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窗上开着凋敝的雨花,里面爬满混沌的疾苦,在风的骨爪涂鸦下,不停地变异。猛然,一张龇牙咧嘴的脸紧紧贴上来,用一双犀利的电光射着我。窗台上,紫荆花在开了,海棠已经胀满花骨朵,兰花也散发着馥郁的幽香……我去拧开暖和的灯光,让金色的热量告慰那些结在担忧中的默默张望。
过一阵,我想起今天要出门,再次骑着小电动车去三江口公园。那里紧急搭起几排长长的蓝色帐篷、几排长长的通道,尽头是几间白色的简易房。我们在简易房外接受济世的检测,和焦虑的救助,因此,人人戴好抵御狰狞的口罩,自觉间隔一米的距离,排队迎接一轮又一轮被恶魔遗漏后的幸运。
我穿着雨衣,骑行在冰铁般的马路上,我的车轮发出喳喳的吼叫,分开两轮溃烂的水花,溅在满地落叶上。那些落叶似乎是刚刚发出的新芽,还有一些饱胀的花骨朵,都被风雨残忍夭折。我眯着淋湿的眼睛,望了望雾濛濛的天,又看看水烟成幕的前方,大约还要经历长长的行走。
本来,今天是节气里的春分。“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好一个花与人性情相谐、灵魂同志的欢心场面。可眼下的人间江南,却是一片黯然神伤;“春风骋巧如剪刀,先裁杨柳后杏桃。”我在迷茫中深切寻找,玉兰花、李花、桃花、杏花、油菜花挤来搡去全都折叠出惨淡的笑容,那嫩绿的杨柳在淫荡的风中张开无助的双眼……
这是一段多么令人厌恶和扫兴的生命体验。就连导航也赌着气胡乱指引,把我从环球港带到通江北路,然后掉头再左转右拐,当快到了的时候,却说它也迷了路,弄得我逢人就问才找到三江口公园。因此,我在往回走的路上,干脆关闭了小伙伴,也不按原路返回。
我从龙业路先直行然后绕道恐龙园,打算再从恐龙园转回我居住的地方。在骑行到巫山路与龙锦路交叉不远的站台边,我突然停止了游荡的脚步。我看见寂清清的站台上,一位六,七十岁的大娘正站在那里,戴着口罩,伸长脖子望着我来的方向,一头霜白的发丝卷曲在焦急的脸上,陈旧而干净的衣着已经湿漉漉的。我赶紧从电动车的胶框里取出雨伞,一步跨上冰冷的站台:“老人家,你怎么没带雨伞呢?”她紧张地后退一步,怯生生地看着我。也许事情太突然吓着了她,我就重新把雨伞慢慢递过去,她不停地摆手,连声说“谢谢”。我执意是要给她的,就说:“这公交都停运,你等不来了啊!”老人茫然地望了望道路那头,然后把眼神落在雨里。过一会,她才自言自语:“这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老人家为什么要在寒冷的雨天出来,忍不住问:“大娘,你是要去哪里?整座城市都关门插户,有什么要紧的事非得在这个时候去办吗?”她摇着头,淡淡地说没事,就是她的老伴被带走了,她不放心,要去看看。我问她是去了哪里,为什么去的,她说好像是天宁区第三医院的救护车,过一会补了一句,又像是新北区疾控中心来的人。
我明白了,只是心里顿时隐显出一股幽凉的情愫,冲击着我全部的神经。我们静静站在生活的风雨里,我张开过几次笨拙的嘴唇,最终还是合了起来。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去劝阻老人还是回去静候音讯,因为,即便她真找到大叔的去处,仍然是见不着人的。我不能告诉她这些,是我不忍心直视那张沾满潮湿的面颊,又一次挂上无助和惆怅不安。就这样,我们杵在寒气逼人的天地间,任由我撑开风雨的伞沿滴下飘摇的雨珠,然后沉闷地摔打在乌黑的马路上,流向一个未知的地方……
在天快黑的时候,我回到了我的居所。当我打开门的那一刻,一股浓浓的霉味冲击过来,呛得我咳了两声,就禁不住憎恶地斜了斜挂在玻璃窗上的雨珠。
我转身走进卧室,再从卧室出来,在客厅里坐下,又起身踱到窗前向外望了望,然后再一次回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
我愣在客厅不知过了多久,终归回到藉以疗救的床榻。我准备打开手机看看今天的常州新闻,然后进入空空如也的梦乡。可我一点开手机就看到那个身穿洁白防护服的三岁儿童,她张开人类最伤心的眼睛,泪花里闪动着纯真无邪的神采,从遥远的地方刺穿我的五脏六腑。也许是天下的父母从没人愿意,要为这样的小小身影量身定做一套恶魔蹂躏过的衣裳,所以她的袖子和裤脚在行走时一直拖在地上。束手束脚的身体一只脚踩住了另一只裤管,踉跄一下险些摔倒,她就在原地懵懂的转着圈,一边侧下头看她不停转着圈的脚。她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险些摔倒,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在不停地摇晃和跌跌撞撞。是悲悯苍生的上帝吧,终于让她站稳了身体,就去牵那双稚嫩的手,朝着一个本不该属于小小年龄就承受巨大摧残的地方走……
突然一声撕心裂肺的“宝贝”,那是一个来自母性经历酷刑时的惨痛哀嚎,就连无情的魔鬼也为之震慑。那一刹,我看见远远的护栏外,一名年轻的妈妈努力地张开天使的怀抱,扭曲的容颜上,两行清澈的泪花滔滔而下……
顷刻,我的世界寂静下来,这个长满疮痍的春天寂静下来。我的心猛地被残酷的风抓出了胸膛,在绵绵的苦雨中洗涮,鲜血牵起一条长长的红线,仿若从远古流到现在、从九天倾向地狱,当经过人间,我听到无常的命运撞响高悬尘世的钟声:我们无法躲避遍布灾难和痛苦的瘟神,不如手紧牵着手,让彼此的温度点亮生命的光华,以绚烂的姿态燃烧起多情的江南。
2022年 常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