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色昏暗,黄沙万里。一抹残红映出峰峦绵延不尽的黑影,将一匹马正在护城河旁饮水的身影拉得瘦长。这匹马,正是孤坐在城楼上的将军的马。
红旗卷起鲜红的襟,发出赫赫赫的声音,这种塞外的风声听起来尤显得触目惊心。
将军似乎听惯了这风声,面上并无表情,斜坐倚着桅栏,右手抓着酒囊——仰起头,大口大口地喝。那酒顺着他刚毅的下颌线滑落,打湿胸前一片。
留心看的话,会发现将军的战甲上残留的血渍,还是温热的。将军刚刚从一场激烈的、混乱的战场中归来。他的马也因为连日的厮杀渴了,正在河边饮水。
河水并不清澈,因为边塞经年的黄沙,那水浑浊滔滔而去。
河边的马、城楼上的将军、城角的红旗、平沙与残阳、暮色与大地,构成了这浩浩边塞的一角的残景。
忽听一声羌笛幽咽,悠悠落在岁月的梢头。
笛声将这残景拉得更远、更绵长。
啊!这声音马再熟悉不过,它每次上战场时,是这声音抽打在它的马屁股上。
马感觉心里有那么点儿难受,因这笛声,总让它想起将军梦里的呓语。
直到天色昏暗,暮色已经完全看不见了,新月从城楼的一角爬上来,照得地上如霜。将军才从城楼上晃悠悠地走下来,径直走向河边,河边站着他的马。
将军摸了摸他的马头。
秋月照着他们,寒意爬上将军的铁衣。
马头上也结了寒霜,让他原本黑色的皮毛泛起一层冷白。马看着将军,寒气从他的呼吸中吐出,将军的眼下青黑,眼睛布满了红血丝。
马知道——那双眼睛的疲惫,来自无数个这样不眠的夜晚。
它和将军站立在城楼的上下两侧,如同两尊铜像。一人一马,驻守在城门,耳朵时刻警惕着风吹草动。
深夜时分,轻微的晃动从不平整的黄沙的地面扩散开来。这声音让垂头昏睡的马惊醒——是敌军!
马不安地嘶鸣起来,鼻孔呼哧呼哧地喘气,乱蹬着蹄子。那声音把将军引过来了,他立刻跑下城楼,朝远方无边的黑暗望了一会儿,才跪下来,把手掌按在地面上一会儿,接着埋头把脸贴紧地面,用耳朵仔细听着——直到将军的神色变得越来越凝重。
马能从将军的脸上读出他的心思,对面一定是来了千军万马!我们几百人、几十匹马,怎么能够抵挡得住呢?敌军就是只踏过来,也能把他们踩碎了!
只见将军冷静地起身,从马背上接过他猩红色的披风往肩上一搭,一抬腿跨上战马,一拉缰绳——马觉得它的嘴被束拉得很紧,一股力量让它抬起前蹄,“嘶——!!!”
将军骑着马,围着城门口转了几圈,忽然拿起弓箭,对天射了一箭。明亮的火光在空中炸开,得见远方的群山,黑压压一片。在那炫目的火光中,城楼的号角一声接一声吹起——
“杨——杨——杨——!”
无数穿着战甲的士兵从城门涌出来,面上是连日的疲惫,唯有眼神是坚定的。将军对着队伍里有个清瘦的伍长说话了:“敌军即将到来,眼下困守在城内也不是办法。”
伍长非常年轻,但是却丝毫不慌乱,彬彬有礼地回禀道:“将军!昨日接到朝廷密报——要我们班师回朝。”
笑突然出现在将军的脸上,使他的形象看起来很高大,“明明是弃城而逃——我是不会丢下守城的弟兄的!”
清瘦的伍长眼睛红了,“将军……”,他哽咽道,“再不回城,我们也会——”
将军骑着身下的马,坚定地道:“传我军令,众将士誓死抗敌——!!!”一片呼声起,那些将士没有一个露出苦难或恐惧的神情,将军转头又说道,“不过,队伍里的老、弱、病、残跟着伍长一同离开,马上撤退!”
伍长的眼睛被风吹得生疼,他环视四周,没有一个人愿意站出来主动离开。
将军发话了,“你、你,还有你……你们——跟随伍长离开!!”安排好离开的队伍以后,将军开始分配战马,一个最小的年轻士兵还没有战马。
明月高悬,寒风凛凛,敌军的铁骑已经越来越逼近。
将军忽然从马上纵身而下,拍了拍马背,牵着他的马走过去,把缰绳递给年轻的士兵,“拿着,你骑我的马——”
“可是,将军,这是您的马,您需要这匹战马——”最年轻的这位士兵突然哽咽了,再也说不出话来。
将军的眼神如鹰,执念在他的眼中生根。他把目光定在最年轻的这个士兵身上,也许他曾经只是无名小卒,但并不重要——“这是军令!”将军的眼睛扫视了一下四周,威压的气魄令山河失色。
一大队人马浩浩汤汤出行着,行得远了,将军依旧目送着。他的身体站立如铁,守着城门,一地月光流泻而下。队伍中的马奔跑起来,拖着背上的小士兵,马越跑越快——马脑海里看见将军曾骑着它的场景,曾在战场上厮杀的场景,曾经负伤独自饮酒的场景……马悲鸣一声——
“嘁——!”它突然感受到马蹄上像生了羽翼,飞快地奔跑,只用了两天一夜,马终于跑到了京城。它的蹄子踩碎了沙河、雨水。
敌军前进的脚步再次被击退了——好消息传到京城里——传到正在休憩的马耳朵里。
将军也被运送了回来。
人们去看他,才发现他的身上都是密布的箭雨,几乎将他射成了刺猬。千万发箭雨穿梭中,将军的已经变作冰冷的僵硬的手里,紧紧握着被染的更鲜红的旗。
那匹马,好端端地在吃草,人们突然听到它好像呜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