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岭河边有个又小又矮的屋子。那是春望和小花的家。屋子有多小呢?如小花的等待。坐在青石板铺成的石阶上,小花常常凝思成一幅雕塑。石阶长满厚厚的青苔,中间留下她深刻的脚印,返着清冷的白。
石阶的两边是厚厚的长条石砌成的花台。它的右边有几个凼,土还新鲜着。是这秋天,彼岸开花时节,小花犹豫了很久,才连根铲除陪她又一个十年的彼岸花。那是头天,小花坐在院墙外寂寞成黄昏,隔壁幺娘实为看不下去,就走过来说,彼岸花是不吉祥的,劝她别栽在院门口……
小花当晚整宿睡不着。第二天天麻麻亮,她就起床,坐在石阶上,双手托腮,望一会通往回家的小路。小路上隐隐传来一些响动,她眼神一亮,瞬即黯然下来。她把眼神移向花台里的彼岸花,已经开了,火热的花瓣,细卷飞逸、飘袂翩翩。大约是一只飞鸟掠过,岔开小花心里的纠结或挣扎,就听她絮絮叨叨,似乎是嗔怪也似乎是怜惜,柔软得像三月的木岭河。
过了许久,她站起来,麻利的回到屋檐下,那把半人高的锄头却不见。去哪里了呢?她突然想起,锄头放到屋后的雨棚里,是春望说的,镰刀放到雨棚的水泥板上,是春望说的,背篼放到雨棚左边的墙根,是春望说的,干活的脏衣服挂到雨棚右边的墙壁,也是春望说的……
她割去彼岸花的梗和花,扔在石阶下的石坝上。花瓣是脆的,哭兮兮地四处散落。她埋在花台里一瓣一瓣地捡,最后留下被晨光撕烂的星星点点,就仔仔细细地继续捡,趁着反悔没有到来之前,覆灭式的摔向石坝。然后,她举起那把雪亮的锄头,深深的挖向埋在土壤里的彼岸花球茎。白花花的种球开始在土壤上呻吟,疼痛地渗出晶莹的液体,继而被小花捧着抛下石坝。她直了直腰,捋一捋飘在脸上那枯燥与顺滑参半的发丝,饥渴地望着门口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不知又在发什么愣。后来,小花把摔在石坝上的彼岸花全部捡到背篼里,背向远远的木岭河下游让水冲走了。
她从河边回来的时候摔一跤,反而心里舒畅了许多,二十多年里,这是她心里最敞亮的一回。她感受到心间滋生出一份垂手可得的期望,盼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仿佛到了跟前。小花的脸上涨起一阵少女的红晕。她开始有些飘飘然,突然像发疯一样朝家跑,进到屋子就直接钻进自己的卧室。她胡乱地在衣橱里翻腾。她似乎并不记得和春望新婚时的那一身红装搁在什么位置了。小花的心还在突突的跳,时间变得异常紧迫,她得赶紧穿上那身新装,去迎接等待实在漫长的惊喜和狂欢。可她怎么也没找到想要的那身衣服,就索性踮起脚跟去翻衣橱最上面的一层,眼睛在不停地搜索,脑袋左右晃动。怎么就不见了呢?!一转身,小花端来一只矮凳,一脚踏上去,把头完全伸进衣橱里,双手慌慌张张。她真的是一头雾水,有些气急败坏的样子,那身衣服她是保管得最好的、最隐秘的,怎么就没了丝毫踪影?过了好久,小花才沮丧地坐在自己的床沿上,像丢了魂似的木木地思索,屋子里的大橱小柜已经翻了个底朝天,就没见到那份她和春望最珍贵的留念,搁哪里了呢?难不成被春望带走了,或者被儿子扔了……她心里没底,就突然升起些微的怨,这股怨又该冲向谁呢?如果真是春望带走了,或者是儿子扔了,她不会怨他们,对于自己的男人和儿子,这都是自己托付一生、最值得信任和深爱的亲人。是自己随着年龄增长,太健忘吧。
小花颓废地从卧室里出来。自从儿子参军之后,客厅里丰腴宽大的沙发空阔安静下来。院外的石榴结成拳头大的果实,银杏披上金色的盛装,三两点朱红的秋海棠已经闹进院子来……那条通往回家的弯弯曲曲的小路,在清冷中更加萧索。
擦黑,门外的马路上驶过来那辆熟悉的班车,慢慢停下来,闪着慵懒的灯光,雾色把那些光裁剪成细卷袂飞的彼岸花,像魔幻般美丽。那次,小花正坐在院墙外的石阶上给儿子喂奶,似乎依旧是这辆蓝白相间的大巴车,在不远的马路上缓缓刹车。从车上下来一个人,高挑英俊,偏分的长发,笔挺的西装,洁白的衬衣上系着小花为他买的浅黄色领带,拎着一只深灰色的皮箱,沉沉的样子。小花欢跳着站起来,抱着儿子迎了去,她的春望回来了……什么时候该回来?小花问自己,再次望向那条寂静的小路,灰白的颜色已经被黑夜吞没掉。天黑得六亲不认。
第三年秋,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走到木岭河。从他布满沧桑的脸上,有人认出了春望。他从弯弯曲曲的小路上朝家走,青石板铺成的记忆里,青苔覆盖住每一级石阶,没放过任何一个旮旯。他去推熟悉的院墙门,寂寞又苍老。院坝和屋子整整洁洁,他的床头依旧放着和小花的结婚照,另外增加了一个相框,里面的小花坐着,面色蜡黄,眼神昏暗,后面站着一个身穿军装的英俊小伙,把右手搭在紧贴自己的女子肩上,女子怀里抱着一个看上去刚满周岁的小男孩,彼此紧贴着脸,按捺不住的在笑。
屋子里的人去了哪里?春望四处瞅了一阵,就跑到院子来。不一会,屋侧边的马路上缓缓驶来一辆白色轿车,照片里的年轻夫妇从车里出来,男子抱起那个男孩。春望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隔壁幺娘倒是急起来,激动的指着过来的男子,看着春望说,那是你的儿子儿媳和孙子啊!
一宿秋雨。天亮时,春望打开门走出来,外面下了大雾,迷茫得分不清东西南北。阶梯左边的石榴树挂着累累硕果,残留在右边的花台里,有一株小小的彼岸花偷偷地在杂草间生长,见叶不见花。再过一会,雾更加浓厚起来,把那株生命脆弱的彼岸花彻底吞噬殆尽,露珠挂上春望的睫毛又潸然落下。
本文获散文类2024年度“澳门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