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李家坪的桥上向东看,樱花开得像人的心事团结,淹没了那个小屋。坐在青石板铺成的阶梯上,小花在侧耳聆听,轻柔的风路过她的鬓角,拂起几缕霜发,然后在海棠的枝叶间绕一圈,就带着几只鸟儿的欢唱穿过春天,飞向一个沉寂的地方……
小屋里走出来一个人在四处张望,可能又有什么不如意的事情,就翘起爬满皱纹的嘴不停地在念叨,像叽叽喳喳的鸟儿声,过一会就扯开嗓门:
“小花、小花,这死女子又不晓得跑哪里去了。”
“我在这儿呢,妈妈。”
“你在哪儿?”
“我在院子外的石阶上,妈妈。”
“我就晓得你在那里。”
“……”
“你不冷吗?大清早的。”
“我就看看,妈妈。”
“你能看个啥嘛!快进屋来。”
外面再没人应声。小花那空洞的眼神呆滞在樱花的芬芳里。过一阵,她就慢慢地起身,用那根陪伴她十年的拐杖敲击着青石板,发出得——得——得的脆响朝院子里走。妈妈见她闷头闷脑一句话不说,知道自己又说漏嘴伤到她的心了,就压低声音讨好她说,特意煮了两个她爱吃的鲜鸭蛋,吃完饭就不要乱跑,妈妈今天要去隔壁王婶家帮厨。说到这儿,就凑到耳根前乐哈的提醒她,是不是又忘了,今天是王婶家的小玉出嫁呢。
她怎么会忘了呢,这可是女人一生中最欢喜的头等大事。她从来没有忘记,就在父亲去世那一年的春天,和雨浓差点私奔的事。那晚,她背着父母偷偷跑到村头的老槐树下,她挎着一个简单的行李包,里面就装着她的身份证,一条换洗的裙子、一支牙刷和毛巾。她在焦急和害怕中等来了雨浓,可就在这个时刻,她的父亲也气喘吁吁地尾随到了他们的跟前。父亲一来,只剜一眼雨浓,压着心中翻腾的怒火低吼一个“滚”字,就拖起小花朝家里走。
雨浓是个孤儿,在村东头住着一间茅草房。其实,当小花的父母发现他们有些不对劲的时候,父亲那天先是极力劝说女儿,不要和这种人来往。可是,阻拦似乎姗姗来迟,小花瞪着父亲坚定地说,她这一辈子,除了雨浓谁也不嫁。像激怒了一头公牛,父亲红着眼举起巴掌就扇,她一个踉跄重重地摔倒下去,头部、鼻子流出殷殷的鲜血。小花蜷缩在墙根嘤嘤哭泣,妈妈还在指指戳戳着不停地数落。不知过了多久,小花站了起来,又瘫软地蹲下去,她咬着牙再一次站起来,突然,像发了疯似的朝着雨浓家跑,过一夜才回家。
巴掌大点的李家坪,七长八短的闲言碎语如樱花般盛开。乡野里的人们最喜欢端起自己的饭碗,盯着别人家的笑话。
父亲感到焦头烂额,就特意请来几位亲戚,吩咐她去把雨浓叫到家里来,说是向他要个态度。小花暗地里还感到甜滋滋的,以为父亲释放出了妥协的信号,就赶紧把雨浓找来。在炉子边,一家人把他们围着,父亲最先开口,问雨浓是怎么在想,母亲跟着漠然地说,总得要有间遮风挡雨的新房吧,幺婶问,屋子里简单的家具是不是该置办,大伯点阴风扇冷火道,先去买台做饭用的回风炉,人总得要食人间烟火,这感情当不得饭吃……
雨浓一件都拿不出来,光是一个回风炉就得上千元。他头快炸开了,心里像窜着一团火焰,可整个身体开始不停地打着哆嗦,他低着头一声不吭,他感到无比的羞愧和痛苦。小花凝视着炉子里的火苗一个劲向外窜,她似乎感受到雨浓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心在咚咚的跳个不停。她快崩溃了,她像是被逼到了万丈高崖的边沿。
猛地,她站起了身,哐当一下打开门冲了出去。外面正大雪纷飞,山峦和树木寂清清的披上一层厚厚的银装,连一只飞鸟的影子也看不到。偶尔有人行走在冰天雪地间,手束进袖管,头缩入衣领匆匆走过。小花在雪地上疯狂跑着,重重摔了一跤,在地上翻滚几下再奋力爬起来,舞动着洁白的雪花,扑向那条彻底了结人间痛苦的小溪……
小花、小花,你又在发哪门子愣嘛!妈妈在跟你说话,你听见没有?赶紧进屋去吃饭,我得去王婶家了。说着,妈妈又轻轻去拍了拍她的肩膀,就走了。
院子里突然安静下来。她听到那些樱花瓣脱离枝头时发出了啜泣声,然后依依不舍地离去,落进尘世的土壤,磨干最后一滴执念。
自从上次小花跳水后,父亲是又气又怕,索性把她关在家里由妈妈守着,不准她和雨浓有见面的机会。一天天过去,她见不着雨浓的心快熬碎了。突然有一天,她觉得生活没有任何意义和价值,就用一条结实的长围巾套住自己的脖子,把整个身体悬在卧室的横梁上。当她蹬开脚下的木凳时,妈妈听到了沉重的响声,就心急火燎地跑进来看,顿时被吓得大呼小叫,上前就死死抱住小花的双腿泣不成声。
不久,雨浓告诉小花,要去广东闯一番天地回来风风光光的娶她。雨浓走那天,也带走了她的心。从此,她从姹紫嫣红的春天盼到雪花冻落了树叶,她在漫长的等待中默默守望,每当看到村东头有人回来,她就在一次又一次的张望和焦盼中,焚烧着内心的无限失落。后来,任由思念的藤蔓在她心间肆意攀爬。
在第三个年头的春天,也是樱花绚烂的时节,雨浓回来了。他被永远定格在一个黑色的匣子里。她绝不相信一只冰铁般的匣子,可以容下一段千般相思、万般牵挂的爱恋。她眼前出现了一缕袅袅萦绕的游魂,喘着生命的气息,接着,她看到雨浓那张忧郁的面容上长满长胡子,一头蓬乱的发丝披及肩膀,单薄而褴褛的衣服臭气熏天,赤着一双红肿的脚上锁着镣铐,向她艰难地在移动。她不顾一切地扑过去,就在这一刹间,那个熟悉的幻影终归消散在阴森的黑暗中……她顿时晕倒在地。等她醒来的时候,小花的眼睛什么也看不到,尽管她努力地张大瞳孔,可世界一片漆黑。
唢呐声尖利地吹打着小花的记忆,从身边走过,那该是迎亲的队伍去了小玉家。她得、得、得地叩击着青石板向外走,来到樱花下,她摸索着慌乱地抱住树身,就轻轻地抚摸,嘴里发出呓语声。终于,她安静下来等待,雨浓说过,到了樱花粉妆成都,就会抬着花轿来娶她。此刻,樱花正艳、樱花正艳……
2022年4月2日13:30:40于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