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枕上香丝的头像

枕上香丝

网站用户

小说
202112/18
分享

雪妹

“我喜欢猫。”

“我真的喜欢猫。”雪蛾对我说,“猫儿比狗儿乖多了,又不闹,你坐着它就跑到腿上陪着你,文文静静的……”

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脸,但我能想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眼角的皱纹和白发堆叠起来,嘴角微微扬起,那是她对猫儿特殊的眷恋。

我和雪蛾并排躺着,躺在五十平方左右的房子里,一张磨毛被套盖在我和她的身体上,她不停地摇晃着扇子。

“可是猫儿对人爱搭不理。”我说,“猫很笨。”

“不,猫相当聪明。”她还在为我摇着扇子,“我以前养过猫儿,从来不偷吃,一叫它它就听懂了跑过来,无论在哪里——”她幸福地回忆,“只要你一叫‘猫儿’,‘猫儿’去哪里了,它马上就跑过来围着你蹭,哎哟,拿它的脸蹭着你,蹭来蹭去,乖得很。”

“噢,好吧。”我也来了兴趣,“那么你以前养过猫?”

“养过一只猫啊。”她摇着扇子的手累了,歇了一会儿,又轻轻摇晃起来,“后来跑丢了。”

语气里满是怀念和惋惜。

我昏昏欲睡,她的声音还在继续,虽然她的年纪已经大了,嗓音还保持着一股子清透,透过她的皮相,她的灵魂还保留着一个稚嫩女童的样子。

(一)麻雀

树枝那头的麻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太阳的光线很强烈,这光线让树荫底下散步的陈寿眯起眼睛,他就这么一抬头,看见香樟树的树梢顶头一个模模糊糊的鸟窝,心想:豁哟,这上面肯定孵小鸟了。

今天早晨,他带着表妹雪蛾来树林子间晃荡,两个人在林子里嬉戏打闹,寻着新鲜玩意儿。陈寿早就偷偷喜欢表妹了,他总觉得这个皮肤白、笑起来有梨涡的表妹特别招人喜欢。

天空蓝的发亮,像某种洗过的布料。

站在那棵香樟树下,陈寿彻底不动了。雪蛾感到很疑惑,她也不明白,林子里那么大,除了香樟树,还有大叶榕树,梧桐树……为什么陈寿偏偏停在这棵有股怪味的香樟树底下?他到底要做什么呢?

朝阳滚烫,不一会儿就晒得她睁不开眼来。陈寿看到了,笑嘻嘻地说,“你站过去呀,丫头,阴影下面总晒不到你嘛!”

等雪蛾站过去,忍不住好奇道:“寿哥儿,你要干什么呀?”

陈寿故作神秘,咳了一声,把手背在后面,挺直腰板——这个动作他是跟学校的古板先生学的,陈寿努力地表现得很有风度,他说:“雪妹儿,寿哥带你看样好东西!”

“是什么呀?”雪蛾被他勾得心痒痒,巴不得马上让陈寿带她看。

“嘿嘿。”对陈寿来说,这算是一件奇遇,带着暗恋的表妹去林子里探险,是他们这个年纪的孩子最爱做的事情,比如遇到今天的鸟窝,多不容易啊——!这些鸟儿是那么可爱,平时连影子也难得见,这么近距离的发现鸟窝还是头一次!

“快看你的头顶!”想到这里,他难掩激动的心情,右手食指指着头顶,不偏不倚——可不能指错了位置,否则被表妹臭骂一顿。

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雪蛾看见一个黑糊糊的鸟窝,不大不小,刚刚好地卡在香樟树最高的树枝那头。她的耳朵只能听见几声莺莺,几声燕燕,但脑子里已经马上想到:那是一个可爱的鸟窝,一个刚刚孕育着小生命的鸟窝!

“哇,太好了!”雪蛾很喜欢鸟,或者说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偏爱一切的幼稚的可爱的小生命。她指了指枝头,兴奋地叫起来:“我想要看小鸟!”

阳光似乎更浓烈了,整个树林里弥漫着各种树的香味。香味久久不散,就连陈寿专心地看表妹的时候,鼻子间都充盈着那股味道——这让他有点恍惚,他分不清那香味是来自于树还是雪蛾。

他昏头昏脑地说:“表哥马上爬上树给你掏下来!”

“啊,你慢点呀。”

他听到这句话,马上就跟打了鸡血似的受到了鼓舞,欢脱起来。我得好好在她面前表现一番,好让表妹看看我上树的技艺是多么高超——他想到这里,三两步抱着粗壮的树腰,用力一蹬腿,再看时,人已经在树上了。

天蓝的更透明了,这种蓝色终于被树下的雪蛾注意到。

表哥的牛仔裤和天空的蓝色几乎融合了。

她就站在大叶榕树的树下,右手遮住从树枝之间偷渡的阳光,直勾勾盯着上树的陈寿。她发现他的身姿很矫健,那件干净的白衬衣也很适合他。

他越爬越高,手脚并用,和爬山虎似得迈开腿儿,屁股甩来甩去,麻利儿地爬到了树梢头。

陈寿站在高高的树枝之间,脚踩着梢末,先伸出头看了看鸟窝,好家伙,一、二、三、四……最少有五六只小鸟呢!这些鸟还没有长出丰满的羽翼,眼睛半张开,混混浊浊的,我得马上给表妹汇报!陈寿冲树下的表妹挥了挥手,他眉目俊俏,皮肤黝黑。笑容一直浮现在他的脸上。他响亮地唱道:“今天运气真正好嘞,嘿呷,嘿呷,找到鸟窝上树爬哟,嘿呷,嘿呷——”

“表妹——!”他叫道,“表妹——”

雪蛾被他逗得嘻嘻笑个不停,树林回荡着他们的笑声,笑了一会儿,雪蛾说:“你叫我做甚呀?”

“这鸟窝有五六只小鸟哩!”陈寿乐得边捉鸟儿边哼歌,他把鸟儿轻轻捞起来,揣进他的裤腰里,“你等着我给你揣下来啊!”

雪蛾抬起头仰望——她没有意识到什么,好奇而期待她怎么迎接那些可爱的小鸟。

在她的注目下,陈寿又麻利儿地溜下树,他双手紧紧抱着树身,一收一放,腿顺势张开,两只脚叉开蹬在树身两旁——就这么一缩一缩的滑下来了。

陈寿爬树的技巧确实高明。这一点,他总算是从雪蛾发亮的眼神里看出来了。他把鸟儿从裤腰包里掏出来给期待的雪蛾看——鸟儿已经全死了。

雪蛾吓哭了。

她吓得哇哇大哭,边哭边骂,“哇,你怎么把鸟都弄死了啊!”

榕树底下全是雪蛾的哭声,那么响亮,她为鸟儿逝去的生命感到难过而沮丧。

陈寿因为表妹的哭泣有了一点后悔,他开始意识到那些小鸟逝去的生命,可能和他刚才下来的方式有关——他滑下来,没注意到裤包里的幼小的鸟,它们被他揣在裤包里面,还没捂热,就因为剧烈的摩擦而死。

陈寿看着雪蛾,她哭得那么伤心,连带着陈寿的心也开始痛起来,他满怀愧疚,脚步踌躇,“对不起……”。最终他瓮声瓮气这么说道。

若是因为这件事让表妹对他的印象变得糟糕,那可太糟心了,他这么想着,又无从安慰,只得先找个地方把小鸟埋起来。

等埋好了鸟,陈寿站立在树的阴影下,白衬衣翻了上去,显得脏兮兮的,但朴实而真诚。

“对不起。”他说,他轻轻走上前去,带着歉意说,“我把小鸟埋了。”

他其实更想说:表妹,你别怪我吧,我不是故意……

不过雪蛾仿佛和他有心灵感应,听见他埋葬了小鸟,就认为小鸟已经得到了最后的照拂,她就慢慢地不再哭了,“……嗯!”

当他们走出这片树林,好像还能听见鸟的咿呀叫声,仍旧停留在那棵香樟树的枝头。这让他们的心里稍微好受些了。

天空是那么蓝,连带着脚下斑驳的树影,都让他们想起曾经在这里欢愉的瞬间、动人的情景。

阳光把他俩的影子拉的很长,浓烈而炽热。

(二)猫

大约去年的时候,家里养了一只猫。买的时候并没有得到廷芳的认可,当她打开门看到那个黑色的小不点儿,脸色马上阴沉下来,她大叫:“把它甩出去!”当然,当听到她用了甩而不是扔,我就知道她已经生气了,从她烈焰般的眼神也可以看出。不过最终廷芳向我妥协,勉强收留这只猫——我告诉她这是人家送的。

第三天廷芳正在厨房做饭,小猫在厨房的白色地砖上坐着看她。她把番茄扔进汤锅里,随口问我猫是什么品种。我告诉她那是西伯利亚森林猫。我之前当然不知道这个品种,查了资料才知道那就是一种来自俄罗斯的土猫。“俄罗斯的土猫。”我这么说。

吃完饭时廷芳坐在沙发上,小猫爬上来,坐在旁边看着廷芳。廷芳于是紧张地问我:“它盯着我做什么?”

我又耐心告诉她那是小猫比较亲人,接着我发现她微笑了——不是对我的笑,而是给她自己的微笑。

那时候文昌还没有回来,和廷芳朝夕相伴的人变成了一只不会说话、也不会叫的小猫。在这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就像失去了对一切的期待那样,只要我一打开门,总是听见廷芳向我抱怨,“无聊,电视也不好看了,这日子没意思了。”那些听起来刺耳的话总是从她耷拉着的嘴角飘出来,和垃圾桶里的剩菜剩饭一样散发着浓烈的酸臭味。直到小猫的到来缓解了她对于生活的焦灼,她开始重拾旧日的欢愉。

我无法描述出当我在黄昏时分踏进这里,踏进这道独一无二的门看到廷芳在逗猫时欢笑的画面,我心里有一股怎样的波澜。小猫就凭借逗廷芳一笑,在家里彻底站稳了脚跟,直到它长得越来越大。

那天午饭后,阳光正好。猫正靠着窗边那扇大玻璃旁的猫爬架上,廷芳在打扫卫生。猫撅起屁股,在那扇很大的透明的玻璃窗前,伸出它黑色的大爪“呲啦”“呲啦”的磨爪子。整个客厅浸在一种柔和的光线里,大窗户被透过它的阳光照得微微发亮,连同桌上的天蓝色台布,也发出不同于往日的光彩。

我深深地注视着那只猫,忽然想起曾经我和雪蛾并排躺下的画面,在那张充满她味道的床上,她告诉我,她也养过一只猫。

“听说雪蛾从前也养过一只猫儿?”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正经过走廊的廷芳停住脚步,我跟在她身后,看阳光微微染红了她的头发。她的表情变得难以言喻,甚至微微诧异,“你是说……”随即她想到什么,声音不自觉的变大了,穿过发亮的客厅,又回到我的耳朵里。

“她是养过一只猫。”廷芳在一瞬间变成另一个人,“不过,我和文昌将它偷偷扔掉了。”

我感到难以承受,这不是我想要的那种答案,我重复了一遍:“你说你扔掉了?”

“扔掉了。”廷芳转过去继续拖地,她也回忆起了什么,“那只猫儿又臭又脏,是她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流浪猫。”这么说的时候,她笑了一下,说明她并不理解雪蛾对这只猫投入的感情,甚至可以称得上无情了,她说:“趁雪蛾去买菜,我和文昌就偷偷把猫拿去扔掉了,等她回来找猫时,告诉她猫跑丢了。”

我问起雪蛾的反应,廷芳并不记得了,“她当时确实闷闷不乐了几天,但也许根本没有。”她这么回答,随即扭过头来警告我:“站到一边去,我要拖地。”

我只得回到自己房间,猫儿正蹲坐在门口,它的眼睛直视我。“猫儿过来。”我这么对它招手,猫儿就听话地走过来,晃悠着那根大尾巴。无论是它的皮毛还是颜色,体型还是外貌,都是属于猫中佼佼者,和雪蛾的猫儿比起来,它多幸福。

(三)秀才

“那么,你不认为自己错了?”伯良的话从嘴巴里喷薄出来,他的语气十分之严肃,当他骂人的时候,他还是极力摆出一副庄严又不失体面的姿态,双手背在身后,两只脚微微分开站立——足以使他符合一个读书人的身份。

“学打架,这是一个女孩子做的事?!”

年幼的雪蛾跪在泥巴地上,不大不小的院子里,边角因为潮湿已经生满青苔。这是雪蛾的家,也是伯良和刘碧芸的家。说起来,其实她对伯良的印象不够深刻,这次被骂是她唯一记得的次数不多的关于伯良印象的几次。

她跪在院子里,落满了槐花。伯良站立着,她跪着。

尽管伯良铁青着脸色,但他从来不会说出“要是不听话,就打断你的腿!”这样的话,这些话雪蛾听别的人说过,人人都说,却唯独没听伯良说过。即使雪蛾或者她的弟弟妹妹犯了再大的错,他也只会说:“你怎么能这样做?!”

雪蛾对他的印象就是懦弱。她更小一些的时候,两条腿走路还有点蹒跚,伯良抱过她,走过田坎,遇到过路的人叫他“胡秀才”,他气得红了脸,也不敢骂人家一句。碧芸跟他说这些人非常过分。“他们欺负你,你还不还嘴了?”说这句话的时候碧芸用力揉搓他们换洗下来的脏衣服,接着她还要去准备一大家人的晚饭,就如同她生来就要做这些事。但伯良认为那绝不符合他的读书人的身份——他虽然考了那么多年,还没考上个秀才,但这点读书人的规矩还是懂得。

雪蛾一点儿也不怕他,即使伯良让她跪在这不大不小的泥地里,她的裤子染上尘,雪蛾脑中浮现的依旧是伯良从前抱着她,行走在昏黄的田坎上,在他买酒回来的路上,别人叫他胡秀才,他脸色赤红的那副情景。

家里碧芸攒起来的那点儿积蓄,都被他拿来买酒喝。他喝得醉醺醺,有时候烂醉如泥,回房间去睡觉,雪蛾叫他也不来吃饭。或者他有时候坐在饭桌上,也不说一句话,他总是沉默寡言。这样的人怎么是我的爸爸?那颗缺少父爱的种子于是在雪蛾心里埋藏下深深的祸根,让她对于他的书稿、他醉气冲天的脸、他苍白的头发都充满了幽怨。雪蛾的抱怨并不足以使伯良听见,哪怕她在心里如此渴望着他的一个拥抱、一个关切的清醒的眼神。这种积怨在某一天的清晨,鸡鸣声响起三声的时候,当伯良再也没能从床上被叫起来的时候,雪蛾对他的憎恨达到了顶点。

当她掀开伯良的被,他就睡在那里,头朝下侧躺着,雪蛾对自己说:我那时明白了,他不过是一具借了父亲名字的壳子。她在乱做一团的房间里跑出去,绕过立在门口的最小的弟弟。那顿午饭至今令她印象深刻。最小的弟弟正在用手拿碗边掉下来的碎馍,小心翼翼地送进嘴里,妹妹们挤作一团,争抢剩下的碎渣,食物咀嚼的声音从碧芸的嘴里吐出,她的一滴眼泪掉进泥土,又从泥做的地面升起。

如果伯良坐在这里的话,雪蛾看了看,正是那个旁边空出来的位置——他一定会敲敲筷子,严肃地提醒道:“肃静!肃静!”尽管没有人愿意听他的话,他就默默放下筷子,不动声色地看碧芸一眼,又低头吃起饭来。等他吃完了饭,他又会不吭一声地去房间里,他也许还穿着那件洗的发白的长袍子走进去,不理会儿女咿呀的呼唤,任由午后的阳光穿过他们的院墙,斜斜的照在他紧闭的深绿色旧门帘上。

那种他仍然存在的感觉让她非常的不习惯,她的愤怒无处发泄——因为她不被允许再次进入那个阴暗的房间。等到伯良被烧成灰,她才带着愤懑推开房门,从抽屉里面拿出那些他留下来永远也投不出去的手稿、信件甚至文学评论。雪蛾闻出这些稿件还有它主人的气息,颜色是黄色的,已经旧了,伯良的字萧散,那时她还不明白,那种墨写出来的伯良的字,用“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来形容再合适不过。她把这些稿件撕的稀碎,几乎用尽了她的全部气力。她想起碧芸曾经说伯良的字写得比王羲之还好看,她不懂什么是王羲之,她只知道为了写这些东西,伯良吃不下饭,变得沉默、他失去了对她们这些家人的兴趣,正是因为这些鲜活的字。他变成一个终日酗酒、懦弱不堪的父亲。她把伯良的手稿通通扔进了大火中,试图焚烧一切。

(四)孝顺

我的耳边仍充斥着老旧的缝纫机旁“咔呲”咔呲“”的声音,雪蛾坐在她的深红色长木桌前,努力地缝补着手下的布料,声音正是从那里发出的。我看着她把柔软的花瓣布料缝合成鞋垫子的形状,想象着它们穿在我脚上的样子。

“怎么做这么多?”我问她,风灌进来,吹得那扇窗帘轻舞起来,她做好了一双,抬起一张褶皱的圆脸,回答我:“多做几双你才好换着穿。”虽然雪蛾做的款式对我来说已经太老旧了,但我还是诚心的感到被她关怀,她虽然老了,皮肤却还是白皙,我看着她,努力想象她年轻时的样子。

瓷砖、白墙、梳妆台和床头柜——雪蛾房间里的一切显得温暖,不是来自于外面的阳光,而且来自于她本身。

做好了鞋垫,雪蛾就把它送给我,我看了一眼那醒目的红色,想象出穿上它走在学校里,不小心挽起裤腿被同学看到的样子,他们一定会哄堂大笑。但我还是收下来,对雪蛾报以微笑,她马上还要去准备一大家人的午饭。

当我和她走在去菜市场的路上,微风是那么适意,尽管天气逐渐转凉,但除了日落之后的那几个小时,白天仍然很热。雪蛾提着菜篮子,我跨着她的手臂,看着她在里面选来选去,买了我最爱吃的肉和菜。“多少钱一斤?”

“三块。”

“便宜点,二块五。”雪蛾总是这么议价,直到卖家同意更便宜的卖出去,要是不同意,她就嘴巴里嘟囔着算了算了,一面转过身去另一个地方讨价还价。她的那件穿在身上的兰花碎花小裙子是那么优雅,以至于她转身的时候我还盯着看。

等回到家,雪蛾把买回来的菜放进池子里洗,我跑到叔三的房间看电视,叔三的房间有股味道,是一种混合了他的体味和烟味的组合,房间和他的人一样,黑漆漆的,古板而沉默。叔三正点着一根烟,烟雾丝丝缕缕地飘出来,飘进我的鼻子里,我在狭小黑暗的房间看着叔三最爱看的但对我来说最枯燥的新闻,马上就要睡着了。

叔三的房间里有几个柜子,我知道那些柜子里藏了很多好吃的,有时候是饼干,有时候是糖果或者糕点。但叔三从不拿给我们吃,是雪蛾偷偷拿出来给我和弟弟元康吃,比较有意思的是,有一天叔三的学生来看他的时候送了他一箱巧克力,我们那个时候很少能吃得上巧克力,而且还是从台湾进口的,都跟在叔三的后面,看他把巧克力放在柜子上。叔三拿出一袋来,我记得很清楚他是怎么打开的,撕开一个小口,从里面拿出两颗,我分了一颗,元康分了一颗,不料雪蛾凑过来,她看到我们在吃叔三给的巧克力,显然有点生气,雪蛾就气鼓鼓地抢过叔三手里的——她又从箱子里拿出一袋,分给我们吃。“一颗怎么够吃!这么多还不够你吃的!”雪蛾的话令叔三脸色拉下来,以至于那天吃饭的时候雪蛾叫了他好几声,他才出来坐在那个位置上,而且全程也一直黑着脸很不高兴的样子。

所以当我走进屋,我看见出门前桌子上的糕点不见了。我就猜出来今天早上叔三桌子上的那块糕点肯定被他收起来放进柜子里了。米饭的香味顺着打开的窗户飘进了叔三的屋子——很快我就可以吃上炖鸡。我又去了一趟卫生间,穿过洁白的瓷地砖,经过碗橱,我听见楼上传来很大的争吵的声音。

“走——!你走!”当我爬上一阶一阶青色瓷砖时,我听见左侧学东房间里传来他对雪蛾的骂声。我赶快走过去,我看见学东躺在被窝里,以一个可笑的姿势。他甚至还顶着鸡窝的发型,在临近中午的时刻,他还在呼呼大睡,甚至对雪蛾破口大骂。我的余光看到雪蛾站在他对面,她的个子矮小,像犯错的儿童。我马上就想象到她马上要哭了,但她没有,雪蛾一句话也没有说,尽管如此,她灰白的脸和最后走出去的样子让我对学东心生怨恨。我牵着雪蛾就下楼去了,等吃饭的时候,我给雪蛾夹菜,又给叔三夹了一个鸡腿,雪蛾总是给他留一个鸡腿,四十多年来一如既往。

我们已经开始吃了起来,包括学东也晃晃悠悠地坐在他的位置,廷芳突然对我说:“叫一下雪蛾。”她自己也喊了一声,接着我再叫,雪蛾正在清理厨房上的残余蔬菜,周围坐满了大大小小的人,只有她的座位还空着。她听见我们叫她,转过来她的脸,“来了。”她说,“马上就来。”在她已经雕刻了风霜的脸上,她的笑容成为我心里最柔软的一部分。

雪蛾开始坐在她的座位上不厌其烦、喋喋不休地打听文昌的工作,一听到这样的对话,我就几乎能判断下一秒,文昌又要开始嫌弃她啰嗦了。果然,下一秒文昌就发起火来:“你烦不烦?一直问一直问!”文昌发火是很恐怖的,他的头发全都在抖动,声音大得像打雷,文昌的牙齿咬起来,看起来要把雪蛾吃了。雪蛾被文昌骂了,就不说话了,她不再去看文昌,和文昌比起来,雪蛾优雅多了,她默默的吃菜,把脸色拉下来。我知道她独自生闷气,她从前对我说:“生儿子一点也不好,我喜欢女儿”的时候,我还不太懂她的意思,无疑她是爱他们的,但她这么说,一定是有什么原因。后来我长大了很多,每当我听见雪蛾的喋喋不休换来文昌或者学东的骂声,或者哪天她生病了从医院里回来,并没有人真的关心或者问她哪里不舒服时,我总想起她说的这句话来。

“生儿子一点也不好,我喜欢女儿。”

的的确确,雪蛾生了两个儿子,都没能给她带来温暖与慰藉,特别是离开她的家乡以后,她享受关怀的那种心情变得小心翼翼又难以捕捉。尽管她期待着,又总是失望着。

(五)伙伴

“当——当——当”

下课的钟声一敲响,教室里的学生就跑出来,径直穿过石阶到了田坎边。有的选择坐在院坝里,或者拉着伙伴踢毽子。天气很好,远处的田坎和青灰色的草地恢复了活力。

雪蛾在纸糊的窗户里向外张望,她听见有人在外面叫她,一声比一声响:“雪妹儿——”

“雪妹儿——”她被这声音勾得探出去半个身体,“什么呀?”

站在院坝里被太阳晒得眯起眼睛的是雪蛾在学校篮球队认识的王竟远。王竟远穿微微发白的裤子,他无需踮起脚尖或抬起头,就能站在院坝里和台阶上泥巴教室里坐着的雪蛾平视——对他这个年纪的少年来说,已经是非常高的个子了。

王竟远看见雪蛾从纸窗户那里看他,两只白嫩的手撑在破旧的窗台上,让他感觉像两只跳脱的小鸟。

“下午篮球比赛要训练,你得来——”他仿佛怕雪蛾听不见,更大声说道。

“你说这么大声,我能听不见吗?”雪蛾笑嘻嘻地,“我要来!”

听到她这么说,王竟远乐开了花,当他跑开,雪蛾正坐在靠窗的位置上,一本书正放在她的课桌上。可以看见斑驳课桌上的书本包了黄纸的书皮,上面的字迹娟秀。阳光正从窗户口照进来,从那些戳开的小洞口淌进来,把课桌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色。雪蛾看着那层金色,想象它们在她的桌上跳舞。还有一节课,她对自己说,等这节课一过,她就可以去打篮球了——那里宽阔,比这间狭小的黑屋子好上许多。

至于老师讲了什么,雪蛾都听不太进去了。好不容易老师下了课,雪蛾记着要训练,跑到篮球场,王竟远叫住她,她的额头上的细密的汗珠还没有干,那件大红色马甲穿在她身上也很好看。

“雪妹儿。”他叫雪蛾名字的时候声调很奇怪,总是尾音拖长了。雪蛾没有理他,他就从包包里摸出一块白纸包着的馍,纸皮上浸着油,香味从他手里的馍里跑出来。雪蛾很少吃到沾了油的食物,马上眼睛发亮:“是葱油饼!”

她知道王竟远总是带些好吃的给她,有时候她没有吃午饭,王竟远就把自己的东西分给她。她家里还有好几个弟弟妹妹,偶尔能吃上一顿午饭——一个干巴巴的玉米饼子,而且是没有油的。王竟远的家庭比起她来说宽裕很多,有时候他还能吃上肉,在学校里惹得同学们都羡慕。雪蛾当然也很羡慕,但她从来不说。

“雪妹儿,给你吃。”王竟远把馍小心地递给她,他们原本是站在篮球场空旷的场地里,现在是蹲坐着,雪蛾蹲着吃馍,他蹲下来看,喉间咕咚一声,发出一阵闷闷的笑声。阳光并不温柔,但不至于晒得人滚烫,王竟远微微发亮的眼神被雪蛾敏锐的捕捉到。她遥想到小时候带她玩耍的表哥,这一刻他们的影子莫名重叠起来,她随即又想到父亲的影子,不算高大的身影,抱着她走在田坎的尽头,或者是当她坐在他的旁边,听他读他自己写的诗的那些日落。

太阳稍微下沉了一些,王竟远的脸被映得发红。他们等待着其他的伙伴,等他们成群结队的到来时,球场上开始热闹起来:王竟远先是一个率先夺球,接着右掌运球,他的左脚和右脚熟练地交替踩地,眼神瞄准球框——哐哐哐!他像离弦之箭,三步到位。在一旁的雪蛾只来得及看到他是如何一个弹跳起步,他至少蹦了两米高,他的右手带着飞旋的球往球框里一扣,下落时灵活的侧翻身,等落地时,篮球刚好从框里落下来。

“好!”王竟远的好身手让旁边观看的同学赞不绝口,雪蛾心里也暗自跟他比较,她没有王竟远高大,只能依靠双腿的灵活,她轻易在几个防守的伙伴面前穿梭,一把夺过球,她计算过距离,要一口气跑到空坝中心那条黄线附近,才能投进去。这么想着她奔跑起来,她感觉自己身轻如燕,跑到黄线的位置,雪蛾略调整双脚的姿势一个跳跃,两条白皙的手臂伸成一条直直的线,双手握球一抛——球在她手里起飞,高速旋转以一个优美的弧线投进了篮筐。当然,并不是每次她都能投中。

她汗湿在这场训练赛中,喘着粗气,内心欢愉而充实。训练结束时,夕阳已经深红,拉长了王竟远和雪蛾的影子。雪蛾的脸,王竟远的脸,都染上夕阳的颜色。这场运动的狂欢带来的喜庆一直冲上云霄,红透了半边天。

这个时候雪蛾和王竟远相视而笑,他们绝不会想到有一天,王竟远从清晨开始坐着一辆大巴车,到雪蛾现在的家去——那个时候雪蛾的孙女在门口看他,他穿着深蓝色的老式西装,打扮得很体面,灰白的头发抹过发油,他踏进这道门,和阔别多年的儿时伙伴见面,和门里的雪蛾见面。那时他睡在午后被阳光晒得滚烫的皮沙发上,张大嘴巴,睡得不省人事,一点儿少年踪迹也没有了。

(六)高考

那个暑假,知了趴在窗户旁的不知是什么名字的树上鸣叫。我在最后一秒钟终于点开了查询成绩的网页,我记得廷芳正在楼下做饭,当我看见电脑上发亮的屏幕弹出的数字并不理想时。吃饭时我还记得廷芳坐在我对面,她坐下来以后,不慌不忙地吃了一口饭,才问:“考了多少?”我已经记不得我是怎么回答的,如果让我想象,我应该是小心翼翼地放下碗筷,防止廷芳发火把我的碗筷都打落——我把结果告诉她,我说出了一个分数,只说了这句话,她马上就明白了。那意味着我没有好大学上。令我害怕或者说恐惧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她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失望或者愤怒浮现在她已经有些阅历的脸上。这让我稍微心安了,随后我才开始哭了起来。我的哭泣不仅是因为没有发挥好,主要还是因为担心廷芳的责骂。她的棕色卷发盘起来,让她多了几分温婉的样子,夏日的鸣蝉声逐渐大了起来,炽烈的阳光无法穿过我们吃饭的厨房,稚气未脱地落在一旁的水泥地上。

算你走运,我这么对自己说。那顿饭吃得非常艰难,廷芳去厨房里弄的什么瓶罐砰砰作响,我离开我的座位,独自一个人走出家门。

阳光很醒目,家门外的蓝天要塌下来,压垮门口花台里的四季青。四季青的叶子是很密很细的松针形状,也被太阳晒得弯下腰。

过了一会儿,廷芳着着急急地跑过来叫我,当她看到我的时候,我正从道路尽头逆行着走回来。因为她面朝光的一面,朝我招手时眼睛还是一种铜褐色:“雪蛾来看你了。”

我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接着她又说,语气柔和了一些,和那些光线一样。

“雪蛾给我打电话知道你没有考好,她就让叔三载着她过来了。”这么说,我马上想到那是一段遥远的路——随即又想到没有考好这件事,让雪蛾大老远过来,又该怎么和她说呢?我和廷芳赶紧并肩走进房屋里,看到雪蛾和叔三坐在沙发上,她正拿起桌上的茶水来喝。见到我来了,她端端坐着叫我的小名,她的微笑同时出现,目不转晴地看着我。廷芳已经和雪蛾闲聊过了,她似乎觉得很有必要,在给叔三打开电视以后,就对我说:“雪蛾在来的路上摔了一跤,把手臂内侧和裤子给磨破了。”

听这话时我的鼻子微微发酸,我想到雪蛾这一路是多么着急。我让雪蛾抬起手给我看看手臂,她把手抬起来,在她右手臂拐角那里,磨破了很大一片,她的裤子也破了洞,磨得脏兮兮的。我那时把对她的心痛变成了对叔三的怨怪,因为他开得太快。我看着雪蛾,她已习惯这样微笑,毫不在意自己破损的皮肤,似乎狼狈这个词语不应该用来形容一向优雅的她。

当我从此踏进大学的校门,我很少和雪蛾见面。在每个清晨和黄昏铃声敲响,我行走在致知路上,脑中还回忆起家人送别我的场景。我提着在楼下便利超市文昌给我买的两个绿色大桶,文昌背着我的大包,用蛇皮袋捆好的两个,和拖着行李的廷芳一起站在我身后。雪蛾和叔三站在我们右手边——他们非要给我买东西,最后我又多了一箱牛奶和零食。我挎着两个桶,他们都立在黄昏下面对我微笑。每个人,文昌,廷芳,叔三,和雪蛾的脸,都展露出一种笑容,我几乎不敢直视他们泛白的头发。连他们站在黄昏下那看起来和谐而成双成对的影子,都令我感受到每个人都竭力克制的那股即将分离的哀伤。

直到文昌看着我,对我说:“行了,快滚上去吧,看你那可怜兮兮像丧家之犬一样的眼神。”随即他不再看我,他转过头去对廷芳说,“我都不想再看她那可怜的眼神。”

他们的影子融入黄昏,我登上宿舍的楼梯,我的行李都收拾好了。坐在床边,深绿色条纹的床单,没有窗帘的窗口,窗外的那些树,都让我产生对家的思念。

(七)幺弟

幺弟病了,还是一场重病。这条山间小路泥泞不堪,阴雨霏霏让它变得更难走。雪蛾正背着幺弟,就这么走在这条路上,她穿着磨得开了口的旧布鞋子,背上的幺弟正不安的叫着。

她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脸上的稚气还没有完全脱去,她的白皙的小脸涨的通红,碧芸忙不开,她手里还拉着四个弟弟妹妹,一步也离不开。伯良去了以后,碧芸总感觉时间更不够用了,往常伯良要是还在,抬水抬米这些重活累活,伯良都会去做。当然她再也看不见伯良坐在那张桌子上,就连入睡的时候,伯良也不会再写他的手稿了。最年长的雪蛾成为了碧芸的得力助手,虽然她还小,但已经读过了书,只是现在不能再读了。

在那场变故后,碧芸拉着雪蛾的手,让她坐下来,坐在那张矮矮的方凳上。每当碧芸有什么事情和雪蛾谈,雪蛾都被要求坐下来。等雪蛾从学校里回来,兴奋地告诉她今天学到了什么,接着她从书包里拿出她的作业本时,碧芸问她是否愿意不再上学,留在家里帮她做事。她确实太需要一个帮手了——确实,雪蛾也这么认为,她确实太累了,尽管她明白这种道理:当了老大就要承担家务,就得像伯良说得那样,长姐如母。她还是为此哭闹了好几天,碧芸并没有责骂,但是她也让雪蛾明白她不会再拿出一分钱了——她不能再上学了。

那天碧芸把幺弟交给她时,她记得碧芸是怎么叮嘱的,碧芸皱起的眉头和担忧的语调,让雪蛾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尽管她已经步行了三个小时,她的背已经被压得直不起来,她还是谨记着碧芸说的话,要把幺弟送到县城里的医院去看看。

诊断的结果出来了,是什么脑膜炎,雪蛾并不明白那是什么医术用语,她走了五六十里的山路,就是想把幺弟的病给治好。

“你送的太迟了,已经烧糊涂了,只能勉强保住一条命。”医生究竟说了什么,雪蛾其实记不清了,但她懂大概的意思:她送来的时间太晚了,但是幺弟还不会死。接下来医生就开始给幺弟抓药,抓了药他把药包好,几大包药给雪蛾提着,雪蛾又把幺弟背着,回家去了。

那场病以后雪蛾总算是明白了什么,幺弟得了脑膜炎,因为耽误了治疗,已经烧傻了。幺弟得病的时候还小的很,比雪蛾小九岁,每天雪蛾端着碧芸熬好的药给幺弟喝药,从幺弟笑嘻嘻的笑容里面,她好像看到了自己,他们长得是如此相像,不同的是——弟弟是傻子。当幺弟叫她“姐姐”时,她总想起田坎上的午后,放学回家的路上,蓝天和云霞同时出现。幺弟和其他的弟弟和妹妹们蹦蹦跳跳地欢迎她回家,打开课本,坐在院子里,背书读书......那样的日子,她多么怀念。

(八)病

她几乎大病一场。在雪白的床上,她躺在那里,如同初生的婴孩。我急匆匆地走进病房,在那里消毒水的味道充斥着鼻腔——一走近那儿,我就不舒服。我知道雪蛾也不会舒服,她只是静悄悄地躺着,在那张床上我们亲密的拥抱,拥抱之后,我看着她,微微笑着:“我回来了。”

吞噬她的也不是疾病,我和她在医院散步的那个午后,她把床单整理的干干净净之后,就牵着我的手走出去。地板上反射着光和刚刚拖完地没干透的水迹,整栋住院大楼沐浴在阳光里。从前是我牵着雪蛾的手,现在她的手比我的手更小,我拉着她就像拉着孩子。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走出医院大楼,走过红绿灯的路口,在穿行的车辆中,我察觉到雪蛾把我的手攥的很紧。我穿着的厚外套已经让我出汗,我脱下扣子,视线却被一家店卖的东西吸引了。那是一家化妆品店,正在做活动,一排排口红被摆上架。口红不同的颜色让我想起不同的花的颜色。那个时候,对我们来说,这样的美妙年纪拥有一只属于自己的口红,是一件事令人羡慕的事。我驻足的脚步被雪蛾看在眼里,她绕过台阶,拉着我走进那家琳琅满目的口红店,最终我精心挑选了一只,它的颜色说不上红,也不是紫,介于玫瑰和朱砂之间。雪蛾为我付了钱,一百多的价格,在当时还是有点贵。付钱的时候她的手伸出来,手背上还有没摘下来的白纱布和针头,为了方便下午的输液,一直没有取下来。

城市里鳞次栉比的大楼一座座拔起,雪蛾眼神里的紧张、焦虑和不安就躲藏在那些高楼林立的后面。仅仅是走得远了一些,我抬头还能看见医院里的那栋楼,她就不安地告诉我她想要回去了。我们走上电梯,偌大空旷的电梯装下我和她绰绰有余,多余的空间也能让她马上产生不好的猜想。我告诉她那很安全,我还不知道她生病了,病得不仅是她羸弱的身体。雪蛾和我的身影走出电梯,走到医院门口,走到她的床前,她捂着肚子弯下腰去,脸贴在雪白的被单上。露出这样的表情一定是很痛,有什么正在摧毁她的身体,我慌忙地跑出去拉过来医生,在医生简单的问诊和提问之后,医生不耐烦地或者说她认为这只是我和她的大惊小怪。

“你没什么问题嘛!”医生穿着她的白袍大褂,听诊器自然地垂落下来,“我再跟你说一遍,我们医院床位很紧,你检查出来没什么问题就不要占着床位了,赶紧出院吧。”

雪蛾并不愿意相信医生告诉她的话,我们都这样告诉她,她没有什么大的疾病,只是一些老年的慢性病,毕竟她不怎么年轻了,有些病痛很正常。但雪蛾很固执的认为医生看不好她的病。她甚至拉下脸来,已经有很多年,廷芳最先发现,而我直到最后才发现——她没有再像以前那样微笑了。从前我们回家看她和叔三,她总是非常高兴的样子。她不爱看电视和参与任何活动了。在时光机器里有什么无声无息又可怕的改变了,这种改变让雪蛾不再欢笑,不再对她曾经喜欢的东西多看一眼,使她变得敏感多疑、变得易怒不安,她好像失去了所有对生活的兴趣。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有这样一种医学术语用来解释她的现象——老年抑郁症。

她被这场疾病吞噬了很多年,不是一下子吞噬她,而是慢慢地蚕食殆尽,从她的肉体到灵魂——而我们没有一个人注意到。

在医院刺目的白色壁砖旁,医生看着雪蛾的检查报告,她的确没有什么大问题。医生这么对我说,“只是有一件儿事要告诉你们,你是她的家属。”她冲着我说话,喷射的气息咄咄逼人,“她的心脏血管里检查出来有一颗瘤子。”她对我说专业术语,我听不太明白,“不是心脏里面,是输送血液的那条路上——我们叫它血管瘤。”

医生并不认为我不能听懂,她说:“你们考虑做不做手术——”她的话无情的抛出来,“做,她这么大年纪了,也不一定能下的来。不做,不做也没什么,但是要知道,这东西平时没什么风险,毕竟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长的,但就跟炸弹一样,不定时炸弹你知道吗?虽然会爆,也说不定哪天,运气好也不会有那天,但我说不准。”我当然知道什么是不定时炸弹,除了这一点,雪蛾的病不算严重,其实这也属于一种老年病,用叔三的话来讲,他和医生说过一模一样的话,都是对着雪蛾说的。

“人嘛,老了。不是这里得病,就得那里得点病,不然怎么死呢?”

所以当病床上雪蛾躺在那里,询问廷芳她要不要做手术的时候,廷芳说:“这件事我怎么替你决定?但是你这么大年龄了,万一手术出个什么事怎么说?最好你还是别做了。”其实我和廷芳都知道雪蛾这么问,是她想要做手术的。她把她求生的意志表现在这里,但她不明白,不做手术和做手术其实是一样的,或者不做手术她也没什么太大的问题,她只是老了。但也许她认为只有手术有一丝希望,当她开口问询廷芳的时候。

那天我永远记得,病床上的光线永远强烈。我当时正陪在她的旁边,削了半个苹果给她,一直陪伴她直到黄昏时分,窗外变成橙红色,我轻轻对她说:“再见。”

当我后来去看到她已经离开,她睡在冰冷的棺中,我就会疑惑我们有没有好好的道一次别,那次的分手,伴随着黄昏的日落,在医院病床上我说着再见,那算不算一种道别?后来我总是做梦,梦到雪蛾向我奔来,有时候在梦里她变成一个小女孩,穿着一件儿绿色的裙子,在田地里,在马路上,在泥巴糊好的学校里。那时候我永远不会想到,将来也不会从廷芳嘴里知道,雪蛾以那种方式向我们告别。

(九)雪妹

“我爱你。”在无人打扰的树林深处,竹林的底下,他正在读他的情诗。风从四面八方的空隙里吹过来,静谧的光线下,这个年青人抬起了眼皮——他的五官锐利而英俊,他正读给树下的女孩听。

树下的女孩是雪蛾,到今天成年了。她的头上没有任何修饰,脸上也不施粉黛,但她仍是那么美,美得恰如其分——那一缕吹过她发梢的风虽不会说话,但在青年眼里,美色已经足够了。

“跟我去北京吧。”青年叫赵成云,因为在部队里表现的非常优异,家里又有着这方面的资源,他即将转去北京生活。他迟迟不愿意动身,父亲母亲劝了他,但赵成云还是觉得,即使雪蛾拒绝了他好几次,雪蛾还是喜欢跟他走的。他今天刻意打扮,写的情书修了好多遍,把雪蛾约出来,就是要谈这件事,表个白。

这片竹林的虫鸣声很厚重,到处都是如此,他们并不是站在什么山坡上,而是在一条曲曲折折的小道上,正好头顶是一片竹林。

尽管雪蛾对自己说:你今天出来的目的是见他最后一面,好好送送他的,她还是忍不住脸通红了。在学校的篮球队里面,赵成云是打前锋的,比她高出两个年级,人长得帅,脾气也好,她们那种年纪的小女生,不是就喜欢这样的?她甚至觉得风也很滚烫,雪蛾望着他,赵成云的眼睛里藏着什么。想到随即的分离,她的心怅然若失,但是很快,她就安慰自己道:赵成云和我不一样,我们是不会有以后的。这么想着,那风更滚烫了,因为她接下来要做这件事——她伸出两只手臂往空中一摊,赵成云只看到她通红的脸,和他见过的夕阳一样红的颜色,雪蛾给了他一个长长的拥抱。这是一个温暖又充满哀伤的拥抱,只因为雪蛾接下来的话令他满腔的希望掉在泥里。

“赵成云,我是来和你告别的。”雪蛾身上的味道还在他鼻子间回荡,她继续拥抱着,“我们的成分不一样,你的成分好,我的不好,我和你在一起会耽误你的前途——”

风吹动竹叶发出沙沙沙的响声,赵成云耳边只有雪蛾的声音,他收拢手臂抱着她,像对待某种珍视的宝藏:“我从来没这么认为。前途是自己奔的,你跟我走。”

他有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成熟,当他遇到爱的人,也许就会表现出来。但雪蛾终究和他无法达成一致的看法,他们阶级的差异注定成为横在雪蛾面前一道跨不过去的鸿沟。她还是在那场拥抱过后拒绝了赵成云,和她来时想的那样。

她这一生也许没有机会去到其他地方,连大一点儿的县城都没到过。她更不会想到,在几年之后她将离开故乡,无依地嫁给一个叫叔三的乡村语文教师,事与愿违地生下两个儿子。她不会想到,她最爱的碧芸也在她远嫁后的没几年时间里长眠地底,她将很少有机会和时间再回到她的家。更不会知道,也无从认识廷芳,更无从结识她的孙女。但那没关系,至少那个时候她那么单纯,她只是想到赵成云,想到赵成云可以去,去更广阔的地方看看,当他在那里安家,结婚生子,过上美好日子的时候,雪蛾也会为他骄傲。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