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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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谷雨那天的早晨，我找到了顺园路那家机械厂。
我在车间的门口等她出来。顿时，我的瞳孔爬满油渍和污垢、打磨轮溅起的金色火花、焊房里闪电般的银光……她从呜呜的行吊声中蹦蹦跳跳的冒出来，齐肩的短发简直跟草窝一样蓬在头上，见我站在那儿，圆润的脸就笑，像一朵怒放的向日葵。快到我跟前时，我才看清她的脸上糊了一块乌黑的油渍，还在鼻子下面横担着一撮“胡子”，看着眼前的野丫头，我噗呲一声开心的笑起来。
在这时，从噪音里飞出来一声男高音使她慌忙回头，跟着，一个半成品的铁坨坨重重地摔在她的脚边，男高音继续瞪着她：“我不干了！”她一脸茫然地望望那人说：“又怎么了嘛，刚才还好好的。”男高音又吼：“这么多的活，我干不了。”没想到她会像哄孩子似的说：“听话，我这说两句就回去。”男高音软和了语气：“我要去上厕所，还要抽烟。”她就满心欢喜的点着头：“抽完烟就去干活哈。”
她回过头告诉我，由于厂里的每个订单催得急，人手又不够，产品工序多，矛盾就成了常态化。刚才那人叫王玉龙，都连续加了三个星期的班，也累得着实够呛。
我主动要了她的微信，说是方便联系。当那句用英文缩写的网名“Angel you”映入我的眼帘时，微微有点意外；头像是一朵迎着朝阳的向日葵，带着晨露，端端正正地昂立在尘世之中。照片不是专业拍摄的，至少，角度的取舍上有些仓促，背景弱化明显不够。见我盯着那朵向日葵不眨眼，她就斜歪着头审视我，然后腼腆的跟我解释，说那是在一天上班的路上匆匆拍下来的，当时被它绽放的惊人姿态所吸引。我问她这个头像用了多久时，她说自从用微信就一直是这个头像。我一半调侃一半当真地说，她的前世肯定是一朵向日葵。
再次见到她是在酷热的夏天。她背对着我蹲在车间的门口，穿一件颜色和土壤相似的短袖，汗水湿透半背，就把衣服变成深褐色。我静静地走过去蹲在她的身后，她正戴着一双蓝色的胶手套，不停地在一个装满柴油的胶框里清洗着转轴上的锈。除完锈后，就歪着头举在眼前翻来覆去瞅一阵子，发现有一个针尖大的锈点还留在转轴上，就用手掌去擦拭，见还是不行，便改用指甲轻轻刮，直到整个零件完全泛着锃亮锃亮的银光，没有丝丝毫毫瑕疵留在上面。她从另一只筐里取出洁净的包装膜，把转轴一层一层又一层地严严实实裹起来，才轻手轻脚放入那个成品箱去。每只纸箱需要装够订单上的数量才能封箱，贴上早已打印好的产品小标签。
听她说起过，那些琐碎和细致的活最担心交给王玉龙他们干，因为经常出问题。这下可好，她揽的活就越来越多，除了每天要负责部门间的工作协调、客户维护和接洽、小批量产品的运送、所在部门员工的工作分配、台账的录入等等，还在不停地新增着别的工作。
我蹲在她的身后，依旧一声不吭。当她终于收拾完眼下的工作，就准备站起来伸伸腰的时候，由于蹲得脚发麻，所以就在她快要站直身体的瞬间，脚一软差点跌倒。我想去扶她一把，伸出的手却停在了半道。这个时候她发现了我，就一惊，张着那双清澈晶亮的眼睛：“你怎么来了？”我柔软的看着她，什么话也没说。
她憨憨地望了我一眼，就赶紧脱去手套，羞涩地把衣服的下摆努力向下拉了拉，接着又去理斜耷开来的衣领，扣起上面脱开的第二颗纽扣。她似乎总觉得哪里还有点别扭，就微微牵了牵被汗水湿透后紧贴着身体的衣襟，才胡乱地去擦拭脸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汗珠。
这时候我发现，在她油亮顺滑的短发间，岁月和生活为她催出几缕生生的白发，令人暗涌惋惜。她娘家是河南什么地方，轻轻年纪在这座城市为了安身按揭一套商品房，为了出行便捷又按揭一辆车。随着孩子慢慢长大，和老人渐渐年迈，不得不卖掉前面的小户型，在市中区重新换置一套大房子，为的是老人就医和休闲方便，孩子上学近。
节假日，她也像别的年轻女子，偶尔在朋友圈晒晒自己的精湛厨艺，为那些有奉献和博爱精神的短视频点赞；她也会带着老人和孩子去旅行，还在家里种些花花草草，喜欢光泽润滑的玉器、精致的雕刻玩件……
我在离开常州之前，最后去了一趟她工作的地方，不巧，厂里的货车正在装水箱。她连忙把我带到办公室倒了一杯水，要我等等她，就小跑出去了。那些水箱规整地搁在一个两米高左右，分有几层的铁架上，然后由货车驾驶员开着叉车铲到货车里。她需要爬上车厢去稳住叉车托举的铁架，主要是防备侧翻。她战战兢兢地扶牢铁架，随着叉车的平缓降落直到搁入车厢。这时候，她就得使劲挪动那个笨重的铁架，相互尽量靠紧，这样不但能保证在运送的路上不摇晃，也能节省出多一些的装载空间。我看看她因为实在推挪不动，整个人的架势不但变形，满脸也涨得通红，汗珠子一颗一颗跟着滴，就直接爬上去帮忙。她望望我，就不停地摆着手要我下车去，见我执意站在车厢里不走，就说自己早已经习惯了，即便今天有人帮忙，可更长的时间还得靠自己。
等驾驶员把放满水箱的铁架全部铲入车厢里，她还得配合他用长长的绳子把铁架四方套牢。见她反反复复在车上车下翻来爬去，然后又围着车身仔仔细细检查一通，直到放心才算结束这一轮工作。
回到四川的那天晚上，在睡觉前，我看着她的头像思索，不觉联想起梵高的十大名画之一《向日葵》。那是一幅由金黄色系组合而成的经典之作，笔力坚实，色彩明亮，轮廓勾勒异常饱满，每一片花瓣极富张力。我忽然明白，她用一朵集聚世间刚劲元素的小小向日葵做头像，插上爱和希望的翅膀，在每一个艰辛辗转飞翔的旅程中，始终以滚热和向阳的情怀相赴每一场生命的邂逅。那一朵灿烂的向日葵别在胸前，成为她生命里一枚光彩四溢的徽章，散发出生活的精神之光，所到之处，一边张开胸怀拥抱人间所有的美好，一边焚烧尘世的颓废和阴郁、软弱和消沉。Angel，感恩和你遇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