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得着了

老话，人活七十古来稀。四十年前，农村见到六十岁的人，都会说：“高寿啊！”只有不到六十岁的人死了，才会悲戚地说：“可怜，短阳寿啊。”六十岁以上的人去世，一般就可以说喜丧了。而今，这都成老黄历了。生活水平提高，医疗条件好了，身边七十岁以上的人比比皆是。

老话还说了，女人怕丑，男人怕穷，老人怕死。对于死，有的人怕，有的人很是坦然。我母亲就是一位对死很坦然的人。

过了六十岁，母亲就要求我买木料给她做棺材。我很诧异，家里陈放着一口棺材多瘆人；可我母亲不怕，还说好。“棺材棺材”，家里有“官”有“财”，大吉！

对于生死泰然自若的老人来说，过了六十岁，按农村习惯，我们老家是有打一副棺材，用两条长凳架着陈放在闲屋子里的习俗。这一是要家境得好；二是生前打棺材，可以按着自己的意思来，根据家庭收入状况，打一副称心如意的棺材，看着建造好自己去另一个世界的住所剩下的日子过着也安心。你活着，买好一点的树木儿女也不好说什么；死了，就担心儿女们为省一点钱买下不耐沤的树木做棺材，更怕不孝顺的儿女随便买一副薄材。其实，谁都知道，即使上好的楠木棺材，埋在土里也是要腐朽的。但人面对死亡的时候，有些想法不身处其中不能自已，以常理论来近乎奇怪。

不管怎样，母亲既然说了，也有条件，就满足老人家的愿望。新棺材打起放家里，每三年得油漆一遍，如此棺木埋在地下更耐腐朽了。每每此刻，看着自己死后的归宿之物，母亲就说：“又多活了三年啊！”来时不惧风雨雷电，去时何畏岁月长短。听得出母亲话里有一种超然的满足感。

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对一个畏惧死亡的人来说，固然他心里也知道任谁都改变不了人的生老病死规律，但是整天看着一口棺材，好像此后的日子就像在等死似的，总觉得不吉利。他不一定真是害怕棺材，而是会觉得他活着的每一天都是在向这口棺材迈进，精神压力太大。与我母亲此后每一天都是多活的乐观比起来，那简直是天地之遥。

面对走向死亡，母亲真的很豁达，她没有更长寿的预期，过了六十岁的生，每一天她都认为是多活的日子，心情轻松愉悦。我体会，母亲是知足无畏，知足常乐啊！每每听说乡邻谁谁脑梗或什么老年慢性疾病而瘫痪在床，母亲就会长叹：“唉！自己遭罪，还给儿女造孽呀！”

你不要嘲笑怕死的人。三四十岁上，谁都可以貌似豁达地张口就来：“人啊，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走”，一副笑傲死亡的英雄气派，那是你认为自己距离死亡还很远；等到五十岁以后你就不会回答得这么快。六十岁以后再说起这个话题，你恐怕要犹豫半天。或许你也是一个怕见棺材的人。

过了七十三岁生日，母亲就平淡地对我说：“老古言，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妈已经是高寿了，是死得着的人了。”我说：“妈，不是还有八十四嘛！别说这不吉利的话。”她就说：“妈打不过八十四岁的坎儿。”我没有在意，对她说：“这都是迷信。您身体硬朗，活九十一百岁没问题的。”

母亲摇摇头：“你别说好听的，看得见的没有长生不死的，看不见的才能传万世千秋。我不想活那么老，别说已经七十三了，就是活过六十岁，没病没灾的死去就是前世修的福。妈已经很感谢天地的恩赐和你们的孝心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