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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上香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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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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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常

(一)

我出生在寒冬,可是据奶奶说,我出生的时辰是下午,阳光正好。关于我出生的时刻,我问了母亲,可是她竟然不记得了。可我还记得。

我时常想回到出生的时刻,在寒冷的冬天,我的意识变做那下午温煦的阳光透进医院窄窄的窗隙,轻轻照耀在我还是乳儿一样的面庞。也许我那时只顾着因降生人世而即将到来的往后的种种痛苦而哇哇大哭,一旁的大人则拍手欢庆,我的哭声成为了一种新生的庆贺。幸好我只是一缕阳光,只能轻轻抚摸她的柔软的脸颊,好让我的温暖能够停留的更久一点。这时我看见了一旁的慈祥的奶奶,矮矮的身材,细细的眼睛一如既往的笑着,因为太过喜悦而笑的张开的嘴,我努力想靠近一点,好温暖她那已变做冰冷的,僵硬的面容。我窝在我的母亲的怀里哭,她年轻美丽的面容满是疲倦,眼底的柔情却包裹着我。年轻时,她应该也是一位美丽的女子。我想站出来,用我已经长大的声音喊道:“妈妈!”但那势必会吓坏她。但我只是一缕光,我用我的金色的光芒缓缓照耀着她的乳房和面庞,这真是太美妙了!就让时间在这里停一停吧。

窗外吹过来一点冷风,吹起了洁白的窗帘,奶奶起身关上了窗。我被关在了窗外。我现在只能透过那朦胧的帘子看到我的母亲,乳儿的我,还有坐在白色凳子上的奶奶。“不到天黑我绝不走!”我这么对自己说。她们熟睡了。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看到父亲急匆匆赶来的身影。年轻时候的父亲那么瘦,一点也没有现在的模样。可惜我要走了。当黑暗来临,我就要消失,隐入时间的转轴,随着它一起浮浮沉沉。这好像在做梦一样。

(二)

为了备考,我们搬离出了原来的房子。搬新家的时候父亲还请了风水先生,说是看过日子,择吉日方可入住。我记得那天我们准备了一袋子大米和一捆红绳拴的柴放在门口,又烧了红纸,方才拎着东西搬进去,东西太多,一来二去,都累得满头大汗。搬进新房子以后,我的身体就开始慢慢变得不好了。那一整个冬天,我都在我窄小的书房里,坐在绿色的那把皮椅子上,趴在书桌前奋笔疾书。有时候书房很闷,我便会打开窗户透透气,冷风就呼啦一下灌进来,感觉就像呆在了冰窖里。这时候我就打开电热扇,于是父亲每当经过我的书房,总看到我开着窗户吹着风,又烤着摇头晃脑的电扇慢蹭蹭地翻书的景象。

我不喜欢在我看书时有人打扰。即便是经过的脚步声也不行。我的神经在看书时敏感到了极点,这时候有人同我说话,我也听不见。有时候有人前来打搅,我便会突然进入防御状态,身心处于极度的恐慌、或者隐怒之中,但我还是发不出火来,只能独自生闷气,于是也看不了书,光顾着生气。我记得有一回,我看书看到正关键之时,忽然听见窸窣的脚步声,我立刻回头张望,是父亲鬼鬼祟祟的在门口“打探”,我顿时感到一股愤怒和羞恼,我生平最厌别人的怀疑,因此为着此事我同他大闹了一场,直等了母亲回来说教了父亲一番方才作罢。但我觉得母亲的惩罚实在是不够严厉。他们都认为这只是一件小事。可是细细想来,如果同你最亲的人都能这般,那我又如何能够信任别人?也许社会上的一些欺诈和不信任,也同着他们各自儿时的家庭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吧。这便是以小观大,我从中悟出这个道理。

我就这样日复一日的看书,也许是书房久坐,加上过年饮食没有节制,我的身体慢慢就不太好了。在我美好的年纪,年纪轻轻就成了病人。我尚且不能够以最完美的姿态潇洒一回,实乃人生一大憾事。因此我常常有种人生苦短,我的人生更加苦短的错觉。有时候我一觉醒来,都会忘记自己身在何方,常常看到自己的手感到陌生,要念好几遍自己的名字才能回忆起来我作为“我”的点滴的回忆,我的名字就像一根针,我用它穿针引线,串起来那些散落的杂乱的记忆。

有一天晚上我惊醒来,正是凌晨,我的眼前先是一片黑暗,我的双手像是两只黝黑的鬼手,我在一片惊慌中回忆自己的姓名,等我缓过来的时候,我感到了铺天盖地的恐慌。于是我打开电视,努力观看着电视节目,却发现我没有办法集中注意力去看,我的思绪又开始纷乱了,就像秋风中的落叶一样飘零,我在一片雾蒙蒙的混沌中,感到了来自母亲的温暖的手。那双已经不再光滑的,略有些粗糙的手,让我的心静了下来。我像是一个等待母亲下发任务的小孩,静悄悄的听她讲话:“不要怕。”于是我像是一个被按了开关的机器人一样,不再害怕了。只是我又重新躺下来,天旋地转中我仿佛又变成了一束光,洁白的,如练的。

我多希望我是一缕光啊,它捉摸不定,却又无处不在,它静谧地穿过时间的洪流,隔岸遥望儿时的我,一同年老的我。

于是那天晚上,在所有人沉入梦乡的时刻,我跟月亮借了一缕光。

(三)

我的眼前是一片黑暗,慢慢的,黑暗之中,我见到了一点白色的亮光,我跟着那点星光飘荡着,那光越来越大,原来是一轮白月。那月色下,我听见有许多的吵闹声,乱糟糟的。原来我身处一条街道,噢!这不是我儿时居住的街道么,那砖红色的琉璃瓦房,还有栽在门前的垂叶榕,一切都很熟悉,我仿佛闻到了儿时那种流着淡淡奶香的气味。

我又看到了“我”。

“我”穿着奶奶的白色大裤衩,晃悠悠的叼着一根薄荷糖跑到在街边看热闹的奶奶身边,“我”说话了:“奶奶,他们为什么打他?”

奶奶把“我”拉到一边,小声地用带着一种怨怪的理所当然的腔调回道:“因为他偷了别人的东西,又被逮住了,所以别人都要打他。”我着地上被众人包围的年轻人,他穿的衣服已经因为连续的踢打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抱着脑袋蜷着身子,周围看热闹的人竟没一个上去制止的。噢,上帝,他会被打死的!“我”叼着糖含糊不清又奶声奶气地问:“那他以后还会偷东西吗?”

“他死了。”

“我”带着疑问看着那个人,尽管根本什么也看不见——因为那些看热闹的人早已经把那个小偷包围了。

“什么叫死了呢?”

奶奶拉着“我”的手往回走,周围看热闹的人已经慢慢散去,她说话了:“死了就是什么也不知道,也不记得了。”

“那,他为什么死掉呢?”

“死人是不会伤心的。”奶奶带着爱怜的神色看着“我”,她说:“他是被打死的。”

她用的是“小偷”,不是这个人。我觉得有点冷,但我只是一束月光,因此也用不着穿上一件外套。那个叫不出名字的小偷就这么躺在地上,周围的人散了,也没有一个人上前打量。人们只关心这场热闹好不好看,或者他们的愤怒有没有得到平息。

这个人就是该死的,因为他偷了东西,没有人愿意去关心一个卑微的生命,因为他如此卑微。也许他偷的是某户的救命钱,也许他偷了一只鸡,或者一袋大米。但他是小偷,所以他该死。

人们因此认为,他们并非冷漠无情。

只有我在这个时候觉得寒冷。这件事成为我自幼时就深深刻在心底的烙印。千万不能偷东西——因为会被别人打死。如今长大以后,我渐渐地明白,偷是一件没有尊严的事,也是一件伤害别人的事。但因为偷而被杀死的那个小偷,他面对的大众看戏般的冷漠,也让我明白人与人之间,并非都是一样感同身受的。

(四)

奶奶为我织了一顶红色小帽子。弟弟看到了,也吵着要织一顶,于是奶奶给弟弟织了一顶白色的帽子。在我的白眼中,弟弟戴着帽子屁颠屁颠跑来问我做题。

“这道题不会做。”

“这么简单也不会吗?不过是5+9啊,你自己算一算是多少。”那时的我已经是一名小学高年级生,弟弟还只在读二年级。

“......姐姐,我的手指头不够数。”

“怎么会不够数呢?颠过来再数一次不就够了?”我懊恼极了。

然而弟弟愣了半天总也没能懂我的意思,反倒被我气急败坏的样子吓到了,再也不敢问我了。

“答案是14啊!写啊!看我干什么!吃你的蛋!”我终于忍不住了。

弟弟不问我了,我倒也清闲,一边给他说答案,一边吃小姨买给我和弟弟的鹌鹑蛋。小姨说做一道题就可以吃一颗,我的题早就做完了,自然吃的也多,弟弟太笨,基本上能吃的都是我给他说的答案。后来的结果就是,满满一袋子鹌鹑蛋被我几乎吃完了,然后我就吃的撑住了,拉了好几天肚子,好多个月过去,我一听“鹌鹑蛋”三个字,都想吐。

这件事后来成为家人每当茶余饭后都爱提及的糗事。而弟弟因着小时候问我题总被我骂,往后也渐渐不问了。我常常觉得他如此笨,也许是小时候我欺负他太多。现在想来,幼时的我犹如魔鬼般的脾性,如今反倒变成了温吞吞又软绵绵,倒也是一桩令人匪夷所思的稀奇事。

(五)

因为弟弟从小反应慢,性子又倔强如牛,我们给他取个小名,叫牛牛。

而我和他一向不睦,我弟弟则认为我同他好,因为他笨,总是看不出我根本不喜欢他。我时常在家里以欺负弟弟为乐,比如买零食,我则会让他跑腿,自己则在家看电视。若弟弟实在不太想去,我便会立刻拿着扫把把他打出去。

每次弟弟买回来的零食一定是我爱吃的,而且我们吃的都是同样的零食。我便会凑过去神秘的说:“弟弟,这个零食没吃过,不知道好不好吃。这样吧,我们先开你的那包,这样要是好吃呢我们一起吃,不好吃呢我的还可以都给你吃,怎么样?”

“好啊好啊。”弟弟每次都会这么说。

然而没有一次的零食是不好吃的。

他再大一点,到了初中,我便渐渐使唤不动他了,这使我终日愁眉不展,但我终于又想到了一个法子。每次让弟弟去买东西,我都会额外给他几块钱,果然!弟弟每次都是屁颠屁颠就跑去买东西了,我就在家里看着电视等着我的“自动送上来”的零食,这个方法也就一直屡试不爽。

还有一回,那段时间,二爸买了一台当时流行的台式电脑——奔腾4,于是我和弟弟开始了每天打游戏的快乐生活。只是时间总是不够的,弟弟又不识钟表,都那么大了,竟然还不会认钟,这也为我提供了一些便利。比如母亲为我们规定:每天下午六个小时,前面三个小时弟弟玩,后面的三个小时属于我。于是往往在大人走了之后,在弟弟只玩了不到一小时或者是更短,我都会飞快的跑上楼提醒他:“时间到啦!已经三点啦!该我了。”

然后弟弟毫无怀疑的起来让我,我于是快乐的游戏了一整个下午。可是这件事不久之后就被突然回来的母亲发现了,她生气极了,扬言要打我。我跪在地上乞求原谅,但闭口不提,死不认错。

“太混账了!你是怎么当姐姐的?竟敢骗你的弟弟,自己玩游戏!”

噢!完了!这实在是太糟糕了!我要挨揍了。混乱中弟弟跑出来了。

“娘爸爸!姐姐没有骗我,我真的打了三个小时!真的!!姐姐没有做错!”

我从来没有觉得一向笨笨的弟弟竟然如此的可爱迷人,这一刻开始我便决定:以后都罩着他了!于是我免除了一顿打,从此我便也不再欺负弟弟了。

我也有“仗义救人”的一回。记得那是我们还在读幼儿园的时候,我读大班,弟弟读小班。因为弟弟从小嘴巴笨一点,总是受欺负。有一回被同班一个高大的男孩子欺负了,跑到我面前哭诉一番,这般那般。我听得火冒三丈,顿时就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于是直冲冲到了小班把人拖出来打了一顿,总算给弟弟报了仇。不过我可就惨了!被我打哭的小朋友跑去告诉了老师,那天下午我便被老师罚站在院子里半小时,顶着太阳——也可能没有太阳,其实我也不记得了。

只记得从那之后,弟弟就铁了心的跟着我,从此以后便做了我最忠实的小弟,我说对就是对,说错就是错,甚至连家里爸爸妈妈的话也不听了!

关于我和弟弟的趣事本来还有很多,只是在我仅存的回忆中,好像也只能说出一二了。然而这些五彩斑斓的回忆却也是最为迷人的。

(六)

——我梦到我变成了一束月光,在雪白的回忆里流淌,我流淌进了一座空空的白色宫殿,在那座宫殿的上方,上帝正拿着我的回忆录。我站在彩绘玻璃窗下高高的十字架前,犹如等待宣判的罪人。

过段时间就是清明了。等到清明,便可以拿着一束傅延年,去到墓园里,给我的已经死去多年的奶奶扫墓。那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一直沉浸在悲伤之中。

当我在学校的酣眠中被铃声吵醒,拿着手机站在阳台前,我眼前见到只有一丝熹微的昏暗天色。一直到我回到我熟悉的,曾经一大家人一起居住的琉璃红砖的房前,看到门口那两个大大的明亮而刺眼的花圈,我才有种——这是真的发生了,这样的感觉。她从那一刻开始,永远的长眠了。就睡在庭中一扇冰棺上,因为身体缩水了,显得矮小干瘦,躯体僵硬而青黄,就像一块硬邦邦的石头。我摸到她的膝盖,像是一颗大理石一样又冷又硬,我就有种强烈的,这已经不是奶奶的感觉。我甚至感到她的灵魂已经脱离这个躯壳,因为我感受不到任何奶奶的气息。我的悲伤让我看到的一切都失去了颜色,但我没有泪水,因为已经忘记哭的方式。我只能静静的守着夜,寒冷的夜晚,围坐在炭火盆前,一言不发的听大人讲,讲的什么,我也都记不得了。

我曾经以为,别人会死,但我的亲人是不会死的。因为我已经每天虔诚的同上帝许过愿了。可是黑暗降临的那一刻,我发现我的信仰似乎崩塌了。于是我在每个惊梦里反复确认她离开了,又在每个清晨,阳光照进窗隙的时刻,祈祷着死后的世界会有天堂。

有段时间我反复做着同一个梦。梦里我撑着一艘黑色的小船,船里载着奶奶。我划着桨,在一片片黑洞洞的房子中穿梭,那水也是黑色的。我漫无目的的划,似乎要顺着水流把奶奶送到彼岸去,至于彼岸有着什么,我也看不清楚。我实在不想划桨,但是船只不断漂浮前进着,注定我们的离别。又有一天晚上,奶奶从我家的房子里的楼下慢慢走上来,轻飘飘没有一点声息。她戴着一顶黑色的面罩,只露出两只细细的温和的眼睛。我立刻扑过去抱着她,只是她身上冷冷的,我还是不愿意接受她已经离开,直到我拿下面罩。也许奶奶为了不吓到我让我醒来,我却还是不争气的哭了。那之后我就经常哭泣。

直到我开始心脏隐痛。那一年,我的心总是会在紧张或者难过的时候隐隐抽痛,我知道这是心病。

亲人逝去带来的伤痛是永恒的。随着时间的不断流逝,我的伤口反复结痂。

如今,想起我的奶奶,我已不再感到悲伤。只是怀恋。

我总能想起她穿着那件黑色的兰花裙子,在温和的午后买菜归来,优雅而又清和,或者是独自坐在黑漆漆的只有电视机灯亮的房间里,眯着眼打盹儿。每当这时,我总感觉到我的奶奶很老了,老人都很孤独,因此尽管我什么也不说,我也会进到屋子里,坐在床边等她醒来。

总有一天我也会老。但我害怕看到自己衰老的样子,我害怕老去的孤独。但我又总觉得我的人生可能也会太过苦短,而渴望能有着变老的那天。

我还很年轻。我的记忆已经慢慢变得模糊而杂乱。就像小时候我在纸上画画,一页满满的涂鸦慢慢被橡皮擦掉一样无可奈何。

处于永恒时间之流的一切事物,有哪样是真实不变的呢?

若说我不变,我每天都在变。每当我张开眼睛,昨天的我就已经死在过去的时光中了。今天的我,只是带着一堆旧日回忆的崭新体,而今天,也将在明天变成回忆。但若说回忆是真的,为什么人的记忆,又会悄无声息的慢慢吞没在时光洪流中呢?我去年所经历过的一切,如今只能记得二三了,更不要说再久远的事了。

你爱着一个人,爱的也不是他本身,而是你的内心中所映照的你爱的他的样子。

我们都不遗余力的追求一种叫做永恒的东西。

我把它叫做永恒之爱。为了自己永恒之爱所赴死的人们,如屈原,为理想;如焦仲卿刘兰芝,为爱情。这样的人,是我所敬佩的。可惜世上总有许多人,自己当不成圣人,偏生要把脏水泼到别人身上,仿佛要证明自己的懦弱和无情是多么正确,而别人的信仰和长情是一件贻笑大方的蠢事。人类就是这样一种奇怪的生物:非我族类,其必诛之。

我常常为一些自以为是的人感到好笑,仿佛他们是马戏团里最得宠、最活跃的猴子。又为一些自怨自艾甚至怪责周围的人感到可悲。他们便又犹如那银盘中的食物,只能任人享用。

我们被动的选择生和死,但我常常觉得,人是有自己的使命的。我们带着自己独有的使命降临人间,只要找到自己的信仰,就能完成那个使命。

(七)

——后记

我在教堂看见过人们穿着黑衣,一脸虔诚的许愿。我也许愿,希望有一天我能飞到好高的天上,或者成为一颗流星身上的尘埃。可是人不可能变成天空吧。就算抛到高空,跌落下来也会摔得粉碎,这么想的话只有大海能去了。想象我沉入海中,一开始是一片深蓝的海域,渐渐地,有很多色彩斑斓的小鱼从我身边游过,我还看到了像草原一样的七彩珊瑚群。

| 二.白色雨衣

(一)电话

我睁开眼睛之前,电话铃声已经响起来。

我爬下床,因为上床下桌的关系,我下来的时候又不小心磕到了脚,痛得我惊叫唤。

地面干净整洁,是白色方块型的小瓷砖,踩上去凉凉的。

我光着脚走到窗台前,电话像催命一样又响起来。我急匆匆地从裤带里面掏出我摔得稀烂的小米手机,顺便抬头看了一眼对面公寓,还没有人起床。

天空微亮,南充的云霞是紫红色的,散在天边好像烟雾。

“喂?”电话接起来,我小声说,一边看窗外淡紫色的云霞,一边用手指抠窗台上的老墙皮。

电话那头是我妈的声音,她用像往常一样严肃的口吻说:“你听到,你现在赶紧买最早的车票回来。赶紧。”

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下意识地想去挂电话,接着我不确定的问:“是不是出什么事了?”然后电话那边大概停顿了有三、四秒。

“嗯,不怕,不管有啥子事,还有我和你爸爸在呢。”

我的脚趾贴紧地砖,哦了一声,假装淡定地挂了电话,我跟室友说,我马上要走,课我不上了,让他们帮我请个假。

接着我飞快地爬上床穿起衣服,心里像在打鼓一样,出门的时候我轻轻关上门怕吵醒室友。

四周雪白的墙壁都在倒退。

当我出了校门,打了车,我坐在计程车上哭。

司机是个中年女人,头发烫成黄毛,很明显没有经常打理。她转过头来,眼睛一大一小,朝我看了两眼儿,开口说话了:“哎,大清八早你不要在我的车上哭。我很忌讳这个。”

我立刻闭上嘴,抬手揉了下眼睛,寂静的早晨,在这辆计程车内,因为忘记带纸巾,我发出吸气声,从后视镜里面瞪着她。

她把我送到汽车站,我脱门而去还没站稳,车已经开走,留下一地柴油味。我被抛弃在车站口,看着大厅前的三个滚烫大字:汽车站。

明晃晃的红色,有些刺眼。

我拖着行李去买票,唯一一趟早班车票已经买不到了。我在大厅里红着眼睛跑过去问售票员:“已经买不到票了吗?”

售票员无情的朝我点头。

我在那里呆了几分钟,漫无目的地徘徊在车站附近,焦虑淹没在一片“凉粉”、“麻辣凉皮”、“好吃得很!”的叫卖声中。

我走过已经拥挤起来的人群,回到车站,打了个计程车,叫他把我送回去,我冷漠地说:“去XX大学。”

那辆车的师傅很热情,看到我有点无助,先是愣了一下,回头问:“小妹妹怎么了?”

我说,我买不到票了,我要回去。

他沉默了一会儿,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挂完电话,他跟我说:“那这样子,我把你送到大巴车司机勒里,但是你个人要单独买票,还要付我油钱。”

我当然说好,于是司机“嘭”的一声关上车门,脚踩油门,载着我像野马般追赶大巴。在那条很长的、平整的灰色公路上,我忍住眼泪,看着后视镜不断远去的南充市区,数着一排排苍翠的树木。

司机载着我走了很长一截公路,那条公路一望无际。他一边开车一边打电话。

当我们穿行过几个休息站,金色的阳光开始穿过云层,落在窗沿,我转过脸去,侧脸镀上一层金光。

对我来说过了漫长的、煎熬的一个小时后,他终于追上了那辆朋友的大巴。

汽车停下来,我飞快地打开车门,拎着一堆东西上车。脚踏上三层踏板,一层、二层、三层……踏上最后一层的时候,大巴司机对着那个汽车司机狂骂:“我日你龟儿子的勒!你狗日的给老子说马上马上,结果老子在这跟等了半个小时!乘客都要冒火了!”

我抬头看了一眼,大巴司机是个光头,头顶油光光的好像一面打磨过的镜子,他的语气是责问的:“全车人都在等你!”

我勉强转了下身体,卡在过道中间,尴尬地说了几声谢谢。

车里坐满了人,都看着我,似乎想从他们死鱼一样的灰眼珠里看出来我这名“半路截杀”的乘客,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我应该也是死鱼眼珠。还是肿得像桃子仁的那种。

我在一片眼神的凝视下——走到最后面,然后坐下来抱着行李,开始发呆。我不想和任何人眼神或者语言交流。

闭上眼睛之前,我回忆了一下:那辆大巴的椅子是蓝色面料,靠背套着一层白色的罩子,汽车里有股发霉的桔子味儿。抽了抽鼻子,我往后躺,我旁边是个穿黑色大衣的老者,刚才在睡觉,我很怕他突然睁开眼睛。

如果这时候有人问我:“你在搞什么名堂?”

我会清楚地回答:“我要回家。”

他如果继续问:“那回家干啥子呢?”

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我脑中反复回响着这段没有发生的对话,我应该如何回答?

“其实我回去是去奔丧了。”

但我说不出来这样的话,我觉得我不是回去奔丧的,我是回去……我是回去见亲人最后一面的。

不小心碰到手机,屏幕亮起来,手机上显示:2014年1月6号。

我坐在这辆充满发霉桔子味儿的大巴车上,时间定格在这一刻。我发誓永远记得这天。

汽车开过一片丛林。

我想起那天凌晨。

夜里很冷清,有一点冷冷的灯光。我吹着微风走在学校的致知路上,路两旁是半人高的青草。一接通电话,我妈就吼道:“喂?说!”

我愣了一下,脚步停在转角处:“你怎么了?”

“没啥子!你有啥事!”

她的语气很火大,我小心翼翼地问:“奶奶……怎么样了?”

“医生说让她出院了。”

“出院了?她的病好了吗?”

“医院床位不够了,她没什么大问题,查了也没问题,医生就让她出院。”那边一连说了两遍,就挂了电话。

那晚我吹着凉风,走到操场上,在昏黄路灯下看人打篮球。

我微笑着,一直以为她不会这么快跟我们告别。

三天后,我坐在大巴车上,窗外的蓝天、绿树、标志牌都如倒放般向后退去。我手里捏着手机,多么希望时间也就此倒退回去。

今天清晨,打扰我清梦的那通电话——那通死寂、沉默、充满哀伤的电话,像是突然打破宁静的一声枪响。

我闭上眼睛,忍住哭泣。

在这辆拥挤破旧、充满发霉桔子味的大巴车上,我像迷失在夏日森林中的路人——大巴将载着我回家,奔赴一场我与她最后的告别。

(二)回家

我抵达双流车站的时间是下午四点,天空被洗的发白。我出了车站口,一辆川A牌照的白色轿车停在我面前。

车窗摇下来,小姨伸出脖子,朝着我看了一下:“这儿,上车。”

我坐上车,把车门关上,礼貌性的叫了一声:“小姨。”

一年没见,她的背已经微驼,穿着绿色旗袍,头发精心梳理过。我静静坐着,两只手放在大腿上,心脏像要跳出喉咙,等她开口。

她开口说话了:“快下雨了,我们先回我家一趟,我去把晾在阳台上的衣服收了。”

我定了定心神,“哦”了一声,过了几分钟,车子开上大路,过了两个红绿灯,我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又过了一个红绿灯,车子停下来。

“……奶奶怎么了?”像是在海上漂浮了很久的一艘小船,我最终找到自己的声音。

“没什么……奶奶她,”小姨背对着我,又发动了汽车,“有些不舒服。”

我和她没再说话,车子开到小区门口,我们把车停在路旁,步行走进小区,穿过里面曲曲折折的小道,两边的绿植郁郁葱葱,楼道处的垃圾桶散发着酸臭。

我们保持着安静。在烈日下、在楼梯口、在门口。一直到站在五楼贴满福字的防盗门前,我听见门锁转动的声音,我都不敢说话,试图把自己变成一幅静止的画面,好让那些可怕的对话就此停止下来。

小姨打开门,我和她一前一后的进了房间,一眼就看到客厅的大阳台。白色的窗帘被束起来,阳光在阳台的大玻璃窗前投下一片光影。我注意到一旁的白色餐桌上有几道剩菜。

在我观察那些菜品的时候,小姨收好了衣服,背对着我,整理着沙发上的衣物,忽然说:“跟你说个事,你听完不要激动。”

我心下一沉,没有反应的时间,她转过来,看了看我,眼神闪了闪:“是这样的,昨天晚上十点过,奶奶睡着了,爷就去喊奶奶……”她似乎是尴尬地笑了一下,“但是就没把奶奶喊答应。”

我忙问:“什么意思?”

小姨看了看我,眼睛红红的,又重复了一遍:“奶奶睡着了,喊不答应了。”

我心下知道她所传达的意思,大概是怕我无法接受奶奶死亡的事实,只是告诉我,她没再醒过来。

但我笑了一下,说:“我知道了。”

我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一样,把头埋在车窗前。

小姨似乎很惊讶我的反应,她知道我和奶奶感情很深,一定以为我知道后会大哭一场,所以都没敢用死这个字。谁料我只是笑了一下,淡淡接受了这个事实。

我哭不出来,我对信仰开始心生怨恨。在我坐大巴的那四个小时,我一直企图看向窗外的蓝天,我如果一直看着天,一直对着天说出我的心愿,也许她就不会死。神会保佑我。

但神没有。

很多年前,我在床边醒来,奶奶拿着她的梳子梳头,在红色梨木桌前。一边转动她的佛珠,嘴巴里就在轻声嘟念着阿弥陀佛。

佛没能保佑她长生。也不会保佑任何人。

那时的我感觉我还在做梦,那不是真的,她没有死。她只是睡着了,醒不过来。

我们回去的路上,再也没有说话,我那时只想回去见她最后一面,不见到她之前,我不会相信,她已经离开这个世界。

汽车离奶奶住的那条街道越来越近的时候,我看到了摆放在家门口的花圈。心脏好像抽了一下:直到那一刻,我才感觉到一种弥漫上来的,像是浪潮一样悲伤的情绪。

我盯着那个花圈,中间有个巨大的奠。以前,都是我去参加别人的葬礼,看到花圈不觉得有什么。如今,我来参加自己家人的葬礼,看到花圈,只觉得莫大的无力。

我下了车,父母早就站过来,告诉我不要害怕。那时候我们冲彼此笑了一下,我面目表情的走过去,看着那些来往的人,坐在桌子旁,那些桌子占满了街道。

我一来便被要求跪在堂前烧纸。一口硕大的黑色铁锅,里面装着灰烬。我拿着一沓黄色的纸钱,跪在那里往锅里扔纸钱。

那时候我才开始默默流泪。

眼泪一直往下流淌,脸上也是面无表情。我想抱着她嚎啕大哭一场,却没有任何力气。

米大娘走过来,她是奶奶生前的妯娌,眼睛红肿着过来和我一起烧纸,我一直没有抬头,烧完纸她站起来,忽然对着我妈说了一句:“青青的鼻子长得真秀气。”

我听到她说一些和死亡无关紧要的话题,只觉得她厌烦和虚伪。她们都是来看热闹的,我怨毒的想。

波波姐来看奶奶,她已经三十多了,曾经她读大学的时候,是我奶奶支持她上的学,也支持她毕业后做了一名老师,因此她对奶奶的感情一直很深,每年都会过来探望她。

我记得她泣不成声的样子和难过的语气。她是真的痛心。

烧完纸,我站起来,说:“我想看奶奶。”

妈妈带我来到堂前,我看到奶奶躺在那里,一张冰床上,她的手交叠放在一起。奶奶生前就很矮小,死后她缩水的更加瘦小,好像只有一个小孩子的体积。

“你摸摸她的膝盖。”

我摸上去,又冷又硬。

她的口腔被一张煎鸡蛋覆盖住,我无法看清,抬手想要摸上去,却被我妈拉开,她说:“不要惊扰了死者。”

我妈告诉我奶奶的嘴里塞满了米。用鸡蛋覆盖住,是为了来生衣食无忧。

她给奶奶穿了衣服。

“我给她穿衣服的时候,我摸到她的手、腿都还是温热的,我有一种感觉——她还没有死。于是我跟他们大声说:奶奶还没有死!”

“但是她确实死了,我给她穿衣服的时候,她的手一直僵着,衣服怎么都穿不进去。我说,奶奶,你乖,我给你穿衣服,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说完那句话,她的手臂就张开了。”

那天他们接到电话的时候,奶奶应该已经死了。我爸从床上蹦起来大叫:“快点!我妈死了!!”

那时候我妈说她裤子都没来得及穿好就慌张地爬起来。她还说我爸的表情很狰狞,还看到我爸的眼泪。

我妈说:“我从没看到他哭过。那天奶奶死了,他哭的鼻涕眼泪的,瓜兮流了。我跟他说,早就让你不要跟你妈顶嘴,不要总是大声高气地对着你妈吼,现在你在这里哭什么呢?

我爸血红着眼睛,鼻涕眼泪齐刷刷地落下来,看着她。

我也无法想象出那样的画面,能让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哭的像个孩子,一定让他感觉很悲痛。

总之,我回家了。

我见到了她。

见到了门口的那些花圈、见到了生前和她关系要好的人们、见到了躺在那里,已经冰冷僵硬的她。

我亲自参加了她的葬礼,不算人多,也不算人少,我们只是普普通通的人,哪里会有什么庞大的葬礼。

能来吊唁的无非是亲人。可是她的娘家人远在仁寿,距离这里几百公里。

她死的时候,只来了她的一个大哥,代表她的兄弟姊妹们过来吊唁。

她远嫁过来,死的时候她的亲人都不在身边。

我奶奶生前最不喜欢他的大哥,她总说作为大哥,他自私自利,一点也不团结这些兄弟姐妹,总是欺负最小的那个幺舅。

可她最讨厌的大哥却从仁寿坐了很久的车,穿着乡下的土衣服、脏鞋子,来参加葬礼。

我看到他一脸沧桑的皱纹、苍白的头发,一直在忍不住抹眼泪。

我那时想,年轻时再怎么可恶,也是老头子了,怎么可怜兮兮的。

(三)葬礼

奶奶最爱的母亲早已离世,她照顾的幺舅来了。

幺舅七岁的时候发过一场高烧,那时候我十六岁的奶奶带着他跋山涉水,从家里一直背着他走了十多公里的路去县城的医院,诊断是脑膜炎,后来吃了退烧药,保住了性命,人却烧傻了。

这次他过来参加葬礼,是爷爷给他打电话通知的。他来的时候风尘仆仆,穿着破旧的黑大衣,头发灰白,眼角多出了很多细纹。

我没有认出那是他。在我的记忆中,他好像还是中年男人的样子,突然就这么老了。我没见到他掉眼泪,但是他坚持要在灵前守着不去打工,被长辈们劝走了。我记得他吃了午饭,背着个脏脏的黑色大包,跟我说了一声再见。

小时候见到他很不喜欢他。那时候我和奶奶住在一起。他第一次过来看奶奶,就是为了找工作的事。虽然他的每份工作都是奶奶坐着公交车去县城中介给他找的,但是他每次都坚持不了多久,要么嫌人家工资低,要么嫌活太累。

我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我还在读四年级。那时的幺舅还没有那么老。

他的脸黝黑,嘴巴总是挂着笑,人到了先叫一声姐姐,我奶奶就会从客厅出来,问:“工作又丢了?怎么这么不争气!”他就憨憨地笑笑。

幺舅人虽然傻,好歹认识钱的大小,但他不识数,给他一百元,花了五块,他不知道剩下几块。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十多年前,他坐在一把木椅上,见到我很高兴,立刻从胸口的包包里掏出三百块,非要硬塞给我。

那时候的三百块还是很值钱的,是他打工小半个月的工资,但我奶奶不要他的钱,他还不高兴,非得塞给我,把我拉过来,让我坐在他的腿上。

他抱着我高兴地让我叫他舅公,说他真的很高兴,我看他一身脏兮兮的,竟然想来亲我,我立刻厌恶地躲过去,拍开他跑了。

因为那件事我对这个舅舅的印象一直很不好,尽管后来我知道他一辈子无儿无女,快五十岁了也没成家,脑子不好使,只能打打零工。

那时候他没工作了还能来找奶奶,奶奶就会坐着车去帮他找工作,后来奶奶身体不好了,幺舅每来一次,奶奶那些日子都会焦虑的睡不着觉,总想着怎么找到工作。我问她:“为什么要帮幺舅找工作,这么操心他的事?”

奶奶说:“我妈妈走的时候,就放心不下她最小的幺儿,拉着我的手和我说:老大,小幺就交给你了。你一定不能不管他。”

因为这句话,奶奶这辈子都在为幺舅的事奔波操劳,她的六个兄弟姊妹也只是冷眼旁观,对他们的弟弟不理不睬,甚至还想骗傻子的钱。每次提到这些,奶奶都很生气。

如今奶奶不在了,幺舅的依靠没有了。这次他回来参加葬礼,顶着鸡窝头,头发灰白,满脸皱纹,背上还背着一个大包,全身脏的要死,像一个流浪汉。他没有哭,来灵堂走了好几圈,眼睛看着躺着的奶奶好一会儿。我在一旁发现他们长得真像。

奶奶去世幺舅赶了九百块的礼,他一个傻子,明明什么都不懂,却能懂礼节,我常常觉得很不可思议。

他走的时候我才发现他真的很老了。背过身的时候,他的背已经驼了,脚下的鞋子也是破的,他都舍不得给自己买新的。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今后我很难再见到他了。

茫茫人海,无一人可以依靠。今后遇到困难,他又该去找谁呢?

后来,我问过我妈幺舅的去处。她告诉我,奶奶去世后,没人愿意管他,但奶奶生前跟我妈提到过以后幺舅的事,我妈笑了笑,只松口答应暂时帮他保管着钱,等他到了年龄,把他送去老家的养老院。

后来幺舅就一直在外打工,我们也没再见过他。

葬礼进行时,我坐在客厅,外面放着大悲咒。过了一会儿,我被叫出去吃饭。

我坐在外面的圆桌上,周围挤满了大大小小、男女老少,有些认识,有些不认识。我张嘴吃饭,脸上毫无笑容,只是觉得肚子很饿,周围的人七嘴八舌的笑起来,似乎很久没见,都在如同朋友一样打招呼。

我心里抱怨着:他们怎么能这样若无其事地谈笑,好像是来赴宴一样。随即我悲凉地想到,谁会认真在乎除了吃饭这件事?

我放下筷子,走到客厅,客厅拐角的卧室很黑,没有开灯,我进去的时候爷爷一个人坐在床边。

我问他:“爷爷,你还没去吃饭吗?”

爷爷说了两声“好”,接着我妈走进来,“爸,吃饭了。”

我听到他跟我们说:“你们吃吧,我不饿!”

我妈探出一截身子进去:“爸爸,你是不是在哭啊?”

我看着他拿着剪好的白纸揩鼻涕,第三次发出的声音哽咽了。我从未见过我爷爷流泪,我妈在一旁安慰他,他不断说着好,一边却说自己没胃口,我看他翘着二郎腿坐在床边,驮着背,过了一会儿又哭,安静地坐在漆黑的屋子里。

那样的画面令我至今难忘。

我围着冰棺走了几圈,不敢看奶奶的脸。又走到楼上去,到奶奶的房间去看了看,她的衣服都被打包在一个大口袋里,我在衣柜里找不到她的衣服,鼻子发酸。房间里的东西都没有动过,床头还挂着很多年前,爸爸旅游时随手带给她的那串佛珠,奶奶把它挂在床头,也不知是不是害怕。

我走了一圈,看到了几年前我送她的小木佛。那时我买了一大盒,里面有七八个,送了一个给爷爷,一个给奶奶。我送给她的是笑口常开的弥勒佛,奶奶把它放在床头柜上,柜子上还放了一个钥匙扣,我拿着那串钥匙扣开始哭。

扣子上系着很多年前,我送给她的一对白色小葫芦,我当时告诉奶奶,要把它收好,其实那是我去2元店买回来的小玩具,本来是不怎么值钱的玩意。在她去世时,我却在床头柜上找到了那个葫芦,我自己都不记得了。她却把我送她的每个东西像宝贝一样珍藏起来,放在她每天睡觉的地方,爸爸送的佛珠也挂在床头。

我抑制不住地哭,想到她去世之前的那个元旦,我放弃和室友出去玩的时间,去医院陪了她三天。我回到医院那天,她躺在冰冷的病床上,笑着对我说:“我的乖孙回来啦!”我附身抱着她,她眼睛红红的像个小孩子,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说:“好想抱着你大哭一场啊!”

我在房间里边走边哭,翻翻口袋,都是她常穿的衣服,明天要带去烧掉,看着看着,我就想起她说的想大哭一场,我蹲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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