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说,一开始的时候,我没想这么多。只是坐上飞机,看着如同巨大飞鸟的它伸展开双翼,破云而出,穿行在蓝天之上,浸透那些云霞。我知道我只是在飞向另一个地方,在八千米的高空之上——飞向他的故乡。
我静静欣赏那些云层,被一片金光装点,彩色的霞铺陈在天的尽头,像绽放的烟火,那么美。
真正令我着迷的是天尽头的那些起伏不定的曲线,它们重叠交错如同一座座山,山头呈白色,或许覆盖着雪。我叫它们‘奇迹山脉’。
奇迹山脉,因为它像一个奇迹——在海拔八千米,现在是八千六百米,这样的高度,我得以欣赏到奇迹山脉的全貌,如同身穿婚纱的少女,那些雪,纯冽的雪,是她洁白的头纱,她正以飞蛾扑火的姿势奔向爱情的方向,朝东方,天的尽头倾斜。
正如我飞向他的故乡。
下落机场时,男朋友在机场出口的地方等我,我穿着白色羊绒大衣,等到我们迟疑地拥抱,他告诉我说我像白雪公主。真有意思,我想,那一瞬间我仿佛在和奇迹山脉热烈拥抱。
我们很久没有牵手。
牵手的时候我以为我会不习惯,但实际上很快我就忽略了那种触感,我把视线转移到我们坐的那辆大巴,从A市到M湖,是一段遥远的距离。车上没有窗,郁闷却烟消云散,我靠在他怀里,侧头欣赏一晃而过的城市街区,和我去年来时并无二致。
我们讨论这座城市的缺点,说它不近人情,分布太杂乱,甚至埋没了很多无家可归的孤魂。
“历史的折痕只是无情碾过去,旧时代的人们却留在这片故土之下。”
这片城市的天空呈现一种灰暗和浮败,尽管如此,闪过的路灯却那么透亮,城市的人气和烟火被林立的高楼和错落有致的民房点燃,依旧散发出生机,人生或许就是如此——在晦暗和阴霾之上,一定会拥有希望。
天色逐渐昏暗以后,外面的树渐渐地就看不见了。赏着月,他慢慢说道:“见到你真好,我有一种我还活着的感觉。”
我们互相感叹光阴如流水,并且在两个小时后,共同去向M湖,对他来说是回到,对我来说是走近。年的味道越来越重,仅仅是走到他们小区的楼下,我就看到家家户户门口的红联,全都撕下来,准备换上新的。
夜晚比较冷,风也很大,路上没几个人。
他手里拿着行李和所有的包裹,我跟在后面,还没到门口,刚站到楼梯处,我很开心不用再受冷风吹,兴奋地对他说:“我们回家啦!”
但我们似乎都沉浸在相逢的喜悦中,无人去注意到这句话应该说到何处、保留几分。
睡前我突然想到回来时经历的那座城,在黑夜之中点亮它的全部,显得很遥远。不知今年有没有机会去那里逛逛?
M湖北面的公园后面有一片海。事实上当地叫它‘后三河’,我却固执地认为那是一片海,这次回来,我就是奔着海来的。
“冷吗?”
“不……不冷。”开玩笑,我吸吸鼻涕,我怎么能够说冷!是我自己提出来一定要在这片海后的芦苇荡拍照,不能在他面前丢脸。可怕的是我冻得鼻尖通红,眼泪一直流,根本拍不出什么像样的照片。
看着这片海,一望无际的蓝。
海中金色的芦苇铺天盖地,只是成为海的装饰品。在显得宁静而庄严的海水衬托下,枯萎的黄色反而成为了亮眼的存在,生命的绝唱。如一滴翡翠坠入汪洋大海,芦苇的金色如飘飘渺渺的仙子起舞,落入王母的瑶池。那片金色本是温暖的颜色,却因海而生冷。
每次看这片海都为它着迷,犹如奔赴一场舞宴。
最终我不得不告别它,告别这片深邃迷人的山海——发着抖走在路上,男朋友将羽绒服脱下来,自己穿件黑色毛衣像个失智青年。我预感他不穿衣服更会冻坏,因此拒绝了他,“我不冷。”
挽着手走在长长的,杂草丛生的小道上,两边的湿地里是颜色发黑,枯萎的老树根。
“这些都是死去的树吗?”
看着那些成片倒塌的残枝,我说。
“不,这些柳树全都是活的。”他在我身侧,我们一同向那些奇形怪状的黑色树木看去,他的声音更像是来自更远的地方。
“这些树每年都会被大水淹没,但是它们的生命力非常旺盛,第二年春就会活过来。”
“你别看现在这样,这些树都是柳树,今年春天就会长出绿条,垂下来特别好看。”
我无法想象在一片大水中泡着、扭曲蜿蜒的巨大柳树林突然焕发生机的画面,想来应该摄人心魄。但它们现在一副死态,也有种惊心动魄的苍逑之美。
走着走着,这些树木越来越多,与其说是‘死了’,倒不如说是‘陷入沉睡’。我从前听过动物冬眠,没有见过树木也会冬眠,这种扭转生死造就的绝美生命力让我佩服万分。一下子觉得和身边的人相识和相知真的不易,感慨万分。想到去年我和他沿着那片海散心,彼此怀着笑意畅谈。走了一个小时,却找不到停车的地方,只得互相鼓气,快要到了!就这样又走了一个小时,明明已经精疲力尽,心情却是那么舒适。
回来的路上一辆洒水车经过,在阳光下喷出的水花汽化成彩虹,低垂在一排排松林梢头。
山一岁,海一岁,人一岁。
也许明年还会来这片海,到时候这片海,也许又会有什么不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