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劫

就在那棵繁盛的樱花下，如玉斜倒在木椅上，头仰靠着，任凭片片落花为她的圆脸补满青春的粉妆。她忽然睁开眼，露出一丝倦意……尹刚跨上前去的时候，就被这双眼神打量着，见他还在继续奔着自己而来，她慌忙坐正了身体。拽在她手里的孩子却惊叫起来：“妈妈、妈妈。”旁边的年轻男子猛地回过头来看，见母子受了惊吓，就赶紧抱住他们问：“你们怎么啦？”

尹刚是从姑苏区的白洋湾街道转了一大圈才走进沧浪街。他平时去杂志社上班的路不是这么走的，今天也不知是怎么了，好像有点心神不宁，边走还在边看，像要搜寻什么。沧浪街的南端，排着长长的两行做核酸的队伍，樱花飘落一地。

刚刚，他误以为歪倒在木椅上的女子就是如玉，长相像、气质像，就连周围的环境和人都像……他现在才从迷糊里出来，怎么会像呢？！这是在苏州而不是常州的顺园路，如玉不会在这儿。何况，即便如玉像，但周围的人根本就不是……终于，他羞愧起来，窘红的脸上，那根被岁月染成霜花的胡渣颤动了两下，他没说一句话就匆匆离开了。

尹刚在办公室的皮椅上坐下，心里又在纠结。就算找一万个原因，刚才他也不该为那个像如玉的女子紧张到失态，的确，看上去有些病恹恹的，可也轮不到他那么焦急啊？！简直太荒唐、太离谱。对，他和如玉以前是同事，仅仅是同事，当时根本连话也很少说，今天能有如此强烈的反应，连尹刚自己也没料到……“尹编，您看看这篇在场散文，挺不错的，”编辑部新来的实习生紧接着又说：“这个短篇旁枝斜影太多，导致小说的推进实在太慢。”“啊？”尹刚回过神问：“你说什么？”

傍晚时分，编辑部的人们陆续下班回家了，他才慢吞吞地离开办公室。就在尹刚走出杂志社的大门时，突然转了个弯，从旁边的小道上走了，这条路上不会看到那些梦魇般的樱花萦满眼睛。

一路上，尹刚在梳理着过往。苏州的古典柔丽，和不远不近如烟梦般的美，早已在华灯初上的时候，注入了许许多多现代元素的奇光异彩。这样的感受曾经是如玉说的，其实也不是说给他听的，当场还有几个同事，只不过她在说话间看了一眼尹刚。那双眼神的确活泼明亮。

其实如玉是北方人，只不过比尹刚早来江南几年，她和尹刚是在常州一家民营企业认识的。那里的周围开满樱花，午间休息的时候，总有几个年轻的女子聚在花下说说笑笑。那时，如玉就在其中，齐肩短发，圆润粉红的脸露着柔和的笑意，晃眼看去，就是一朵樱花。她见尹刚在盯着自己不眨眼，刷地一下收敛起笑容，再瞄一眼他，转身就走。

尹刚穿过沧浪街，很快就回到了自己的住所。他径直走近窗台，木呆地站着凌空凝望夜景繁华的苏州城，那些霓虹灯闪烁出澎湃的激情，在五光十色的变幻莫测中又渗透于喧嚣声声里，不停地撩拨起尹刚的神经。就在倏忽间，那些跳动在激情里的沸腾声，却变着腔奏响一缕来自楼兰古国的荒漠曲调，阴霾和雨丝长长地压住他的眼神，周遭寂清清的。记得三月份的时候，那天是星期三，下着淅淅沥沥的雨，他从编辑部的窗子朝下看，樱花瓣随着雨凝聚成一条粉色的流花，在尘世的沙砾碾压下很快就变得七零八落。就有同事忽然叫嚷起来：“常州封城了！”他惊讶地回过头，问：“是真的吗？”旁边的小雅开始指手画脚的告诉尹刚，说常州这次的疫情非常严重，是奥密克戎毒株，传播速度特别快……他不假思索就抓起手机，最末才把截图发给了如玉，不过，他是犹豫很久，最终还是忐忑地做出了选择。

没收到如玉的回复。往后也没有把她的朋友圈向尹刚屏蔽，或者直接删除他，尹刚觉得自己心满意足了，甚至有种劫后重生时的万分感动。不过，对于这份欢喜，他一直是糊涂的，因为不知从何而来、从何而去……打那以后，他没有再去尝试那份侥幸而来的喜悦，即便许多次，他很想很想打一回如玉的电话，或发一条微信。可是，每当手机握在他眼前，心莫名其妙就突突地跳，他开始掂量起自己的分量，揣摩着是否太莽撞、太不合时宜，会不会令人厌恶，会不会影响她幸福快乐的生活，会不会带给她有口莫辩的困扰……其实，尹刚只不过是想知道她一些近况，日子过得好不好而已，别的，他还能做什么呢？！想到这儿，他又一次次警告自己，不要去打搅她安宁的生活。这近乎强蛮和约束的心理状态，反倒把他的思想弄得更加不受人控制，可不控制不行啊……尹刚有些自嘲的放下手机，又快速提起来，就像一个落魄的流浪者，开始游荡在如玉的朋友圈，用空洞的满足感填饱那份无端的木讷和胆怯。

后来，如玉打过一回尹刚的电话。那次他把手机扔在办公室，下楼取个快递回来就错过了如玉的来电，就赶紧回过去，结果一直未接。他懊悔极了，不知道如玉找自己有什么事，又不可继续打她电话，就在微信里问了一大堆，解释了一大堆，仍旧没有任何回应。

突然一天，尹刚在她的朋友圈里看到一朵怒放开来的樱花，随着动态的画面愈来愈大，也愈逼愈近，都快飞进尹刚的眼里。就在他欣喜若狂的时刻，那朵绚丽动人的樱花却突然消失殆尽，不留一丝余香。他愣着眼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在一阵情绪低落中，渐渐冰凉着沸开的血液，混乱的千头万绪更加搅得他脑子发烫……尹刚似乎彻头彻尾地陷进了《牡丹亭》里那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深入骨髓的，是这场永无法挥散，也不可以掌在心窝里的樱——花——劫。

           2022年 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