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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安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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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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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诱惑

没人知道四大娘有多大岁数,连她自己有时也犯糊涂。她很早就买回一些红、黑、白的布匹,在家把黑布裁剪成块,为自己缝了三套新衣服,又精心做了一双合脚的软底布鞋......

我妈在世的时候,老是跟我说起四大娘。年轻时的四大娘,着一袭紫花旗袍,从大轿内出来翩翩嫁入丈夫的家门,从此,她的名字就改叫王氏。听说四大娘的丈夫后来成了土匪,很有本事,连续娶了三个姨太太后就不要她了。

四大娘已经为他的丈夫生了两男一女。为了养活这些可怜的孩子,四大娘最初在地主李川山家做长工。那时,她的小儿子还不满半岁,哥哥一见弟弟在家饿得嗷嗷叫,老是背着他去找妈妈吃奶。这时,四大娘不管在搓衣还是洗碗、庭除还是劈柴,就赶紧放下手中的活儿,贼着眼四下望望,然后把身子蹲到不被人发现的旮旯,胡乱解开破烂的对襟布纽,掏出枯瘪的乳房朝小儿子的嘴里塞。可是,小儿子吮咂着母亲的乳头,半天吮不出一滴乳汁,就狠狠咬一口乳头再张嘴嗷嗷的哭起来。四大娘急忙用皮包骨头的手使劲挤压着自己的乳房,可是,小儿子仍然没有尝到乳汁,就气得手忙脚乱地啼哭不止。

这么大动静,到底被东家发现过几次,所以,四大娘没在李川山家干多久就被撵出了门。她一旦失了生计,全家大小都没法活了。那时,她的大儿子已经八岁,在四大娘苦苦哀求下,邻村的地主王大财看在同姓的份上,答应四大娘的大儿子去为他家放牛,暂时解决了他的饭食,王大财另外还给了四大娘几个麻钱作为眼下的接济。四大娘禁不住跪地连连磕头。

漫长的旧社会,只有像四大娘这样的人,才算当之无愧的女汉子。没土地和财产,没依靠和尊严的她,还得拖着两儿一女。为了糊口,她只得像拉锯一样这阵在东家做短工,完了就赶去西家充当一件有血有肉的劳动工具。每当她深夜回到家中,一旦搂紧自己的儿女们,彼此的体温就足够让四大娘欣慰不已。

随着土改,直到庄稼下户,这一条漫长的行程中,浸饱苦难和艰辛的四大娘终于为儿女们逐个成家立业。

那年春,我从香港回老家,不等吃完中饭,我妈就催我去看看四大娘。她每次要我去看她的时候,开头第一句话总是说:“四大娘喂过你的奶。”

中饭后,我穿过一个亮亮堂堂的新农村村务办公室,四大娘的家就在逼窄的后面。矮木门虚掩着,当我的脚步还没有踏进她的屋子时,霉味扑面而来,再朝里走,一股强烈的农药味,不知从什么角落像条游蛇一样蹿向我。我忍住快要翻江倒浪的胃,打量起屋子里遍布的蜘蛛网,和那些凌乱不堪、破旧腐朽的家什,就轻轻叫了两声四大娘。这时,从里屋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跟着发出两声轻咳,苍老得如一片干荷叶。

顿时,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我的心头,三步并着两步跨进里屋,一束昏暗的光线把我的眼神引向那张陈旧的木床上,我看见一张印花被盖被四大娘掀开一角。见我向她靠近,四大娘连忙用手不停地摇摆着示意我不要走近她,嘴里还惊讶地叫起我的乳名:“你别过来,这屋子里满是农药味。”见我一脸惊愕,四大娘就赶紧抿起嘴掩盖住痛苦的表情笑:“我皮肤痒得要命,前一阵,去坡上采了一些藿麻、桉树叶、八角枫、桑叶回来熬水洗也不管用,我才寻思着把农药抹在身上,捂严被子以毒攻毒。”我瞪大眼睛叫起来:“这要不得,四大娘!来,跟我去医院.。”她依旧牵强着笑:“没事,孩子,我试过好几次,要不了我命。”我更加性急:“那不行!这农药从皮肤渗入体内会出大事的。”说着我就去拉四大娘的手,要背她去医院。她就使劲摆着头,挥舞的双手伸过来又赶紧缩回去,生怕给我也传染上瘙痒症。

过了好一阵,我到底没能说服四大娘。我思索着,谁才有魄力劝阻她不要做这样的傻事,及时去医院就诊呢?当我站在门口执意朝她手里塞钱的时候,四大娘的小儿子就在不远处盯着我们,站成一段干木桩。

我快要走出四大娘的院子时,她跟了过来,不停地叫着我,支着手要我把钱收回去。我说不行,回去我妈要骂人的。就在我们僵持的那一瞬间,我发现四大娘的院子里,一棵三角梅开满了紫花,从树冠上泻下来,鲜艳得就像四大娘出嫁时穿的那一身紫花旗袍吧?院前,那棵粗老的桉树,枝干斑驳丑陋,恰如岁月与命运散布在四大娘身体上的片片疮痍。

说来,四大娘还算有点福气,可惜她的大儿子死得早。大儿子有气管炎,也许知道自己会短命,所以早早做好两口棺材,一口为自己备着,一口为母亲留着;另外还为母亲筑了两间土屋,考虑到四大娘老了,独居会自在一些,想吃啥吃啥,想坐会坐会,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更不用刻意去讨好谁。

四大娘的小儿子常年在家,干完庄稼活就闲得无所事事。最初,四大娘是跟小儿子住一起的,不知为啥,老人家没住多久就搬出来,一个人住进自己的土屋。搬出小儿子家的时候,儿媳妇把她的庄稼,和一块自留地还给四大娘,又给她少半罐猪油,一张硬邦邦的棉絮,和一口快穿掉的小铁锅,三十斤谷子,最后一再告诫四大娘说:“你就没有任何东西在我家里了。”

那次,四大娘正在地里除草,天却突然起了变化,乌云滚滚、雷电交加,大雨说下就下,还没等四大娘跑回家,衣服早已湿得像刚从水里捞起来似的。四大娘虽然骨头硬朗,但毕竟人近百岁,这一场暴雨到底把她淋感冒了。事隔几天,四大娘的外孙女突然来看望外婆,才发现她米粒未进已经在床上躺了两天,额头烧得像团篝火,全身却不停的打着哆嗦,说起话来已是胡言乱语。外孙女一见,急忙打了120。她回头焦急地抱着外婆,像成了沙漠里一棵快要枯干的草,不知道救命的手该伸向何方......这时,她的小舅娘听说有人来看四大娘,就故意咳着嗽打土屋经过,看看跟在她身后的花狗大声地骂:“你这假心假意的小母狗,又在叫哪门子春嘛!有本事就把老狗带走啊。”

四大娘的皮肤瘙痒症,听我母亲说是坐月子时没忌好落下的。我曾经跑遍了香港的大街小巷买药,拜求过一些医学专家,和江湖游医的经验处方都没得到有效治疗,我就去求巫师赐药,依旧无济于事。她有个办法缓解身上的瘙痒症,就是不停地干活。除草、担水、挑粪、洗衣做饭,实在没事干,她会一手好蔑活,放在失眠的夜晚,编织些箢箕、筛子、筲箕,还能换点钱花。她把自己累到最疲倦的时候,有时也靠着那棵和她一样孤独的桉树,望着那片像紫缎一样的三角梅发一阵呆。四大娘这个时候的眼神是迷茫和漂浮的,像醉人的月光,然后蹒跚进屋倒头就睡。

忽然一天,村委会的喇叭响了,通知开群众社员会,那天,乡上、镇上、县里都来了人。第二天,四大娘原本说去一个住在十里地的老姐妹家串串门。当她经过自留地时,看见地里的苞谷全都干了壳,于是,又返回家背上一个和她差不多高的大背篼,打算把苞谷棒子掰回家再去串门。没想到就是这一次,四大娘在背着苞谷回家的路上,不小心摔下一道坡坎,只听咔嚓一声,四大娘的左腿被摔断。发声闷哼,四大娘瘫倒在地就再也无法站起来。这一次,她的小儿子真灵性,居然能听到母亲从未有过的哀嚎声,赶来把老人家背回她的矮土屋。

小儿子赶紧跑到团结五队请来接骨医生,可惜,四大娘被摔断的腿是再也接不上了。说来奇怪,自从昨天村里开完会,小儿媳妇也一反常态,看着娘摔断的腿就眼泪汪汪的又哭又说:“哪个要你干活了嘛,你有点啥事,还不是疼在我们心里。”说着就要丈夫把娘背到她家好好养着,四大娘说啥也不肯去,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小土屋。

没办法,小儿子夫妇合计着干脆腾一个人出来,专门护理四大娘的饮食起居和日常生活。说动就动,小儿媳妇立马就跑回家里抱来两床崭新的棉絮,为四大娘又换了干净的床单和被套。她在打扫屋子的时候,嘴上也没闲着,催丈夫去涌兴镇买一些鸡蛋、奶粉、钙粉、猪骨头啥的,说是娘腿摔了,需要这些营养品补补。小儿子刚好左脚跨出门槛就被叫住了,又说得去买一副结实的拐杖,等娘能下地了,她就陪着娘出去转转,心里会舒坦不说,娘的身子骨要适当活动活动。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来年,院子里的三角梅开得比哪一年都多都鲜艳,似乎要为四大娘送行。在冥冥中,她也许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将陨落,头天夜里,她就穿上为自己缝好的三套新衣服,和那双软底布鞋,等候着上帝带她去一个没有孤独和苦难的地方,从此过上全新的生活。

四大娘的丧事办得特别体面。我是她出殡那天才急匆匆赶到的。披麻戴孝的儿孙们不时穿梭于锣鼓铙钹,哀乐和DJ舞曲之间,偶尔说说笑笑,见来吊唁的客人望着四大娘的灵柩叹一声惋惜,孝子孝孙们就露出哭兮兮的脸,干嚎几声......

四大娘的灵柩两边立着长长几排花圈,四周那些横七竖八、五颜六色的轿车严严实实地包围了她的矮土屋。阵仗就像一群讨债的。

那天夜里,从县城请来的乐队早早就布置好舞台。一到夜幕降临,台上的霓虹灯、旋转射灯就开始不停地闪烁,刺得我的眼睛生疼。当七彩的灯光激情交织着投向四大娘矮陋的小土屋时,我心里突然五味杂陈,大脑眩晕。随着一阵烟雾缭绕于光怪陆离的灯光之间,我醉眼看,几个露脐的妙龄少女姗姗上台,单凭火辣的身段和妖娆的容颜,何愁不能忘了哀伤?因此,喝彩和鼓掌声此起彼伏......这都是四大娘的小孙子出钱精心安排的,他说,奶奶死了,不能办得太寒碜。的确,风风光光得如此的喜气洋洋,像一场盛大庆典。

很快,四大娘的小土屋就要被拆掉,属于她房前屋后的自留地,还有包产田地全都在修建一条高速公路的规划之中。意想不到的高额赔偿金将穿过四大娘孤苦的一生,唤醒满堂子孙沉睡千年的精神亢奋。

            2022年 苏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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