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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上香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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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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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田

记不得是第几次看着窗外。因为靠窗的位置,在我扭头的时候,就能够看见窗外的蓝天、窗外的高楼升起的一缕一缕白烟,但我最喜欢看的还是马路。那些穿行在斑马线上的人,总是神色匆匆,似乎等公交车一来,就会像潮水般汹涌而去,那些旅客则驻足在各种商店前,也许是橱窗里琳琅满目的商品吸引了他,也许只是为了打发无聊的时间,但谁知道呢?这种日子都比我呆在这间燥闷的教室,盯着同学脸上的雀斑,听着老师不断被打断的、又重新组织起来的那种支离破碎的语言好上许多。

“这种变化来自一种化学反应,看着黑板……!”这位老师看着我们坐在下面,像看着一堆木头,但他永远不知道他自己脸上的那副老古板眼镜,有多幽默——我们私底下都叫他哈里,因为他的眼镜和电影里的哈里波特一模一样,大家都这么叫他。哈里抽问一个蓝格子衬衫的青年,他的视线经过青年时扫过一眼我旁边那个空出的位置,他注意到了……我心里一紧,我的同桌真的逃课了,如果哈里抽问我,我又该怎么回答?不过哈里只是注意了那个位置,这让我又松了一口气,同时我又开始羡慕起同桌,他真的做到了——逃离这里。“那要不要你上来讲?”哈里正在抽问蓝格子衬衫青年,我盯着青年的蓝格子衬衫,他身上那种样式的蓝格子衬衫,我只在我的外祖父身上看见过。

“哈哈,这都什么时候了——”

青年的话还没有说完,我很确定,从他那孤傲的脸上依旧没有消散的笑容中能够看得出来,他本来还有很多话想说,却被突如其来的爆炸声打断。他的脸色于是从红转青,在一声一声炮弹声里变得雪白——和我们一样。

这是一场侵略或者暴乱,它完全没有预料,像一场暴风雨,突然的降临在这个城市,拥挤在这所不大的学校里,将学生们连日的疲惫变成绝望的嘶吼。

所有人吓得四处逃命,而我躲在厕所。走廊上已经一片混乱,我想来想去,觉得也许厕所还有一线生机。我的同伴在混乱中被枪声击中倒地,难以想象之前我们还在走廊面对面碰见——我跑进了女厕,我以为会有很多人和我想法一样,但结果却是里面一个人也没有,我躲在隔间里,把门紧锁上,短暂隔绝与外面的联系之后我感觉放松了许多。但外面是枪声、此起彼伏。

这么呆下去也迟早会暴露。老实说我一点也想不通为什么会这样——我们像往常一样上课,却有人突然闯进我们的学校,把枪架在学生们的脖子上,这里到处都是炮弹。这些暴乱者来自哪里,为何而来,这些我都一无所知,就好像我和往常一样起床,穿上最合身的裙子和别人约好了下午茶,却在落座的时候有人从身后按住我,告诉我说:“嘿,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我紧贴着冰冷的墙面,侧头去看,窗口之下是拥挤奔跑的人群,在这三层楼高的窗口,我正望着这些穿着蓝色制服的暴乱之徒驱赶着一群群学生,他们的脸蒙着面,但那种统一的制服很容易认出来——如果从这里跳下去,我尚有一线生机。

我的心跳得比之前坐过山车还要快,短暂的犹豫之后,我从厕所窗口跳了出去。

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来临,我只是腰部碰到了一下,有点闷痛,但也许此刻我求生的意识战胜了那些疼痛——我径直穿过马路跑到了街上,由于混乱也并没有人注意到我。一辆公交车停靠在路边,我坐了上去,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确定自己是安全的之后,我就那么靠着座睡了一觉。

当我醒来,我看到一个一个穿着蓝色制服的人上车,包围了我们,我们这车的男女老少,一听说要被挟持,都吓坏了,大家都在哭。除了一个圆脸的女生,她坐在我旁边,很安静。我看她没有哭,也没有害怕,就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看模样十六七岁,并不大漂亮。这时候我注意到我们前面站了一个青年,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左脸下方位置有一颗不太显眼的黑痣。青年一直盯着我们,他没有穿蓝色制服,所以我判断他也是被劫持的人质,只不过他那种算是冷漠的眼神令我感觉不太舒服。

我悄悄对圆脸的女孩说:“他们没有带什么武器,一会儿到了站台就要下车,趁那时候,我们一起跑。”

她似乎是逆来顺受惯了,回复我道:“还不如不跑,就这样被抓回学校吧。”

我很愤怒,我们都知道回去就意味着送死,她怎么能放弃?我骂了她一顿,她没有说话,但也没有再拒绝,下车的时候,我朝她使了个眼色,趁那一群暴乱分子和男男女女一起下车的空挡,我们两个人跑了。

我们跑得疯狂,在马路上穿行而过,看那些高楼林立的城市在街灯尽头被云层遮去一角,整个城市都变得灰蒙蒙,毫无生气。是时候离开这里——回到我该回去的地方。我们找了一辆自行车,停靠在岔路口的路边,我一边扫车,一面跟她搭话,那个可爱的姑娘。

“你也是C市的?我们正好一起回去,这里已经不能呆了。我们的飞机回不去了……”我望了一眼城市的方向——那里灯火依旧通明,机场停靠的方向,已经因为暴乱而封锁。我摇摇头继续说,“这个城市应该都是暴乱分子,我们去另一个远点的城市,先在农村呆一阵子,过段时间,想办法去那里的机场买票回去或者自己回去。”我想象着那边的城市会不会也已经被攻陷,那边会不会也占满了陌生的穿蓝色制服的人?

我让她把导航打开,她已经扫好一辆车,我坐上后座抓住她的衣角,盯着手机上的地图,“M州……M州……就去这里吧。”虽然我之前从未听过这个城市,但它在地图上的位置看起来非常偏僻,应该离暴乱点很远,躲在那里一定不会被发现。

我们直直穿过街道,一路通过好几个红绿灯,高楼不断改变着位置和模样,就这样左转右转,和路上的车来车往相接。

出了城市,就经过一座山。我不了解这座山的名字,但它看起来像钙化的山岩。我前面的女孩说它叫常山。整座山很可怕,光秃秃的,又有点像是丹霞风貌。我数着那些山包,它们有些巨大,有些比较小,但连绵在一起,让这座山看起来庞大无比,像永远也出不去。我和姑娘经过一座座白色、红色的大山包,我感觉非常热、太阳非常大,我的汗几乎流到了背心,湿透了衬衣。我的眼睛被太阳强烈的光线照射的快睁不开眼,这些干的秃起的山包上沙尘四起,好像是没有尽头的沙漠。我感觉我融化在这段曲曲折折的路上,地上散着的那些山上的白色沙子不停被吹起又落下。女孩的车速越开越快,快到我感觉我像在飞驰——我的身体几乎离开坐凳,那些山体在我面前仿佛要倾塌下来。

“你慢点儿慢点!我们要撞了!……天,转弯啊!”

这一路女孩的车坐的我惊心动魄,我发誓以后开车这种事一定要自己亲自来——毕竟生命掌握在自己手上的感觉真美妙。我和她好不容易过了山,视线陡转,经过农村地,隔几里就是几户熙熙攘攘的人家。一条山路拉到底,一路都是好山好水。

骑到中间,我的右手方向直面一座悬崖,下面铺着一条墨绿色、青橙色的河,河上矗立着一座翠绿的宝石山,它本就不同寻常。因山边的云,竟然是彩色的,五彩缤纷的天空,宝石蓝占了一大片。我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天空和河水,以至于我连连惊叹甚至想要下来拍照,它们和谐的仿佛融为一体。

我完全陶醉在美景中,忘记自己还在逃亡,还在奔向回乡的路——但我想,沿途的风景值得停留,为这梦幻般的奇遇。我从自行车下来,恰巧我下来的同时,也有两个女生经过,她们的个子很高,完全挡住了我,我就站在河边等她们离去,等她们进入人家户的茶馆讨要茶喝时,我拿出我的相机,这个时候我发现面前红橙黄绿蓝的澄澈天空已经看不见了,或者说那种神秘莫测的颜色消失了,变成了灰蒙蒙又有些阴沉的颜色。

我的心情立刻变得郁闷起来,女孩示意我又看了看我的左手边,那里正有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颜色幽深。有云围绕着它,让它仿佛笼盖在雾海里,衬得那青色格外明目。

我连忙记录下这美景——今后我将再也看不见它。我和女孩继续上路,之后的路途比起常山那一段,轻快遥远,风光独美。我们在天黑之前到了另一个村口,下了一场雨,满地都是青草,湿答答的,我们的车跑过的时候会沾上几分湿气。我和她判断这里的场景很特别,不是因为它刚下过一场清透的小雨,在路上我们已经争辩了起来,这里有非常奇特的场景——我们骑行过了一座全部用叶子搭起来的桥——那座通体荧光,我已经忘记它叫什么的桥。

那座桥让我前面的圆脸女孩以为我们穿越到了童话书里,她甚至发出了略微愉快的轻吟,伴随着脚下的车轮声。穿过它时我们都害怕叶子会断掉——但它没有,它很结实,压过的时候和普通的桥没有任何区别。在经过果园的时候,我们的前面有个亭子,一个穿着蓑衣的白发老人正在亭子外头卖一头死掉的、剐了皮的羊。

我们都饿了,连日的赶路,让我和她纷纷怀念起烤肉的香味。我们本来以为这种羊肉一定会卖的很贵,这位老人也不知道从那个乡镇赶过来,风尘仆仆,身上一股炊烟气。要是不卖的贵一点他就亏了。但令我们惊讶的是羊肉卖的并不贵,除开我们凑的路费,吃一顿是完全没有问题的,但是问题就在于——我发现我没钱了。

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到嘴的羊肉叹息,也许老天安排这场我和烤羊的见面,只是让我和它打个招呼。穿过果园以后,就基本到了人多的地儿了。人家户水泥砖头砌的房子紧挨着坐落在农田边,成片的稻田令视线变得开阔,和远方的群山交接。这时候我才意识到我们已经逃亡了很远——把曾经上学的那座城市,远远的抛弃了。一同抛弃的还有我的逃课的同桌,我们的哈里老师,学校往日的一切美好时光,虽然它并不总是美好,但对我来说弥足珍贵。

圆脸的女孩问我为什么哭,是不是太累了,我告诉她我只是感到疲倦。

我的的确确很疲倦,在逃亡了那么多个日夜以后,我再也看不见那些高楼,它们变成一种记忆。

在那片被夕阳映照下无限好的稻田里面,我和女孩并肩行过金色的稻田。

“……是我抛弃了他们。”红色的晚景中残存农夫的吆喝,这片稻田的稻香在他们的晚餐中被烧热。

“他们?”

“他在最后那些蓝色制服的人冲进教室的瞬间,跑到走廊上和他们搏斗了起来,但我只听见一声枪响。”我的声音微微颤抖起来,我鼓起勇气对她说,“你知道吗,哈里,他是我们最好的老师。”

女孩看着我,她的脚步停了下来,微风穿过她的衣襟,我们的脚下稻浪翻涌。

“是的,他是我们最棒的老师。”女孩对我说。

我努力使自己不要发出抽泣,但看着她——她的胸口被深深洞穿的伤痕那么醒目,她的身上,甚至还穿着学校的制服。

“我们没能逃出来……这并不是你的错。”她微微笑着,“但我很高兴,最后你能逃出来。”

她的身影逐渐淡去,在这片稻田里,最后只剩下我一个。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来这里,为什么要帮我——当她顶着浑身的血痕,走上公交车,坐在我旁边的那个位置——而我只能装作不认识她。

昏暗的天逐渐放出彩色的光霞,夕阳的轮廓被烧得灼热,我和她曾经并肩而行的这片稻田,成了一种温柔的悼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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