人家是大队的民兵连长。
其实,不单民兵连长,其他大队干部,如书记,如村长,如妇女主任,如团支书记,依然秉持的是“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的理念。也就是说,有事了,去大队开会,你才是干部,才能脱产,才能给你记上这一天的工分。平常,也就和队里的社员一样,同吃同住同劳动。当然,并非说与其他社员同住在一个家,同睡在一张床,同吃在一口锅里的饭,而是住自家的屋,吃自家的饭,睡自家的床,而这里所说的“同吃同住同劳动”是当时官家的号召语,要求下乡干部要与当地社员一样做到“三同”,也就是“同吃同住同劳动”!听起来这么拗口,这么高大上,实则就是“与群众打成一片”!而这里,仅只是借用,同时也说明,大队干部并非脱产干部,他们依然要在队里参加劳动。可实际上呢?明面上是非脱产干部,实则是脱产干部。所赚取的却不是钱钞,依然是工分!这个其实也并不稀奇,连那大寨的陈老爷子,都到北京去当副总理了,多大的官啦,这在过去,都是副宰相了,可人家陈老爷子,却依然赚取着大寨的工分!只是有一点叫人想不通,别的社员只有出了工,才能赚取,干部们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能赚工分。倘有社员不服?好,拉着一旁的小队干部作证。试想,哪个小队干部敢说个“不”字?也只得违心去作证。那证据,连当事人都还要抠老半天的后脑壳,心内还在不停地自问,还有这事?
这就叫“县官不如现管”!
所以,大队干部不是脱产却也是脱产。
这又叫“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大队虽小,却照样管着几干张嘴的吃喝拉撒睡。
上行下效,小队干部也依然是不脱产的脱产干部。他们依然管着上百张嘴,依然管着这上百张嘴的吃喝拉撒睡!
当然这些,现时的人们是根本不会理解的,可经历过的人却会说,还真是这么一回事!
怕人听不进,还会找补一句,干部嘛!
说完,抬头望一望天,又低头冲人眨眨眼睛,懂,你也懂!不懂,你也得懂!
而世间事,又有几件能真懂?
而熊书记惹是非,就是因了这年青上。
熊书记听完大队书记的话语,一天的事情也就完了,其他干部依然老样,看报的看报,日白(土话,说闲话的意思。)的日白,有那瘾大的,掏出扑克牌,开始争上游,对对牌。那时,麻将随同破四旧已取消了,甚至连面都还未见过。而麻将的重新现世,是在一九八二年。能重新飞入普通百姓家的,已是一九八六年了。
而熊书记当民兵连长的这年,是一九七六年。
干部们都有了娱乐,熊书记却没有。其实,熊书记也想去玩,也想与他们打成一片,只是,干部们却不遂了他的意,就连书记都过来说,去去去,去找媳妇去,都老大不小了,跟你爷姆妈减轻些负担嘚!边说,边指着一旁的团支书记。可熊书记却脸一红,讷讷地说,她已有了对象!
又看眼团支书记,又讷讷地说,是我老表!
书记边洗牌,边恨恨地说,个没用的东西!
似又想起了什么样,又板起脸孔道,去找老九他们玩去!
说得满屋子的干部们哈哈大笑。
熊书记吞了口唾液,又看了眼桌上的扑克,只得转身走了出去,却还一步三回头,显出那依依不舍的样子来,却没留神脚下,一只脚挂了下门坎,身子“日”的一声,竟向前飞,“扑”,与大地来了次亲吻。
当然,那时用“亲吻”来形容,似有“小资”嫌疑,抓住了,是要游街示众开批斗大会打成“修正主义分子”的。正确的说法应为“与生我养我的土地融为了一体”,还有一句也应加上“这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又一成果”,如果还要上点纲,似还要加上一句,“这是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革命小将’,枪杆子交给他,我们广大的革命群众放一百个心”!
这话现在听起来很好笑,似假话空话套话语录话,可搁那时,却是正规的革命大实话!
“扑”的一声闷响,又忽地“蓬”起了一团灰。
熊书记支撑了几下,却硬是咬牙撑了起来,连满身的灰尘都不敢拍,硬是咬牙强撑着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
口中却还不忘甩出一句,找老九?
那时,人们管学校,不叫学校,叫“找老九”!
他以为没有人看见,可他哪知,这一切,竟都被团支书记看见了,团支书记“啊”了一声,捂了下嘴,又叫了声“快看”!
干部们纷纷抬头侧头去看,看到的却是一蓬灰,失了兴,又去照顾手上的扑克牌,书记这时正是庄家,年纪也大了一点,说大,其实也不蛮大,也才五十头上挂上个三,反应自然也迟缓了一些,等到书记理好牌,转个身去看时,正看见熊书记一瘸一拐地往外走。
好巧不巧的,书记正好听见了那句“找老九”的话。
那么,老九是谁呢?
是京剧《智取威虎山》里的老九杨子荣?可匪首们却都一致挽留“老九别走”!只是,伟人曾说,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
只是,这个老九,并非那个老九。那个老九,是打入敌人内部的地下工作者,后来,巧施妙计,麻晕了土匪,配合革命武装,全歼了那帮土匪,已成了英雄;而这个老九,却是钻入革命内部,企图毒害革命小将,后又被革命小将抓出,现在已经被打成右派了的臭知识分子,又叫“臭老九”!而“臭老九”本该“批倒批臭,再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可为什么又留有“臭老九”的一席之地?还称其为“老九”?而不是“臭老九”?是没听伟人的话?还是“阶级调和论”?
只是,“世间事,又有几件能真懂”?
不过,有一人却道出了其中的奥秘,他给了一个形象的比喻,叫“废物利用”!
至于这人是谁?至今都没查出来!
此为后话。
有人担心,带偏了革命接班人怎么办?
别怕,贫下中农管理学校,任他妖魔鬼怪再狡猾,都逃不脱革命群众的火眼金睛!
以前想毒害革命接班人,不照样被革命群众抓了起来?
别看他们文化不高,可他们的脑子,却都是被“伟人思想”武装起来的!任何牛鬼蛇神,胆敢在他们面前一晃,他们都会分辨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没有这明辨是非的火眼金睛,又岂能揪出藏在革命队伍里的阶级敌人?又岂能坐稳人民的江山?
不过,只要官家有号召,对于他们,该抓的还是要抓!该批斗的还是要批斗!该背缚双手戴上白高帽子,帽子上还要写上“反动右派臭老九某某某”,还要在“某某某”三字上打上红叉。
只是那红,红得刺目,红得挠心,红得都……
是心软?还是……?
只是,“世间事,又有几件能真懂”?
却还是要背缚双手戴上白高帽子写上字打上红叉,一样也不少!一点也不含糊!
书记收敛起笑,转过头,抽出两张牌,往桌上一甩,道,对三!
似咬牙,似发狠?
书记的心,难知!难揣摩!
下家的副书记刚想接,却听书记又道,觉悟不高,立场不坚定,跟老九搅在一起,怎么接班?啊?你们说,怎么接班?
干部们都默不作声,只纷纷点头。
这句话,似盖棺定论!似注定了熊书记今后的大好前途!
果不其然,熊书记今后只趴在了民兵连长这个职位上!
直到书记下台,直到支委会的全体支委解体,迎来新的领导班子,熊书记才得以翻身,才得以当上了书记。
可时间,已是一九八七年了。
而那时,早已没了民兵连长一职。
而那时,早已没了大队。
大队一名,早已改换叫村了。
不过,大队也好,村也罢,改换的仅是名称,可管辖的,却依然是“游湖”这一摊子人!
其实,不光“大队”改成了“村”,连那名称也由原来的“三大队”,改成了现今的“游湖村”!
而底下的小队,也跟着矮了辈,改叫组了。
至于对此作何评价?老游湖只是个一介写手,并非评论家,所以,只有写的功能,却没得评的能力!
等到熊书记出现在老九那里,不对,应叫学校那里时,熊书记已没了先前的灰头土脸,一瘸一拐,有的只是意气风发,满面春风,挥着手,朝办公室走去,还不忘喊上一句,老九,似觉不妥,才又改为老师们辛苦了!
那样势,那神态,似个上面下来的大官,正在检阅前来迎接的老百姓。
满以为能迎来热烈的掌声和喊破喉咙的欢呼声,熊书记也作好了准备享受的神情,结果,等了半天,竟连声屁响都没迎来,更别说能掀掉屋顶屋瓦的掌声了,熊书记如同傻子样,站在办公室中间,挥着手,满面含笑,眯缝着双眼,扫视着室内的老师们。
老师们呢?却依然如先前一样,埋着头,认真地批改着每份作业。
见此,熊书记只是稍微愣了会儿,却仍不死心,仍在做着努力。只见熊书记轻咳一声,加大了点语音,又重复一遍先前说的那句话,老师们辛苦了!
刚想闭嘴,可转念一想,似觉还不够心诚,于是,又加上一句,老师们好!
话语说得铿锵有力,似将军正在检阅千军万马。
说完,熊书记依然挥着手,依然满面含笑,依然眯缝着双眼,扫视着室内的老师们。而唯一不同的,竟是,熊书记驴样地在室内转起了圈圈,口中还在不断地低呼,老师们好!老师们辛苦了!
大有没人答应,本连长(其实,这时,也是应该称此时的熊书记为熊连长了。只是,这样一称呼,似显称呼凌乱了,无奈,也只好顾身首,遗弃那尊小腚,继续称呼熊连长为熊书记了。)就誓不罢休的态势来!
熊书记正自在那里耍猴,耳内却陡响一道声音来,没看老师们都在忙?
熊书记一惊,即刻收敛起笑,放下早已酸麻了的手臂,另只手不着痕迹地靠过去,上下不停地捏揉着,以此缓解酸麻,可一双眼睛,却在不停地搜索着说话人的身影来。脸上已有了不愤,牙齿不住地嚅动,两腮的肌肉也正上下滚动着。
这时,耳内又响起那道声音来,别找了,是我!
话音未落,身子已站立起来了。
熊书记一看,竟笑了起来,伸出双手,疾步走过去,口中不住地道,张老师,张老师啊!
张老师却连连摆手,急急地制止道,小些声,小些声,又一扫老师们,都在办公哩!
熊书记赶紧捂住嘴巴,也扫视了一眼,见老师们依然低着头,似没受到影响,这才放下手,暗舒口气,竟夸张地直拍胸脯,装出一副似受惊吓了的可怜样来。
看那样子,受打扰的不是老师们,竟像似他来串门的熊书记。
张老师见了,却不说破,只是捂着嘴哧哧地直笑,怕又影响到其他老师,张老师只得连连咳嗽,强行压下了笑。脸竟憋得青紫,竟连眼雨都憋出来了。
岂知,竟违了本心,导致喉咙发痒,咳嗽竟连连不断。瞥见老师们都抬头望过来,脸显了询问,张老师边摆手,边捂了嘴巴,推开椅子,疾疾地跑出办公室,蹲在走廊上,痛咳了一阵子,这才感觉痒痒没了,咳嗽也自然停止了。擦去泪水,本想返身进去,似又想起了什么,抬腕看了一眼,这才伸手拿起窗台上的一根尺长的铁棍,一下一下地敲了起来。
看似一下一下,可听在耳内,竟是当当当的声响。
熊书记听了,忍不住喃喃,真好听!
似又想起来了什么,赶紧一扫周围的老师们,慌忙捂住了嘴巴。见老师们没受到影响,这才长出口气,放下心来,过了会儿,又放下了手。
双眼,却在室内不停地扫视。
待铃声停了,老师们这才放下笔,拿起教本,走了出去。见熊书记看过来,老师们笑笑,继续往外走。
见老师们冲自己笑,熊书记也来了精神,赶紧坐直身子,边笑边挥手回复,好,好,好!
当最后看到兄长时,熊书记竟忽地站了起来,口中不停地说,好,好,好!
可一双眼睛,竟随了兄长的背影移动,都无踪影了,双眼却还直勾勾地望着已空无一人的室外。
张老师敲完铃,走进了办公室,见熊书记还看着室外,张老师想了想,抿嘴一笑,道,看上了?
熊书记这才连眨了几下眼睛,缓解了双眼的疲劳,口中喃喃,是个好兵!
张老师哧的一笑,回道,又要征兵了?
熊书记摇一摇头,答,还没有。
张老师又是一声哧,笑道,操几多心啰!
说完,坐了下去。
熊书记诧异地问,不去上课?
张老师翻开一个本子,又拿起一旁的钢笔,边拧边回,空堂!
话说完,笔帽已拧开,套在笔梢,又埋头去批改了。
熊书记却一把夺过笔,套上,又合上本子,大声抗议,陪我说话不行?
张老师顺势推开面前的本子,看着熊书记,道,老师这好当?
熊书记放下笔,望着张老师,道,那你不当!
张老师伸出一条腿,边拍边道,下地做不久嘚!
熊书记吞下口唾液,艰难地道,可这名声?老九呃?
张老师忽地站起,在室内来回走动,走了几圈,叹息一声,左手掌一击右手掌,又坐了回去,唉了一声,望着屋顶,回忆着道,总比没命回国与亲人团聚的战友们强!
熊书记抹了下脸,申辩道,可是……
张老师手一挥,制止了,又看着熊书记,厉声道,以后来学校,老实些!
停了下,又道,现在不吃香,以后,你高攀不起!
吞下口唾沫,又道,以前军队打仗要文化,看了眼熊书记,又笑道,不在部队,你回来能当民兵连长?恐怕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全吧?
熊书记呵呵直笑,抠着后脑壳,一脸的不好意思。见张老师没继续说,熊书记赶紧问,刚才那个老师?
张老师竟一脸的羡慕,望着窗外,似看到了兄长。
原来,兄长所教的班级正在窗后,叫五年级。
收回视线,看着熊书记,张老师道,正要跟你说这事哩。
熊书记警觉地问,怎么?
张老师答,觉悟蛮高啊!
熊书记笑笑,一本正经地道,天天喊,天天读,这不高都要高嘚!
张老师举手连声保证,绝对的又红又专的革命接班人!
停了停,接着又道,这个老师姓汪,高中去年毕的业,回来和他的同班同学宋老师吴老师联合写了张大字报,就贴在我们办公室的门旁边。
说着,站起身,走去室外,指着墙道,看!
抬头一看,熊书记只见了个标题,字迹已模糊不清,底下的雨一淋,风一吹,都飘走了,只看到几个字,却也连不成句,拼不成篇了。可细辨那标题,竟能认得全,拼得成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一腔热血沃大地》!
后来,书记知道了,一拍大腿,说,好苗子!
想一想又道,去教书吧,教育战线,也要有伟人思想武装起来的革命小将!这学期,汪老师宋老师吴老师他们三个老师来了学校,开始了教书!
结果呢?
熊书记问。
张老师答,当然好啊!
停了一下,却没立即说,只是低着头,似在沉思,过了会儿,才开口道,偷听了他们几个的讲课,比我这只读了三四年的人强多了。
真那么神?
熊书记不相信地问。
张老师歪着脑壳,看着熊书记,似笑非笑地反问,去听听?
前后左右一指,宋老师在前面,教四年级数学,汪老师在后面,教五年级语文,吴老师在左面,教三年级语文。
边说,边拉着熊书记往外走!
熊书记双手直摆,连连告饶,班长,班长,别出我丑了。
双脚紧蹬地面,身子往后挪。
张老师笑笑,这才慢慢放开手,见熊书记站稳,才彻底放开手,看着熊书记,严厉地道,以后来学校,别搞得像个大爷,对老师们都客气些。
熊书记只一个劲地点头,口中不住地嗯!
叹了口气,张老师道,明天你再来,就见不到我了。
熊书记一惊,诧异地问,怎么?
张老师一笑,轻松地答,书记叫我去放鸭子!
盯着张老师的腿,熊书记担心地问,你的腿?
张老师笑笑,轻描淡写地道,活动多了,或许不疼呢?
又看了眼手腕,张老师背起褪色的军用挎包,一拉熊书记,笑道,走,去看我的新战场!
熊书记似受了感染,双腿一并,大声道,是!
见张老师挥起了拳头,熊书记压低声音,继续道,班长!
一前一后,二人迈着标准的军姿,走出了校园。
身后,传来朗朗的读书声。
似在欢送远去的将军!
张老师听了,泪水禁不住流了下来,稳住了下情绪,张老师扯开喉咙喊,向左转,敬礼!
停了会儿,又喊,向右转,齐步走!
迈开大步,向前走去!
眼角两边,正有大颗大颗的泪珠向下滚落,颗颗泪珠竟都落在了左右挥起的手臂上。
可传进耳内的,却是“刷刷刷”的脚步声。
一长串灰尘,却在身后紧随,如墨线弹过,看上去,笔直笔直!
这,就是军人的力量!
有了张老师的一再敲打,熊书记再来学校,竟没了以往的盛气凌人,有的只是谦卑,碰到李老师喊李老师,脸上堆满了笑……
老师们见了,虽觉恶心,却觉比以前好多了,于是,也开始与熊书记打起了招呼,兄长也不例外。
时间一长,老师们也开始主动与熊书记打起了招呼。渐渐的,又开始有了简短的交流,到后来,几天不见,竟在心中存了几分牵挂,时不时的,还要抬起头来,看着窗外,期待着那道身影的出现,一解心中的苦闷及孤单。
这天,熊书记的身影忠于出现在了办公室。
老师们纷纷走上前,围上一圈,问东问西。
这时,吴老师问,蛮忙?
见熊书记看过来,吴老师又说,几天都没来了。
熊书记一笑,答,开了几天会。
见老师们都瞪大双眼,一脸的渴求,熊书记刚想得意,又想起张老师的告诫,这才伸了伸脖子,咽下口中的唾液,这才告知,又要征兵了。
宋老师笑问,我能吗?
兄长跟着也问,我呢?
熊书记扫视一圈,豪气地一挥手,大声地答,都是好苗子!
口中说着,手指连点,汪老师,宋老师,吴老师,李老师,你们……
校长急忙打断熊书记的话,问,都走了,课谁上?
熊书记听了,显出一脸的尴尬。眼珠一转,解释道,只是目测,目测,还要体检、政审,通过了,才能去。
校长这才放了心,安了神,显出了笑来。
见有参军的机会,兄长他们“嗷”的一声,围成一圈,憧憬着未来。
教书虽比人家口朝黄土背朝天做事强,也不需晒皇火辣日头,可一走出去,人家一听是教书的,当面还脸挂笑容,身子一转,背对着了,从鼻腔中发出一声重哼,接着,又飘来一串话语,倒霉,碰到个“老九”!呸,好臭,好臭!呸!呸!呸!而现在有了改换门庭的机会,谁不想?谁不愿?
又说了几句,熊书记笑着离开了,走出老远,还听到兄长他们的嘱托声!
熊书记口中回答着,尽快,尽快。心中却不停地咒骂,呸,狗屁!
又想起老师们刚才的巴结声,熊书记不禁呵呵一笑,挥起手,开口唱道,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
迈着有力的步子,回家去了。
至于大队部,熊书记比以前去的次数少多了。
是呀,与老师们打成了一片,谁还去那里浸泡着那帮老古董?
从那天开始,兄长日夜憧憬着去部队当解放军叔叔的场景,有时连做梦都在想,想得深沉了,竟以为自己已入了部队,正在军训,口中还在不停地喊着口号,一二三四,一,一,一二一……
口号声没有喊醒脚头的弟弟,也就是后来的汪老师,却喊醒了另间房正在睡觉的父母,父母以为出了大事,慌忙爬起,点上灯,来到兄长房间,推醒还在呐喊的兄长。兄长睁开双眼,见是父母,只说,我想去当兵!
父母对视一眼,又扫了眼另一头还在呼呼大睡的弟弟,又看着兄长,说,随你!
转身走了出去。
可父母那边,再也没传来过鼾声,有的只是嘀咕声,过不大会儿,又听到母亲的叹息声,及嘀咕声,教书不好吗?
过会儿,又听母亲说,你家老大,你家幺爷,十几岁出去当兵,结果讨个么好?都打成了右派……
过会儿,又听母亲说,不是你当个会计,路子宽,接济他们些,不都,都……
又听父亲的劝解声,伢有这个想法,不满足,不怪?
过会儿,又听父亲说,估计难!
母亲喜问,哪说?
父亲叹息道,政审估计难……
母亲却连声说,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父亲连声制止,小些声,小些声,别个听到了,说你搞封建迷信……
母亲叹息道,这世道,这世道……
过不一会儿,才传来了两道鼾声。
估计父母说累了,纷纷睡去了。
第二天,兄长去了学校,见熊书记来了,兄长冲着熊书记走去,面带微笑地喊了声,熊书记,
见熊书记手上一摞纸,兄长喜问,表吗?
说着,伸出一只手,满脸的期待。
见熊书记并未转过身来,依旧与其他老师有说有笑,还不停地在纸上指点,对面的老师听了,嗯嗯个不止,头点个没完,且还一脸的喜色!
兄长以为熊书记没听见,依旧笑着伸手拉了下熊书记的衣袖,口中依旧呼叫,熊书记,我……
话还未说完,却见熊书记一个鲤鱼摆尾,一下挣脱开了兄长的手,如避瘟神样连连后退,怒目瞪视着兄长。
兄长见了,竟一下子愣住了,脸上尽显莫名,睁大双眼,惊诧地望着熊书记。
熊书记冷哼一声,刚想伸手,却似怕传染样,又赶紧拿起那摞纸,在衣袖上直拍。
啪啪啪的声响,环绕在办公室。
那里,正是刚才兄长攥过的地方。
感觉可以了,熊书记这才收手,见兄长还望着自己,熊书记又是一声冷哼,随即吐出一句,个地主的孝子贤孙,还想参军?还想腐蚀我们的钢铁长城?
头一低头,狠命地吐出一口浓痰,望着兄长,咬牙道,呸,做梦!
挥了挥拳头,恨恨地道,幸亏有革命群众揭发,不然,叫你混进了革命队伍,毁灭了我钢铁长城!
说完,又挥了挥拳,显出副后怕的样子来。
这神情,却也只是稍显即逝,随即换之以一脸的庆幸。庆幸自己的耳聪目明,庆幸自己终于揪出了一个隐藏在革命队伍里的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
原来,今天早上,熊书记来上班时,碰到了七队一名男社员。
男社员隔老远就喊,熊连长,熊连长。
显出一脸的亲热,都笑眯了双眼。
熊书记看了又看,却就是看不出有一星半点认得的痕迹来,待要问清,却又见男社员小跑着走来,老远就伸出双手,攥着熊书记的双手,上下不住地摇晃着,口中一个劲地说,终于见到了,终于见到了。
熊书记只有隐下心中的疑问,赔上笑,跟着回应,好,好,好!
口中说着好,眼睛却还在一刻不闲地在脸上,眉毛里,嘴角上,眼角边,搜寻,期望能找出一丝丝的熟悉来,都好回忆,结果,硬是没得。
倒是男社员的话,结束了熊书记的进一步努力,也长出了一口气。男社员扔摇着熊书记的双手,熊书记都感觉疼了,暗中都已试了好多次,却就是抽不出来,似被铁钳夹住了一般,可这疼,却又不好表现在面上,只是咧着嘴,跟着男社员呵呵呵个不止,心内却不住地呐喊,疼,疼,疼。到后来,熊书记的声音,传入耳内,竟变成了这样,呵呵,咝,咝,呵呵,呵呵。男社员哪管这些?仍在叭叭个没完,您肯定不认得我,我是七队的陈七斤,可我认得您。那天夜里,您在台上,架那地主的飞机(所谓架飞机,就是双手反背身后,双手上提上提再上提,被提的人的脑袋往下低,往下低,低到后来,只见双手,不见脑袋,那双手,正似机翼,似飞机样,当时的人们戏称这叫“架飞机”。连开国领袖开国元勋都享受过,是殊荣?是悲哀?难说!难评!但,“浩劫”一词,为它盖棺定了论,从而结束了这场儿戏,实乃幸斋幸斋!),您那样子,几威风哦,我老远望到了,都热血沸腾了……
熊书记听了,也热血沸腾,仿佛眼前,正闪现着那一幕幕。
至于说闪现的是否是那天晚上的一幕,就难说了。因为,在熊书记的脑中,又何止那天晚上啊!
见男社员停止了说话,正在吞咽口水,熊书记急忙抽手,因为脸上竟似有蚂蚁在爬,痒痒着,想忍耐些,却又越忍越痒,鼻中,还能嗅到隐隐的臭味,及令人作呕的蒜味。
其实,那正是男社员眉飞色舞,口灿莲花时,喷射到熊书记脸上的唾沫星子。
可男社员又哪管这些?仍似珍宝样,捧着熊书记的双手,又要开口,又要口灿莲花时,熊书记急中生智,微眯双眼,半张开双唇,饿饿饿个没完,似要打喷嚏的样子。男社员见了,这才松开双手,侧身退后一步,站在了熊书记的侧面,睁大双眼,静静地望着,还显出一脸的关切来!
见松了束缚,熊书记心头一喜,赶紧活动着早已酸麻酸胀的双手腕,又本想结束那饿饿声,却瞥见男社员正看着自己,又担心自己的那点小把戏叫他发现,不得以,熊书记只得继续饿饿饿地饿下去,至于那嚏喷,还遥遥无期哩!
也是,本就是装模作样,又那来的喷嚏?
却为了保持自己的光辉形象及伟岸身影,熊书记还是喷出个长长的响响的嚏喷来!
原来,熊书记正在努力着,刚好一缕阳光射进了熊书记的鼻腔,开先倒也没什么感觉,可过了会儿,竟有了麻、痒的感觉,熊书记下意识地抬手擦了几下鼻头,痒却没缓解,却愈觉痒了,熊书记却不死心,依然不停地擦,痒却更加!这下不得了,擦不断,痒更加,到最后,只见了一只手指停卧在鼻头,来回不住地拉,似拉锯,又似在拉小提琴,送进耳内的却又不是“嘶咔嘶咔”的拉锯声,也不是优扬婉转的音乐声,有的只是一连串的“咕知咕知”声,到最后,只听一道天崩地裂声“阿……雀……”
过了好大一会儿,天边还时断时续响着“阿……雀雀雀雀……”声,声音由大变小变小变小再变小,以至于无。
男社员见了,却在一旁啧啧称奇,啧啧啧,究紧是连长,打个喷嚏都与众不同,听这声音,都要改天换地了,啧啧啧啧……
这一说,倒把个熊书记说得都显了脸红,心里,却美滋滋的,这说明了什么?说明自己有一统天,呃,似掐了脖子的老鸭,呃了声,停止了飞扬的思绪。天啦,这是要篡权啦,其下场岂不要跟林秃子一样?摔死在温都尔汗?
想想都要冒一身的冷汗。自己才多大的官?民兵连长?还是大队的,几品?几级?月俸几何?仆从几个?呸呸呸,都想当官老爷了!
熊书记赶紧收起纷乱的思绪,看着一侧的男社员,满脸堆笑地问,找我有事?
男社员却未作答,只是笑着反问,您忙么家?
熊书记一听,立刻皱起了双眉,心中也有了不悦,可一瞥男社员那样?竟一脸的真诚,从那眉眼间,竟还能捕捉到几分急切,熊书记这才舒展了双眉,换了愉悦,依然满脸笑着答,忙征兵!
想想又补充道,这几天只在学校……
一听学校,男社员急切地问,有个汪老师?
却对打断熊书记的话语,并无半分愧疚,有的只是急切!
熊书记压下心中的火气,不耐烦地答,有!
男社员又问,您可知他家的成分?您可知他家的祖父解放前都搞了些么家?他家祖父又是么成分?
这一连串的提问,把个熊书记问得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见熊书记直愣愣地看着自己,男社员心头一喜,暗自握紧双手,偷偷直挥,心中直呼,汪烈顺啦汪烈顺,这回还不下台?
原来,这些日子,队里正在选干部,男社员,也就是陈七斤想搞会计,会计却又是父亲在搞,男社员担心争不过父亲,动了点心思,四处打听父亲家的历史,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打听到了本家大伯的头上,也是事有凑巧,大伯家的大儿子武行哥正迷恋男社员家的幺妹子,大伯也去打听了一下,幺妹子家有三个哥哥,大哥三哥都好说话,都巴不得这幺妹子早些找个人家早些嫁了出去,一是减轻他们几个哥哥的负担,二是等他们的母亲也少了拖累早些享些福,至于他家父亲,早已死去十多年了。却唯独这个男社员,也就是幺妹子的二哥有点别古巧样喜欢说些阴阳怪气的话,大伯虽已找了几人,大伯心里却还是没底,正在自家堂屋中坐着想找哪个人合适?能说得上话?男社员还不打板子会满口答应,今见男社员找上门来,正满脸堆笑地望着大伯,大伯正心内打鼓呢,却听男社员直接了当地问起了父亲家的历史,大伯心内顿时明镜似的,知道机会来了,大儿子的婚事有救了,心中只喊了声,兄弟,对不住了,为了儿女,只能照实说了。于是,大伯拉着男社员坐下,也不及递烟端水,一五一十说了祖父的事。说祖父曾在湖南唐生智手下当过兵,部队打散了才跑回的家,后又去做生意,临解放前还当了三天的保长,可大伯却没说,祖父还救了自家的三个穷人,解放后,划成小工商业地主等等话语说了出来。男社员听了,如得珍宝,忽地站起,大步朝门外走去,口中只道,看你不下?看你不下?大伯见这样,心中正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时,只听男社员站在门口,一脚朝外,一脚还踏在门内,背对着大伯,说,幺妹子的事,跟他们两个说,我同意了。说完,收回门内的那只脚,大步流星地走了。大伯听了,一颗桃子滚落了下来,大儿子的亲事说成了,可大伯的心内却又没了多大的喜悦,有点只是满腹的愧疚!
其实,大伯说的话,都是事实,只是这话从大伯口中说出,又在这个非常时期说出来,自有“落井下石”的味道。
多年后,汪老师因超生,逃出了老家,定居在了常码头。男社员也因儿女大了,需要钱用,跑去了武汉,好巧不巧,在汪老师隔壁邻居家的工地做小工,有天天雨,男社员邻居家玩,汪老师回家看到了,上前问询,邻居问,认得?汪老师答,老乡!邻居哦了声,没再问,汪老师也没再答。只和男社员交谈。后又邀男社员去家吃饭,男社员却情不过,去了。席间,男社员说起家乡事,一脸的表功相,汪老师听了,心内好笑,待男社员说完,汪老师说出了“祖父一事”,男社员听完,放下手中筷子,略略地问,你都知道?汪老师笑答,不为这,我能下来?不因这,我能来武汉讨米?流浪?男社员讪讪一笑,说,哎呀,都忘记了。见汪老师望过来,男社员解释道,老板说了这个时间去拆模。说着,拔腿就朝屋外走,拉都拉不住!此后再见面,竟同陌路人!
此为后话。
男社员回家后,兴奋得一蹦三尺高,口中只道,机会,机会!却又为无门投诉而苦恼,后又想起书记、民兵连长都住在一二队,想出个笨办法,撞木钟!于是,今天起了个大早,走去了一二队。
说起来,一二队与七队不在一个方位,一二队在西北角,七队在东南角,彼此间隔上十里路。虽有另条路,却要经过小公社,别的大队。男社员却没走那条路,走的是大队循环路,途中要经过六队五队,可六队五队却又不在公路边,在堤边,堤与公路,相差两三里路,是个老坮子,六队叫游湖坮子,五队叫回芦沟,县志上都有,根固蛮深。说经过,其实就是经过它们的农田,再就是大队部学校四队三队。刚好,男社员就是在四队与三队之间的条界沟碰到的熊书记。准确来说,应叫熊连长。但为了称呼统一,才叫的熊书记。
熊书记听完,张大了嘴巴,后脊梁还在冒着冷汗,幸亏这个陈七斤,幸亏碰上了陈七斤,不然……后面,熊书记都不敢想下去了。这时再看男社员,熊书记觉得男社员不再那么讨嫌了,还觉出了几分亲切。只见熊书记伸出双手,紧握男社员的手,满脸堆笑地说,欢迎你的揭发检举,我要向你学习,时刻不忘阶级斗争!你放心,那个汪老师,不,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绝对不能叫他去当兵!
熊书记的这弯,转的倒是蛮快的!
这,或许就叫当时干部的警惕性吧?或又叫觉悟提高的快吧?
男社员听了,比听了仙乐还高兴,迈着矫健的步子走了。
心想,这还不成?
结果,依然是父亲当了会计。
男社员自然不服,自然要上告,说让地主的孝子贤孙来当干部,我们贫下中农不要吃二遍苦?受二茬罪?
这一告,等熊书记晓得了,熊书记也挺枪出马,在大队书记面前帮忙男社员说话。
有了熊书记帮衬,男社员闹得更凶了。
这时,只见书记一拍桌子,忽地站起,指着男社员,厉声道,陈七斤!
男社员见书记喊出了自己的大名,男社员一下子熄了火,只愣愣地望着书记。
书记继续道,你这叫“狗屎不臭掀起来臭”!本来不想说你,你还越闹越凶,你摸摸你的后脑壳,你在队里都干了些什么?出工不出力,还偷鸡摸狗,你说说,你前些夜晚都搞了么家?
听这一说,男社员的头上,即刻沁出了豆大的汗珠来,脸也渐渐白了。
你家床上的芝麻哪来的?
还有!
书记走前一步,指着男社员的鼻子,问,你父亲是怎么死的?
说着,瞟了一旁的熊书记一眼,道,土改时,被人民政府枪毙了的!
啊?
熊书记听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涌起一蓬的灰!
经久不散!
见熊书记那样,书记轻蔑地瞪了熊书记一眼,又看着男社员,继续道,汪会计当会计是今日昨日才当?三反五反四清运动,人家都经历过,都挺过来了!现在,你说人家是地主的孝子贤孙?可那是他老子,他的成分是上中农,依然在贫下中农之列!不用他,你说,用你?用你个偷鸡摸狗撬队里仓库门锁的人?且不说你父亲当土匪一事,单就你个人的品行,你能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哼!
说完,转身走进了会议室。
熊书记这时跳起来指着男社员,口中只是一个劲地道,你,你,你,你……
却就是说不出下面的话来!
随着口中你字声不断发出,熊书记屁股上的灰尘也一薘一蓬地绽放!
听了熊书记的话,兄长愣愣地望着熊书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双拳紧握,好几次都想冲上前去,却被宋老师吴老师死死地拉住了。
后来,兄长说要辞职,说要回家种地,校长却不同意。七闹八闹,这话闹到了书记的耳朵里,书记对一旁的团支书记说,去叫汪老师来。
兄长来了,站在了书记面前,依然气呼呼。
书记任由兄长站着,问,团员?
兄长答,三年零三个月,又想了想,又答,零八天!
书记一笑,道,看来,你很在乎啊!
兄长一点头,道,嗯!
书记点燃支烟,又问,受不了啦?
兄长如实地答,嗯!
书记吸了口烟,又问,冤枉了吗?
兄长摇摇头,答,没有。
书记又问,冤屈了吗?
兄长却没说话,只看着书记。
书记左右看了看,见无其他人,压低了声音,又道,比那两位冤?
说着,一指天上。
兄长一惊,瞪大双眼,呆呆地看着书记。
书记淡然一笑,信心十足地道,去吧,准备着。
见兄长要走,书记站起身,拍着兄长的肩膀,意味深长地道,小汪啊,知识,总有发光的一天!
说完,大步朝外走去。
走到门口,又停了下来,背对着兄长,说,小熊那边,我会敲打敲打的。
说完,迈开大步,奋力向前走去。
留下一路的咚咚声。
兄长只是默默地望着,望着。
七七年,恢复了高考。
兄长也参加了。
熊书记知道后,跑去找书记,说,等地主的孝子贤孙去考学?
书记瞟了熊书记一眼,却没做声,依然争上游。
熊书记又说,不怕腐蚀革命队伍?
书记啪的一声甩下手中的扑克牌,忽地站起,大声问,你是党员吗?
熊书记一愣,还是如实回答,是!
书记又问,知道党的政策吗?
熊书记愣愣地看着书记,却不知如何作答。
书记说,出身不要紧,道路由自己选择。
又看了眼熊书记,又说,唯成分论,却又不为成分论,关键在他自己。缓和了下语气,又说,你也许也调查过他的经历,从上学到现在当老师,他哪一点不是按照要求在做?上次你说他不能参军,我没说你,原因是他本不是参军扛枪的料……
见熊书记瞪大双眼看着自己,书记点上支烟,才又说,他是读书的料。
扫了圈在坐的干部,书记提高音量,一字一句道,他考学,我保了。
停了一下,又继续道,用我二十年的党龄担保!
说完,坐下身子,洗牌,抽出两张,朝桌上一甩,大声道,对3。
熊书记见了,悻悻然地走了出去。
直到七九年,兄长终于如愿考上了大学。
接到通知书的那天,学校沸腾了,人们纷纷跑来道贺。
熊书记也去了,也接过了通知书,也道喜连连,全忘记了先前的叼难。
兄长却二话没说,只轻轻从熊书记的手中抽出通知书,笑着递给了另一人。
熊书记看着已空无一物的双手,脸一阵青一阵白,却又说不出一句话来,可两边的腮帮子不停地上下嚅动着。嚅动着。
说到这,汪老师打了个哈欠,站起身,伸出双手,伸了个懒腰,看了眼校长,又道,兄长出去了,我却走不脱,仍在家中,仍在熊书记的权力范围之内。不过,倘只在家中啃老米一一种田,还好说,熊书记也管不着!可现在,却想吃轻闲饭了一一教书,报复,自然就落在了我的头上。
校长不相信地问,不会吧?
汪老师却没答,仍然自顾自地说,我只记得兄长曾说过熊书记说过的一句话,你走脱了,你还有弟弟妹妹在村里头嘚。
汪老师苦笑一笑,又说,当时我听了,只说句,唉,父债子还,兄债弟偿还啦!
说完,汪老师起身走了出去。
一旁的兄长听见了,虽没做声,可一双眼睛,却随着汪老师的背影追了出去,直到汪老师的身影消逝,却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校长听了,还是那一句,不会吧?
随之惊醒,随之问道,那你?
汪老师摇了摇头,却没回答,只是憧憬道,下回,定会说人多了。
说完,哈哈一笑,大步朝外走出。
心中,明镜似的,直呼,教书日月,不长久了。
却并没有负重感,也没有半分的歉疚感,有的只是一身的轻松,哼笑一声,小声嘀咕道,债,要还清了!
又哼笑一声,依然小声嘀咕道,或许,你我之间的兄弟情谊,也就此断绝了吧?
而事后事实证明,汪老师竟一语成谶,到现在,兄弟俩竟真的老死不相往来了。
校长却没再说话,站起身,走出教室,站在走廊上,望着远去的汪老师,好久!好久!
新学期开学才几天,校长口中老在说着一句,减压!
开始,老师们也没在意,听久了,纷纷问校长,减什么压呀?
校长见了,才笑着回答,熊书记前些日子跟我说,这学期要减压了。
汪老师淡然一笑,心道,估计是最后一次了。
也没说出来,只是看着校长,扫视着老师们。
这时,夏老师站起来,气呼呼地说,减压?恐怕还要加压吧?
校长问,怎么说?
夏老师走了一步,来到报纸前,抽出报纸,翻了几页,指着上面说,按上面所说,还应加两人。
另一老师也跟着附合,对!
见有人助威,夏老师更来了劲,继续说道,按上面说的1:5的要求,至少要加三人,两人吃亏了些。
汪老师却直摇头,口中只是絮叨,太书生气了。
那另一老师又附合,对,就是按1:10,也要加三人,想了想,又道,我们学校有110人,现在才8人,是不要加3人?瞟了一眼夏老师,又道,如果按1:5的要求,似要加更多!
校长听了,苦笑一笑,摇着头道,这都嫌多了,你还说要还加?
可……
见二位老师还有话说,校长一摆手,好了,好了,我是做不了主的,你们有胆,你们去跟熊书记说去。
老师们不再说了。
汪老师却依然一脸的苦笑。调整了一下思诸,才小声嘀咕,估计,这学期教不完了。
没过几天,也就是9月9日,这一天终于来了。
刚上完朝读,校长说,学生放学,老师办公室考试。
汪老师长舒口气,自嘲道,终于来了!
放了学生,汪老师走去了办公室,见熊书记,乡教育组组长,乡教育组助理,都坐在办公室里,汪老师笑着打了一声招呼,坐在了一边。
待老师们都来了,乡教育组组长说,受你们游湖村书记的委托,我们今天来组织场考试,从高分开始录取,末两位刷掉。
话音未落,办公室里嗡嗡一片。
汪老师扫视了一眼,笑了起来。
乡教育组组长听了,转头看着汪老师,问,汪老师啊,你笑个么家?
汪老师扳起手指,一个一个地说,李老师得病,住了院,没来;张老师请假,没来,人既然没来,不能算自动淘汰吗?刚好两位,还有个么考头?
熊书记嗯了几声,正要开口,乡教育组组长却抢着说,就是你淘汰掉,她们两个都不会淘汰。
汪老师也忽地站起,指着乡教育组组长,大声问道,你,似乎没有决定权吧?
吞了口痰,又道,李老师不说,还没开学就住了院,张老师呢,迟不请假,晚不请假,偏偏今天请假,说没有通风透气,打死我都不相信!
说完,紧盯着乡教育组组长。
其实,汪老师清楚,乡教育组组长与张老师是一个组,与张老师的老公还是本家。
乡教育组组长指着汪老师,口中只是一个劲地道,你,你,你!
身子已有了颤抖。
汪老师淡然一笑,转头看着熊书记,开口喊道,熊书记啊!
抱起早已收拾好的物品,笑着说道,你,终于如愿了!
边往室外走,边哈哈笑着说,兄债弟还,哈哈哈,弟还!
走到门框前,转身看着熊书记,继续说道,我不教书了,可去武汉,投奔我兄长!你呢?不当书记了,又去投奔谁?
想了下,又道,都像我们一组的人,去武昌火车站去贩火车票吗?
这却又被汪老师说中了,年底,熊书记下了台,还真去武昌火车站贩票去了。
此为后话!
上下扫了眼,笑道,你老了,也只能去贩票!
一指自己的鼻子,道,我呢?指点着熊书记,指点着乡教育组组长,比你们小十多岁,我会睁大双眼,慢慢看,看你们下半身比我强!
扔下手里的物品,摆动着双臂,一转身,大踏步地朝外走去。
身上,竟轻松多了。
见汪老师还杵在路中间,身靠自行车发愣,老婆见了,却没即刻发话,而是又轻手拍了几下,见姑娘睡沉了,这才轻轻放下,抬起身子,边放下衣服,双眼,依然看着姑娘。姑娘匀称地呼吸着,小嘴还在上下嚅动,时不时发出“巴叽巴叽”声,似仍在吮吸着奶头。刚想走出,却又不放心地转头看了眼床上的姑娘,见姑娘睡得正香甜,老婆这才长舒口气,面带微笑,走了出来,看了眼汪老师,疾走几步,站在汪老师身侧,推了一把,小声道,走嘚!
抬头望了眼天,又道,太阳都上去了。
扯了扯衣服,又道,等倒货卖哩!
汪老师吸了下鼻子,泣声道,李老师死了!
说完,伸手连抹几下脸面。
老婆退后几步,开口说道,鬼扯……
感觉声音大了些,赶紧小跑去窗口,伸头望了望,见姑娘依然安稳地躺在床上,这才转身,走近汪老师,握住汪老师的胳膊,小声地不住追问,哪个说的?哪个说的?
汪老师一指远去的几个少男少女,老实地说道,他们说的,停了一下,又道,我又问了的。他们还说,可能现在已经拖回来了。
老婆一愣,问,不在家?
汪老师答,要生伢了,怕出事,才去了仙桃!
老婆又是一愣,疑惑地问,不是说有心脏病的嘚?
汪老师苦笑一笑,答,是的嘚!
停了一下,又答,听她们组里的周老师讲,说她们桥边的一棵杨树上,突然发了佛,说有菩萨住在了上面……
老婆问,哪些一棵呀?
汪老师想了想,答,应该是长在桥头公路边的那棵三人都抱不下的杨树。
老婆哦了声,不住地点着头。似又想起了什么,伸手揪住汪老师的右耳,咬牙道,都是你放的好屁,说这棵树会发佛的……
说到这儿,老婆似省悟过来,即忙放开手,连连退后了几步,望着汪老师,怯怯地问,你不会,你不会?
汪老师切了一声,继续道,专治大病险病,治一个好一个。见这灵,李老师动了心,跑去求菩萨,菩萨下来后,李老师说想生一胎,菩萨说,去生!李老师又问,我有心脏病。菩萨说,吾神会保佑你!说着,菩萨还赐了碗佛水,说,保你没事。李老师满心欢喜回了家,后来,取了环,没过多久,怀上了。
老婆摇着头说,太儿戏了!
汪老师也摇了摇头,认同地说,太儿戏了。
停了下,又补充道,菩萨说了保佑的。
老婆依然摇着头,道,不可不信,不可全信!
看了眼汪老师,问,你想去看看?
汪老师点了点头,道,毕竟同事一场!
看了眼老婆,又道,她丈夫尧启哥和我们家兄长是好朋友嘚。
见老婆没有阻止,汪老师推上车子,去送李老师的最后一程去了。
可心中,却在不停地追问,世上真有菩萨吗?
二O二四年八月十四日于白马馨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