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哲
引 子
西河潘湾座落在四方山下西河岸边,两面环山,两面临水。西河从四方山上义无反顾地冲下来,在西河潘湾兜了个弯子才急匆匆地奔向浉河。西河在这里留恋地绕的这一个河弯,造就了一畈近百亩的河滩地,养育着世世代代潘湾人。潘富有的祖上在元代遭遇灭族之灾逃命至此,正是看上了西河这条天然屏障和这片肥沃的滩地,因而在这深山老林安下身来。从此,这里有了人烟,也就有了西河潘湾。这里地势易守难攻,早年李先念率领新五师在这一带打游击,就住在潘富有靠山边的祖屋里,一有情况从那里可以从后窗很快退到后山,很是安全。
西河潘湾人的生活命运注定要和西河息息相关,因为出山必须过河。而唯一通道在西河对岸,过了河,向右通往四方山行政村村部,那里红军时期设有鄂豫皖革命根据地印钞厂;向左沿着河岸山边才能走出大山去乡里。平时,西河的河面也就三五十米宽,除了河中心有急流外,整个河面还算是风平浪静;到了夏季,西河好像变了个模样,像一匹野马从四方山奔腾而下,浊浪滔滔。遇到山洪暴发,整个田畈都要被淹没。潘湾人要走出深山,几百年来就是这样,在雨水淡季就挽起裤腿趟河,冬天则在河道摆放的垫脚石上跳跃着过河;夏季发了洪水,遇有特急的事,只得徒步翻越天心山,绕道二三十里才能出山。历史上也曾经搭过独木桥,屡次被山洪冲毁,让潘湾人失去搭桥的信心。抢渡西河,死于非命的大人小孩时有发生,西河潘湾人祖祖辈辈做梦都想在西河上建一座桥。
公社时候曾经建过一座简易木桥,不久就被一场大水冲毁了。后来只好又打了一条木船。集体修建的码头,因为年久失修,加上历年山洪冲刷,早没了踪影。所谓的码头不过是河岸边随势泊船的地方。潘富有一个本家叫富满的二哥当船工在河边摆渡。他是一个寡汉条,土地联产承包的时候,他用十八块钱接下了生产小队这条小木船,在河边搭了一个草庵,当起了艄公。湾里人每年按家庭人口给他打稻谷充作船费。
1
田畈里种庄稼,山上种植茶叶、板栗,是西河潘湾人的主要营生。起初,潘家祖先看到的是西河的屏障作用,官府难以追杀进来,即使追来还可以退到屋后深山老林里躲藏;太平以后,他们才叹息西河实际上也把他们自己封锁在了这深山里。
最早潘家祖上是在后山上盖的寨子,叫天心寨,现在还有一片寨墙根基和乱石。整整躲了一个多朝代,明末时候觉得太平了,才陆续搬到山脚下。现在全村不到二十户人家,除了三个外姓七户人家外,其余都姓潘。那三个外姓人家是跟随潘家一起逃来的家佣的后裔。由于与世隔绝的生态,其时早就顾不得主仆关系了,嫁娶只有在四姓之间撮合,世代姻亲关系使四姓之间早已成了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戚了。清雍正年间,潘家还迁出了三户,到天都市小南门办天心寨茶社;要不然,这一畈田地还真养活不起了呢。
由于西河的阻拦,西河潘湾人出山十分艰难,月而四十才去乡里集市上买些油盐穿戴物品,一直过着一种自产自食的半封闭生活;还是由于交通不便,山里人出不去,山外人也难以进来,所以茶叶、板栗等山货也卖不上好价钱,日子过得一直紧紧巴巴,竟成了出名的贫困村。潘富有多一个祖传挖药的手艺,外带偏单方给人治病,在西河潘湾还算是富足户。他老婆卢春梅就是因为他治好了现在的丈母娘的重病,近似于报恩而嫁过来的。不然,这么漂亮的女人怎么会嫁到这样贫困偏僻的山沟里。
因为看病配药的原因,潘富有出山最多,不仅到乡里,每年去天都市也得十趟八趟。他还和小南门的潘家续上了潘氏家谱。整个西河潘湾就潘富有见多识广,所以全湾四姓一致推举他当村民小组长。
卢春梅嫁到西河潘湾十来年了,和湾里的媳妇们在一起,你一眼就看出她的不同来。她的整洁,她的朗利,几乎不着痕迹。在娘家那边卢春梅算是能干的,可是和西河潘湾的女人们比,还是差一大截子。好在潘富有会治病,在湾里人缘好,山上畈里农活忙了都来帮忙。有了孩子,公公婆婆都来照看。最让潘富有中意的,是卢春梅给他生下了一儿一女。整个湾里只有三户是儿女双全的。
生了贵香以后,潘富有对老婆说:“贵宝妈,以后不要下田了,照护好两个孩子。农活忙的时候咱请人帮工。”
卢春梅瞅他一眼,说:“你烧啥?再说过了五月,那茶叶要天天採,你天天请人啊?”
潘富有回答说:“哎呀,春茶尾子值几个钱?哪个主贵?真是闲了,你就去採一点儿,换个油盐钱也无不可。忙不过来,让它跑了算了;多长几个头,明年雨前多採些茶尖比这强。”
潘富有这样说老婆,他自己却整天为儿女的未来奔波,觉得生命有了新的意义。有空就进山挖药材,然后送到市里变卖换钱。他要把一双儿女送出大山,到山外的世界去过现代生活。
光阴荏苒,儿子潘贵宝已经十一岁,女儿潘贵香也七岁了。几乎全是爷爷奶奶帮着把姊妹俩拉扯大的。香香三岁的时候,爷爷奶奶又去幺爹富全家哄小弟弟贵喜了。贵宝已经能帮爹妈干活了,春上到山上採茶,秋天上山拣板栗,平时在家哄妹妹、喂猪、扫院子,很是勤快。由于姥姥姥爷在大山外,小兄妹出山的机会比湾里其他孩子自然多一些,贵宝还跟爹去过天都市呢。湾里有的孩子连乡里集市都还没去过。所以,在湾里,在学校,贵宝贵香就显得见多识广。晚上,潘富有不出去打麻将,而是在屋里泡一杯毛尖,点一支卷烟,欣赏儿女在灯下做作业,心里特别的惬意。
早晨,卢春梅做好早饭,又给儿女准备了饭团子和一瓶腊肉末炒酸菜。贵宝贵香兄妹俩每天都这样带着中午的干粮去村小上学,晚上搭船来回,中午是不回家的。一路共有十二个孩子去村小上学。贵宝、贵香按辈分叫艄公富满二爹,当然也有叫富满二爷的;几个旁姓的学生,也因为本姓与潘家世代的姻亲,有叫富满表叔的,也有叫表爷的。潘富有把一双儿女送到码头时,船摆到对岸还没拐回来,父子三人就在岸上等船。
贵宝对父亲说:“大,要是修座桥就好了。”
潘富有两眼注视河面,说:“是哩,打从你祖太起,人老几辈子都想修座桥呢!”良久,他才补了后一句,“修一座桥得十来万块钱,多难呐!”
这时候,船靠岸了。潘富有给艄公二哥递过去一支烟,侃了几句,又对贵宝兄妹俩千交代万嘱咐,坐船要小心,放学早点儿回家,贵宝要带好妹妹。天天就说这些,耳朵早就起茧子了,说:“知道了,知道了。”潘富有这才背起背篓往山上走。走到半山腰,他又靠在一棵麻栎树下,一直看着渡船划到对岸,孩子们都上了岸,才收回目光。然后,两口把烟吸完,将烟蒂在鞋底上跐灭,回身向深山密林走去。
2
端阳节头一天,潘富有就到乡里集市上割了肉买了酒,还买回来了香料、雄黄。当天晚上,山外来打工的九个採茶女帮着包了一木盆粽子,卢春梅在灯下给儿女缝制了香包,潘富有调好了雄黄酒。端午早晨,潘富有跟老父亲到西河边,向河里投放了九个粽子,并洒下了雄黄酒。这是老辈传下来的规矩,到他这辈上已经不甚知晓祭祀的是屈原还是河神了。
早饭一家人和採茶女工,还有从天都市来收购春茶的蔡老板,都围在一起,吃粽子、艾蒿煮的鸡蛋和大蒜头。两个孩子的午饭自然也是带的粽子。卢春梅给兄妹俩戴上香包,在他们鼻子、耳朵里涂了雄黄酒,在眉心涂了朱砂,潘富有两口子一起送儿女走出大门,在高台上看着儿女走向河边码头。
吃罢早饭,潘富有给採茶女工们结了工钱。按说春茶还得採几天,但是赶上过端阳节,也只好让採茶女工回去了。卢春梅给每个人包了一斤新茶,带上三个粽子作中午的干粮。然后,潘富有分两船送她们过河,又在对岸包好了三轮车,叫司机把她们送到乡里长途汽车站。
由于孩子们上学中午不回来的原因,潘富有家的端午节饭放在晚上。一过中午,卢春梅就开始准备晚饭。潘富有则去请爹妈和弟弟弟媳一家都来一起过节,还叫上了收茶的蔡老板。
天气有点儿闷热,蔡老板进来就说:“才立夏呢,这天可正热起来了。”
潘富有接上说:“要不咱在当院吃算了。”就和弟弟把方桌抬到当院,并拉了一个电灯泡出来。
卢春梅炖了一盆肉一盆鸡,炒了八个菜,真正像过节的样子。潘富有把爹妈扶到上席坐下,又把蔡老板让到上首,让弟弟坐在父母亲那边,自己则在蔡老板下手坐下了。卢春梅则把弟媳妇和小叔子推到一条板凳上,自己和孩子挤在下首板凳上。潘富有给四个男人倒满了酒,女人和孩子只象征性倒了半杯酒。
兄弟媳妇作假道:“不会喝,不能喝吔。”
潘富有劝道:“过节嘛,都尝一点,喜庆。”
弟弟就拉了拉老婆的衣服,说:“大哥叫喝就喝一点,一家人在一起高兴。”
潘富有端起酒杯,先给父母敬过了,继而专对蔡老板说:“蔡老板年年来收茶,山旮旯比不上市里,吃住都让你受罪了。今天赶上过端午,薄酒,没菜,你将就着吃点儿喝点儿。”
蔡老板双手端着酒杯与潘富有碰了,说:“年年打扰你们,感谢的话该我来说。”
贵宝奶奶站起来,在菜盆里找出鸡大腿,一只给了贵宝,一只给了三岁的小孙子贵喜;然后又找一个鸡大翅、一块排骨给了贵香,显出老奶奶的亲孙辈们的公平用心。两个儿媳妇都对孩子说:“快谢谢奶奶。”
贵宝贵香兄妹抢先说了,三岁的贵喜才一字一顿地说:“谢谢奶奶!”
蔡老板插话说:“大叔大娘多有福,儿孙满堂啊!”他站起来,“我借队长东家的酒,给二老敬个酒,祝你们健康长寿!”喝完,再倒上酒,又与富有、富全碰了,“咱兄弟仨干了。”最后倒了酒,与卢春梅和富全媳妇碰酒,“俩弟媳妇能干啊!你们舔一舔,我干了。”然后,从兜里掏出三百块钱,一个孩子发了一张,“过节了,拿去买件衣服买双鞋。”
一家人推让了半天,蔡老板硬是塞进了孩子们荷包里。还对贵宝说:“贵宝,下学期该上初中了吧?你考上乡初中,上学住校的一套东西大叔包了。好好学!”
潘富有父亲摆着手说:“这成啥样子嘞?请你吃顿饭,让你这大破费,不够礼啊!”
潘富有两口也谦让着、客气着,不知怎样说才好。贵宝奶奶突然插话说:“蔡老板这么器重我大孙子,我看就让贵宝认下干老爹好了。”
一家人都微笑着看着蔡老板,蔡老板就又掏出一百元钱给了贵宝。潘富有把贵宝拉到蔡老板跟前,对儿子说:“赶紧给老爹鞠躬敬酒。”
蔡老板有点儿不知所措,站起来说:“哎唷哟,认下这么聪明的孩子,那是我的福分,是你们看得起我。这酒,我喝了!”于是从贵宝手中揭下酒一饮而尽。“这干儿子,我认了!”
起风了,竹竿上挑着的灯泡晃来晃去。天上细细的月牙隐进云里去了。贵宝爷爷说:“吃得差不多了,富有家的收了吧。你看,月亮好大的晕哦,看样子,明后天要下大雨呢。”
蔡老板说:“哎哟,大叔,是不是夏讯提前了?我明天得赶紧把收来的茶叶运回城里嘞。”
3
雨又酝酿了多半天,第二天傍晚落点了。可一下就像收不住似的,下了三天了,看样子老天爷还没有要晴的兆头。星期一早晨,天气依然沤热,雨还是下个不停。潘富有打着伞送两个孩子到码头,河水已经快平槽了。艄公富满披着塑料雨衣,撑着竹竿站在船头。潘富有扶着贵宝贵香上了船,对富满说:“二哥,水大了,可得小心点儿。”
富满答道:“是呢,我多跑两趟,一船少上两个人,这就保险了。这两天水是大了些,不过还算平稳。你放心回吧!”说着就开了船。
潘富有回到家里。下雨天空中湿气大,茶叶不好拉烘;想想,他换上雨披,拿一把铁锹,到自家田里看看水。西河涨水了,田畈里的水很难排出去了。
下午,突然狂风大作,一会儿乌云就从西南天边压过来,天色阴暗得几乎象夜晚;紧接着,电闪雷鸣,整个山湾似乎都被震动了。大雨随之倾盆而下,水瓢伸出去拿进来就是一瓢水。快吃晚饭的时候,潘富有的母亲过来,这么大的雨,交代他去西河岸边迎一迎孩子。其实老娘不说潘富有肯定也是要去的。
潘富有走到河边的时候,湾里其他学生的家长也陆续集聚到岸边,大家焦急地望着对岸。艄公富满站在摇摇晃晃的小船上,已经有学生放学回来等着上船。这边岸上的大人们按着不同的辈分喊着“富满、老二、二哥、二爹”,让他少上些孩子,以求安全;有的在交代孩子们把伞收起来,坐船稳当。他们也不管风雨中对岸能不能听见,也就是图个心安。
这么大的风雨,其实富满和孩子们只听见断断续续的声音,根本听不清说的什么。富满也不是第一次撑船,也不是第一次遇到洪水。他安排船头坐一个,两个体重差不多的孩子分坐两舷,自己在船尾撑船。风这么大,行船时肯定是不能打伞的,淋雨也只该了。孩子们陆续摆渡过来,三趟总体平稳,有惊无险。贵香是第二船回来的,所有孩子个个都淋得象落汤鸡。还剩贵宝等三个上五年级的孩子,他们多上一节课,要晚将近一个小时才能走到对岸。接上孩子的大人和孩子都走了。贵香要等哥哥,潘富有吵她赶紧回去换上干衣服,她才不情愿地回家去了。岸边还有潘富有等三个大人,隐约可以看见富满把船拴在岸边树上,蹲在一边吸烟。
风一直在刮,雨一直在下。天空乌云密布,时间又在向夜晚走近,天色越来越暗。终于看见三个孩子向拴船的地方走过来,这边大人们总算稍稍松口气。三个大人都是全神贯注地盯着对岸,看着孩子上船,看着船向这边撑过来,看着船冲过了激流,船过了河中心……
突然,大人们一齐看到西南山口的河面上,山洪排山倒海般扑过来,水头有一丈多高。三个人齐声惊呼:“富满,快呀!大水头下来啦!”说时迟那时快,山洪箭一样扑过来,一浪就把小船打翻了。潘富有吼道:“快回一个人去湾里叫人!”就和另一个人扑向河里。
4
整个西河潘湾的大人全出动了,村里听到报信也组织了二十多人帮助打捞,学校老师听说后也连夜赶过来。除了富满拉住一个孩子外,贵宝和另一个孩子失踪了。潘富有和另一个孩子的爹瘫坐在河岸的泥水里,卢春梅和另一个孩子的妈则哭得死去活来。天亮的时候,乡里两个干部赶来了,他们把所有参与搜寻的人分成两路,分别沿河向下搜寻;又调来两只机动船参与打捞。一直到下午,人们才在最下游的两河口找到了两个孩子的尸体。
见到儿子的尸体,潘富有傻了一样,而卢春梅立马就昏死过去了。邻居们赶紧张罗送乡医院,可是雨下个不停,渡船又冲毁了,翻山得四个多小时。大家就摇晃着潘富有喊他,贵香从哭哥哥转为哭妈,潘富有这才回过神来。他踉踉跄跄站起来,没走两步就在当院摔倒了,蔡老板和潘富有的弟弟两个人才把他架起来。潘富有从屋里拿出银针,在卢春梅人中穴扎下去,卢春梅“哇”地一声哭出声来,算是清醒过来了。
亲属和邻居们赶紧转过神来劝慰潘富有:“你要坚强啊,这个家还靠你嘞!”“队长,你可得挺住哇,潘湾离了你咋办呢?”
潘富有臆瞪在那里,好像没有了知觉一样。是大伙儿把他架回村里的。
处理完儿子的后事,潘富有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天天蹲在河边抽烟,望着河水出神。村支书怕潘富有精神垮了,备了酒菜,把他请到四方山村部,五个村官陪他一个喝闷酒,连妇联主任都和他干了三杯。人们都挖心搅肚找话宽慰他,他就一句话:“我要修桥!”
支书说:“修桥容易吗?五八年成立公社时候,你大不也张罗着修桥,搭了个木桥,一场大水冲垮了。”
村主任也帮着劝说:“能修不早修了?修个两米宽的石桥也得十来万啊!修个木桥也难啊,况且又能管多长时间呢?”
潘富有神色凝重地说:“木桥我也得修!”
支书又劝道:“你一个组修一座桥,多难呐!”
潘富有依然是神色凝重地说:“再难我也要修桥!”
文书在一旁说:“叫他修吧。”
支书用眼睛征求村主任的意见,村主任埋下了头。于是,支书说:“好。村里动员各组兑些木料,再给乡里打个报告,一是看乡里能不能支持一把,二是给你们组批些砍伐指标。”
潘富有回到湾里就把被褥搬到富满的草庵里,下决心修桥。卢春梅听说了也没拦他,她知道不该拦,况且拦也拦不住的。
桥一时半会修不起来,潘富有让富满又拼打了一只船,安排富满除了摆渡就是做两个人的饭。潘富有吃住在河边草庵里,家里根本不管了。他把树木砍伐证办下来之后,就组织湾里的男女劳力上山砍树。好在大家对修桥都很支持。他把西河潘湾的山跑了一遍,把自家所有能修桥的成材树木都用石灰水划了记号,其他各家只号了十棵。各家砍各家的树,然后运下山来,送到河边的水塘里刹水。
潘富有看出老婆面有难色,就对她说:“我是党员,又是小队长,修桥铺路又是古往今来积阴德的大好事,咱不带头谁带头?再说了,桥修好了,咱贵香走着不也安全了?”
“谁也没说不让你砍。”卢春梅淡淡一笑说。“树砍了还会长的。”
潘富有也笑了:“这才像我老婆。”
但是,等到潘富有要放倒天心寨上自家的一棵百年老银杏树,不仅老婆坚决不同意,连全村人都不同意。那可是祖上种下的镇山之宝啊!潘富有说这一棵银杏树可以铺两丈的桥面,桥修好了,我在天心寨种一百棵银杏树作纪念。大家只好由着他了。潘富有亲自拉锯,全村男劳力都上来,用两根缆绳拴在树梢,拔河一样在小锯口一侧拉住。两锯拉了半天,最后放倒的时候,潘富有喊着号子指挥,两拨人稳住劲向一边拉。树根锯口处最后一点点儿连接的地方“卡擦擦”断裂了,百年银杏树轰然倒下来。惯性使一侧人多米骨牌似的摔倒了。潘富有大喊着飞奔过去,连着拉起最前面的三个人,后面的人连滚带爬脱离了危险。潘富有拉起第四个人的时候,自己却摔倒了,恰在这时候大树砸落下来了。潘富有滚了一转,一条腿还是被砸在大树枝下,他当时就昏过去了。
惊恐的乡亲们换着把他背下山,在湾里换了竹簾子抬着往乡医院送。
好在银杏树冠大得很,只是一侧树枝砸住了,要是树干怕就没命了。卢春梅跟着哭一路,喊一路。路上潘富有醒过来,一张口就问:“还有人伤着没有?”
大家七嘴八舌回答:“没有没有。”“都好都好,就你砸伤了。”
潘富有抬眼望望老婆,又说:“大难不死必有厚福!”说完还强作了一瞬笑意。
到医院拍了片子,潘富有小腿骨折了,其他无大碍,当下就固定打上石膏板。但是,伤筋动骨一百天,需要休养。蔡老板听说了专程从市里赶来乡医院,看他小腿打着石膏缠着绷带躺在床上,痛惜地说:“老弟呀,你真下本啊!不要命啊。”
潘富有在乡医院根本安不下心来,半个月就强迫乡亲把他抬回湾里。村里派文书来西河潘湾协助潘富有工作,组里也给他定了一个助手,帮助跑跑腿儿什么的。
割稻子的时候,潘富有可以杵着拐杖走动了。他让山上砍树的活计停了几天,好让大家收稻子。他老婆上集上割了肉,买了几捆啤酒,自家的稻子只有请人收割了。
修桥用的树木,村里虽然下了通知,但现在分田到户,各组兑木料也不顺当,他让人抬着走一段自己下来走一段,挨组去求告;另外,他还要找木匠。他想抓紧备齐木料,在雨季一过就动工,赶在明年汛期之前把桥架起来。
这可苦了卢春梅。她邀了几家收罢稻子的近门本家邻里,公公婆婆、小叔妯娌也都来帮忙,总算把田里的稻子收完了。要是贵宝在,他还能帮上一点儿忙。现在一家人只有她能下田,虽说是请了帮工,你总得往田边送啤酒、茶水。几天下来,她的身子似乎象散了架,几天懒得动,连饭都不想做、不想吃。贵香在她叔叔家将就了几顿。卢春梅深感一个家没有男人的无助。
潘富有又往天都市跑了一趟,一是到交通局请技术员,二是在几户潘姓本家化缘,凑了一千多块。蔡老板也专门送来了一千块钱。乡里也破天荒地为一个村民组修桥拨了两千块钱。潘富有用这些钱买了桐油,修桥的木头都得刷桐油防腐。
5
冬季是西河来水量最少的季节,河槽里只剩下十来米宽的明水流,是土法修桥的最佳时间。动工以后,潘富有一直吃住在工地上,年三十和家人吃了年夜饭,又跑到河边草庵里。他得和富满一起看料。
河边是两个人,家里也只剩两个人,卢春梅和贵香母女俩。黑白电视图像也不太清晰,而且干扰着声音,还不如收音机;要是贵宝活着,他最喜欢过年放炮竹,可是贵香连点都不敢点。在湾里此起彼伏的鞭炮声里,这个家更显得冷清。想到这里,卢春梅忍不住流下泪来。
自从贵宝走后,这个家就像散了一样。潘富有认为如果有座桥,儿子就不会死。为了湾里孩子们再不会葬身洪水,他要把祖祖辈辈想在西河上架座桥的愿望变成现实。这也是他失子之后的最大精神寄托。
冬去春来,新的採茶季节又到了。潘富有去市里接回了十个採茶女就不管了。因为洪水季节将接踵而来,木桥必须在洪水到来之前完工。工地上现在是挑灯夜战,全村青壮劳力分两班干,潘富有则是连轴转。夜深人静的时候,湾里就能听到他们整夜劈劈啪啪劳作的声音。
卢春梅小声说:“春茶已开採,外来人太多,晚上一个人害怕。”
潘富有说:“怕啥?晚上睡觉把那把砍柴刀压在枕头下面。”
男人这样下嘴,女人也不好再厚脸皮说什么。
潘富有上了建桥工地,家里炒茶就没人了,卢春梅只好把青茶送到小叔子富全那里,虽说他炒得不好。
青茶是按斤计酬,卢春梅倒不必天天上茶山,可十几个人一日三餐也够忙的了;而且要称青茶,送茶青,收储炒制好的茶叶;蔡老板还没来,她还得找买主。新来的两个茶叶贩子出价一百八,卢春梅赶紧到工地请示男人。脱下棉袄的潘富有,似乎整整瘦了一圈,又矮又小。半个月光景就瘦成这样。
卢春梅心疼地说:“桥没修好,人都瘦了半截子。”
潘富有“嘿嘿”一笑,无所谓地对老婆说:“掉几斤肉,要不了命的。”
从工地回到家里,卢春梅杀了只老母鸡炖了,晚上又送到工地上,潘富有还在桥架上铺装木板。等了半个时辰,卢春梅忍不住上工地把潘富有拉进草庵里,看着他把鸡汤喝了。
就这样夜以继日地干,木桥终于赶在雨季到来之前修起来了。虽然只有五十多米长,一米多宽,可在西河潘湾人的眼里,它就是一座横跨西河的宏伟大桥。全湾的人老老少少都来了,包组扶贫的乡干部和村干部也来了,学校的锣鼓队也来助兴,乡里还请来了市里的记者。蔡老板听说也赶来了,他还给潘富有送来一块功德匾。
西河两岸真热闹啊,潘富有亲自点燃了鞭炮。西河潘湾像过节一样。通行庆典结束以后,湾里十几个老人在木桥上走来走去,久久不舍离去。
晚上,湾里家家户户带着酒菜,抬着座椅板凳,在潘富有家的院子里摆开了同乐宴,湾里老老少少全部到场。这个习俗在公社吃食堂前摆过一回,后来就失传了。潘富有高高举起酒杯,说:“桥修好了,我要兑现在天心寨种白果树的话。请老少爷们明天帮我栽树去!”乡亲们都说“好啊!好啊!”
同乐宴真是喜庆,真是热闹啊!全湾人像一家人一样,人人都要向潘富有敬酒。最后一百零三岁的老族长发了话:“修这座桥,把富有累伤了,不能叫他喝醉啦!这样啊,男人、女人和小孩子各选一名代表,和富有同饮三杯。”大家举杯赞成,算是为潘富有解了围。西河潘湾像过大年一样,男人们猜拳声,女人和孩子们的嬉闹声响成一片。
一直到深夜,人们散去之后,潘富有才独自一个爬上了后山。一年了,儿子坟上蒿草已经好深了。
潘富有在贵宝的坟前吸了一盒子烟,他在心里告诉儿子,桥修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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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看是座木桥,通行能力也比渡船强十倍。自从木桥通行以后,来西河潘湾收购茶叶的茶贩子多了,再则现在湾里人也可以方便地把茶叶送到乡里集市去卖,因此,春茶的收购价一下子涨了二十多块。西河潘湾人尝到交通便利的实惠。
为了筹备茶叶节,乡党委书记在村支书陪同下,跨过了西河。据说这是西河潘湾有史以来见到的最大的官。当然,潘氏家族逃生过来的祖宗官级比这可大得太多了。走在群山环抱的村子里,看着绿树掩映的青砖布瓦的农舍,呼吸着空气中弥漫的茶香,真让人流连忘返。乡书记感叹地说:“好地方啊,我早就想来的。晕船,一直没来成。”
村支书接着说:“这下好了,想啥时候来就啥时候来。下次安排一天时间,我带你上天心寨看看,那景致比这好!”
两人边走边说到了潘富有家,走进院子,乡书记抢上一步拉住潘富有的手,握了半天没松手,夸他是建桥功臣,是新时代的愚公;并当面交待村支书抓紧给潘富有申报二胎,符合政策的事要快办办好。这时候卢春梅端上茶来,书记又对卢春梅说:“嫂子,桥修好了,也有你一半功劳。政府给你结扎了政府还给你接上,趁年轻再生一个胖儿子。就是再生个女儿也好啊,两个姑娘有个伴。”
大家附和着,笑声一片。卢春梅不好意思起来,抿嘴笑着并不回答。她心里当然想再生一个。
村支书拍着胸脯说:“二胎申请下午就送乡里。”
当下乡书记与村支书、潘富有一起商议了茶叶节接待问题,并拍板将西河潘湾作为今年茶叶节接待点,指示说:“乡里拿钱,再把桥的护栏刷上红漆;选几家房子宽敞的,搞好卫生,乡里配给茶具,作为客人品茶接待点。有条件的,房东又愿意的,今年先试点做农家饭。乡里接待的客人乡里签单付款,来旅游的可以收现钱。要把西河潘湾打造成原生态茶乡精品。”
接下来,包组扶贫干部和村干部在西河潘湾忙活了几天,湾里人对办家庭茶馆并不看好。干部们要潘富有带头办了家庭茶馆和农家饭,又动员了两户,算是都按书记的要求落实了。区茶办还专程来验收,认为西河潘湾将是今年茶节推陈出新的亮点。
茶叶节开幕以后,市区乡邀请的客人来了不少,真正的游客也有一些,大都是本省本市的。现在是原始的、古旧的吃香,西河潘湾人正想着盖钢筋水泥楼房的时候,他们的青砖黛瓦老房子却受到了青睐。西河潘湾以其古老和原始生态展现在人们面前,让每一个进入的人交口称赞,好像走进人间仙境。一个国家级茶叶专家还为西河潘湾茶叶题词:“西河中心水,天心寨上茶。”西河潘湾着实风光一时,热闹了几天,茶叶暴涨了一百多块。卢春梅还落一个“茶叶西施”的美名,潘富有的家庭茶馆和农家饭五天挣了近六千块。更重要的是为乡里争得了荣誉,办了几届茶叶节了,乡里第一次受到市里表彰。
茶叶节过后,西河潘湾名声渐渐传开了,现在有固定班车从乡里开到西河桥头,隔三差五地陆续有城里人来西河潘湾,吃农家饭,喝大山茶。双休日人更多一些,河对岸稻场上停满了各式各样的小汽车。西河潘湾似乎要繁荣起来。湾里人见到潘富有都要夸两句,说西河桥是西河潘湾的平安桥、幸福桥。潘富有脸上逐渐有了笑容。
7
今年春茶一个茶季,西河潘湾的乡亲卖茶收入比往年翻了一番。全村人沉浸在丰收的喜悦中。追肥的积极性普遍高涨,茶园管理也好于往年。茶叶生产上的事让潘富有省了不少心。孩子们上学放学再不用大人们迎来送往了,也省心不少。
一年一度的夏汛到了,木桥能不能经受住洪水的考验,是最让潘富有担心的。一下大雨,别人都往家里跑,他却往西河桥上跑,住在富满的草庵里,关注着河水中的木桥。第一场洪水过后,木桥经受住了冲击,在洪水里岿然不动。乡亲们都夸大桥修得结实,潘富有不放心地说:“不能麻疲,这水没有往年大。”
水势平稳以后,潘富有又组织村民下水把木桥检修一遍。
今年汛期有点儿不同寻常,似乎就是要考验新桥似的。不出半月又下了一次大雨,第二场洪水袭来了。这次洪水的来势很像前年翻船那次,倾盆大雨一连下了三天三夜。山洪是早饭后下来的,像脱缰的野马奔腾而来,浊浪滔滔,水头足有一丈多高。潘富有对草庵里的富满大喊:“二哥,快出来!”
富满顶块塑料布跑出来,山洪已经到了眼前。二人看着山洪的水头冲过木桥,木桥摇晃了一下挺住了。潘富有提到喉咙眼的心放了下来。
两个人刚从惊魂中镇静下来,第二波洪峰又扑过来。随山洪而下的树木杂物被桥桩挡住,越积越多,阻水力越来越大,水位被抬高,木桥两侧形成很大的水位落差,水面树木杂物稀疏的地方形成了漩涡,产生了巨大吸力。木桥在漩涡中挣扎,横木和桥桩在扭曲中吱吱作响,仿佛呼救的叫声。潘富有急得要跳河被富满拉住了。
潘富有带着哭腔说:“快!二哥,你快回湾里喊人,来捞洪水里的乱树木保桥啊!真正不行了,我们还得打捞木料,以后还要修桥啊!”
富满抓起铜盆就向湾里跑去,边跑边敲着铜盆喊着:“发大水了,都上河边保桥啦!”
全村男女老少黑压压向西河扑来……
就在这时候,又一排大浪打来,给了木桥最后一击,木桥断成三截,随激流而下。潘富有踉踉跄跄扑倒在河岸上大放悲声:“桥哇——”
风声雨声一起和他呼喊,最终都被洪水吞没了。
儿子贵宝死时潘富有也没这样痛哭过,在他心里,木桥现在就是他的儿子。
8
桥垮了,不亚于是对潘富有的致命一击,他病倒了。湾里男女老少都来看他,有的拿来鸡蛋,有的掂来一块腊肉,五保老奶奶捉来一只老母鸡。潘富有躺在床上,一直闭着眼睛,泪水却从两个眼角里流下来,慢慢洇湿了枕头。乡亲们你一嘴我一言地劝慰着潘富有:“队长,你别心急,天晴好了咱再把桥修起来。”“队长,你不要担心木料,我家山上的树,要多少就砍多少。”
包组扶贫干部和村支书天一放晴就过来看望潘富有,还带着一个乡医院医生。木桥通行那天来的那个记者也来了。
乡干部说:“潘队长,乡党委书记安排我们来看你。”
潘富有反反复复老说一句话:“桥没了,桥没了……”
医生给潘富有检查了一遍,说:“他这是急火攻心,操心劳累过度,需要好好休息调养。”
全湾老百姓把乡村干部和记者围起来,七嘴八舌讲潘富有的好,讲修桥的艰辛。几个老年人讲着讲着竟哭起来。
记者回去写了一篇通讯,把潘富有艰难修桥的悲壮故事在《天都晚报》宣扬出来,引起了广泛关注,感动了很多人,还有读者送来了捐款,区扶贫办一下子拨来一万块钱。
潘富有身体渐渐恢复起来,每天一早一晚都要到河边,蹲在岸上望着河水出神,一蹲就是一两个小时。卢春梅知道他心里还想着重修西河桥的事,也不敢劝他,看看时间太长了,就请公婆去劝他回来。
这天,潘富有终于进了茶坊。卢春梅暗自高兴起来,忙不及地给男人沏了茶,在灶前看火打下手。这时候,村文书急里慌张地跑进湾里,吆喝着找潘富有。潘富有正在炒茶,文书叫他赶紧洗洗手,说区乡领导来了。原来是《天都晚报》刊登了潘富有领着乡亲修桥的事迹,感动了市区领导,派何副区长来西河潘湾实地了解情况,慰问潘富有和山区茶农。
村支书陪着区乡一大帮子领导来到西河潘湾。一行人是在西河对面下了小车,乘富满的渡船过来的。村文书正说着,区乡领导们已经走进潘富有的院子。支书拉着潘富有介绍,这就是那个领着大家修桥的潘湾组长潘富有;又给潘富有介绍,这是何区长,这是区扶贫办公室主任,这是区交通局长,这是对口帮扶咱乡的龙泉办事处书记,这是乡里书记,乡书记打断他,说:“好了好了,听何区长指示。”
何副区长要给潘富有握手,潘富有搓着手说没洗没洗,何副区长已经把他的手握住了,笑着说:“洗什么,满手茶香啊!”院子里气氛一下子平和下来。
支书招呼大家坐下来,卢春梅端出来泡好的毛尖新茶。何副区长亲切地询问潘富有的身体情况,又听了潘富有介绍了建桥经过,对他的功德很是褒奖了一番,称赞他是新时代的愚公。并对他说:“桥冲毁了,没什么,只要你这个愚公的精神不垮,我们再建一座洪水冲不垮的大桥。”
围上来的乡亲们都不约而同地拍起了巴掌。
潘富有惊喜地问:“何区长,真有这好事吗?你要是给我们修一座桥,我们湾里老百姓就给你立一座碑感谢你!”
何副区长笑了笑对他说:“要感谢就感谢党,感谢人民政府。是党的惠农政策好,是党的扶贫政策好。”
然后,何副区长转头就问随行的交通局长:“你说说,他这个桥能不能列入村村通项目呢?”
交通局领导答:“村村通项目死得很,它就通行政村村部。西河潘湾是一个村民组,批不了。”
潘富有一听,又好象临头泼了一盆凉水,赶紧关注何副区长的情绪变化。何副区长没再理会区交通局长,而是凑到茶杯边嗅了嗅,说:“啊呀,这里的毛尖香味就是不一样呢!可是我们不是光来喝茶的,区委书记区长交代有任务。这样,我们先润润嗓子,然后围村子转转,到山上看看,回来再喝茶议事。”
支书就让潘富有带路,一行人陪着何副区长围绕山湾转了一圈。大家都啧啧称赞清山秀水,青砖布瓦,一派原生态美景,西河潘湾简直就是一片世外桃源。何副区长总结了六个字:山美,水甜,茶香。回到潘富有家院子,坐下来一讨论,区乡村的开发西河潘湾的规划意见基本统一了。李先念在这里打过游击,可以搞红色旅游;山清水秀,可以搞山水农家乐;山高茶香,可以搞茶乡生态游。
何副区长说:“说来说去,就一个,旅游。来时书记区长说了,省里搁我们市搞农业综合改革实验区,我们区要先搞新农村示范点,率先脱贫,让我们看看西河潘湾怎么样。”
乡里书记一拍大腿,说:“哎哟!还让我们讨论半天,原来区领导早有锦囊妙计。”
何副区长接着说:“改变西河潘湾面貌,要以新农村建设为统揽,瞄准三年脱贫目标,科学规划,系统开发。你们注意到没有?湾里有八九个七、八十岁的老人呢。”
潘富有插话说:“那是你看到的几个。全湾一共十七个七十岁以上的老年人,九十多岁的六个,百岁老人两个。”
何副区长继续说:“看看,不足百人的一个小山村,就有这么多长寿老人。它这个山泉水、空气含氧量拿去化验分析一下。弄不好就是保健矿泉水,就是天然氧吧。”
临出门,何副区长一行又驻足河边,回望西河潘湾。淡淡的雾气和炊烟缠绕在一起,绿树掩映下的青砖布瓦农舍古色古香,轻烟缭绕的西河潘湾仿佛是天上人间。何副区长感叹地说:“人间仙境,藏在深山人未识啊!”
乡书记笑脸迎合道:“茶叶节来过的人都说好,感觉像发现世外桃源一样。”
何副区长看看他,说:“区乡好生规划,要有一点儿环境艺术的眼光,严禁大拆大建,千万不能建火柴盒、鸽子笼式的平房楼房了,那不是现代化新农村的最好标志。因为不通车,因为闭塞,才留下了这一处古朴的庄园,要把建设和保护很好地结合起来。”何副区长又指指岸边一堆捞上来的木料,“可是这桥是示范点的掐脖子工程呢……”
交通局长顺口说:“还是修木桥与村庄和谐呀!”
何副区长看了他一眼,说:“你什么意思?拈轻怕重!不是什么都是越原始越好。这是西河潘湾的进出咽喉啊!现在你修座木桥,它和新农村不协调啊!”
乡书记将军道:“对嘛对嘛,低标准是最大的浪费。何区长,西河潘湾里面的建设,乡里牵头搞,一定按区里要求高标准搞好;西河桥你就交给交通局,他有办法,也一定会建好。要乡村配合的,我们坚决配合好。比方说,把四方山村部迁到西河潘湾,以符合村村通项目要求;从桥头到四方山的道路,可以靠红色旅游项目;新农村建设有交通项目就更合适了。”
何副区长就对交通局长说:“就这样了,西河桥你交通局负责,区扶贫办也出一把力。标准,能过十吨汽车!”
潘富有拍着胸脯说:“何区长,大桥一年通车,我保证两年脱贫!”
随行的人们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来。
9
一个多月以后,建桥的机械设备轰隆隆开进西河潘湾的新大桥工地。村小的学生锣鼓队一早就在工地敲起来,西河潘湾老老少少近百十口子人都来工地看稀罕。区乡村也来了好多人,乡政府准备了一万响的长鞭。区扶贫办主任主持了开工仪式,何副区长在锣鼓声中按下了桩机的按钮,鞭炮声和着机械的轰鸣声响彻云天。
公家办起事来和老百姓区别大了去了。机械化施工,建一座五米宽、六十米长的钢筋混凝土大桥,比西河潘湾人自己建座木桥还显得容易。人家也不管水深浅,用钢板一围,将里面的水抽干,就向下打桩建桥墩。潘富有领着乡亲们上工地做义务帮工,人家还不要。潘富有不管这些,每天都要来工地,站在岸上呆呆地观看施工;不然,他晚上睡不着觉。
大桥列入了区重点工程,施工期间区委书记、区长都来工地督察过,书记还为大桥起了名字,叫“连心桥”,取党和农民心连心之意,也和天心寨有内在联系,党是妈妈党是天嘛。大家都说贴切。区扶贫办还请了书法家题了字。实际施工期满共不到十个月,一座三孔钢筋混凝土双向预应力拱桥就建成了,桥栏杆还是仿松树的,刷了棕色油漆以后,那斑驳的树皮和山上真松树一模一样。
这十个多月,西河潘湾变化也很大。七户农村危房改造全部动工,西河潘湾成立了茶果合作社,乡政府帮助在新桥西河潘湾一侧建起一座牌楼,上头用红漆写着“西河潘湾茶果合作社”,两边写着:落实科学发展观,建设富裕新农村。新农村规划区里也批下来了,潘富有等几家用无息贷款建设的农家旅馆主体工程也完工了;蔡老板联合天都市两个投资商合资复建的天心寨茶旅融合项目已见雏形,他自己和西河潘湾茶果合作社合资创办的天心寨茶叶公司也已经注册成功,具有三百多年历史的天心寨茶社也将在天都市茶叶大市场恢复营业。
潘富有还特别忙了一件大事,他把区里奖励的一万元钱捐出来,专门请来附近最好的石匠,打造了一块两米高的建桥纪念碑,在桥那头建了一个一米多高的大理石基座,将花岗岩纪念碑结结实实地安放在上面。纪念碑正面上头雕刻着“连心桥”三个大字,下边刻着请村小老师代写的碑文,背面刻下了时任区乡村领导、建桥单位。纪念碑一看就显得端庄大方。
正面的碑文中写道:
“西河横亘于世久矣!自元以来,先人拓荒于此,山若关隘,水为天堑,五百年潘湾,一隅偏安;至若共和,太平盛世,衣食足安。然山挡脚步,水阻发展,咫尺之外,仿若万里关山。一叶扁舟,何以承载潘湾人飞渡西河宏愿。改革开放,科学发展,党的惠农政策春风吹来,干群协力扶贫攻坚;彩虹飞架南北,天心山昂首,西河水含笑,从此横跃天堑。
“昔日世外桃源,今天社会主义新农庄。看一桥铺就开放大道,潘湾人直奔小康。右岸是潘湾百姓,左岸是伟大的共产党,是为连心桥梁。立碑纪念,千秋不忘。”
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区扶贫办操持了“连心桥”通车典礼。大桥栏杆上绑着的彩旗迎风飘扬,纪念碑上披着红绸,准备进湾的大车小车前脸都挂着红绸花。大桥两边挤满了远近赶来的人们,现场锣鼓喧天,喜气洋洋。上午九点五十八分,区长主持通车典礼,宣布“通车典礼开始!”区委书记拉着潘富有走到纪念碑前,共同揭下了碑上的红绸子,“连心桥”三个大字红光闪闪,鲜艳夺目。这时候,鞭炮炸响开来,大桥两端人群顿时暴发出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锣鼓敲得更热闹了。
西河潘湾人祖祖辈辈想在西河上建桥的愿望,终于在脱贫攻坚的第一年实现了,潘富有忍不住流下了喜悦的泪花。区委书记握着潘富有的手说:“大桥通车了,应该高兴。”
潘富有抹掉眼泪,说:“书记,我就是高兴呢,我今天是太高兴啊!”
区委书记说:“那就好。走,我们乘车过桥。”
锣鼓声中,参加通车典礼的车队缓缓驶过连心桥,直接开进湾里的稻场上。汽车开进西河潘湾,还是西河潘湾有史以来的第一次。这一次,跨过了西河潘湾五百年历史,标志着西河潘湾掀开了新农村建设的新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