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是一个意外地死于自己八十岁生日的孤身老妇人,严歌苓的短篇小说《茉莉的最后一日》的女主角。小说的男主角是三十岁的郑大全,四处推销保健床无人问津。这天早上饿着肚子出门奔波,再次碰壁,他继续饿着肚子在中午时分登门找上了茉莉。
一个心脏患病未及吃药,一个饥肠辘辘志在必得,从中午到天黑,持续七小时艰难“博弈”的结果,是交易居然以一个高得不能再高的折扣率“达成”了。但这宗交易再也无法落实:茉莉心脏病发作倒在了沙发上,不太具有醒来的可能;郑大全则是妻子早产、大出血,被送进了医院。
没有宏观上的对立和倾轧,撇开所谓阶级意识,单从个体的“人”的角度看,这篇小说就足以引起某些思考。以下,试着从角色切入,做些剖析。
一、茉莉——平静地延续着自己的孤独
先看小说的第二、三自然段:
茉莉八十岁了。从七十八岁那年,她就没跟人讲过话了。电话上讲话也是一两个月一次。茉莉主要是和她的医生交谈,每回都是同样的话:“感觉还好?”“还好。”“一定要按时吃药,药方我已经给你寄去了。”“我收到了。”“买药有困难吗?”“不困难的。”这个国家样样都方便的,因此省了你讲话。茉莉一个月出去买一回食物,配一回药,只要你有钱,不需你费事讲任何话。
茉莉的钱是丈夫留给她的,还有这幢房,还有那辆车。只要不活过了头,茉莉的钱够花了。茉莉还有些首饰,够她慢慢卖了添到物价飞涨的差欠中去。总之,茉莉活得跟没活一样平静。吃饭读电视预告,吃甜食看电视,躺在床上睡不着觉也不要紧,可以成宿成宿地看电视里推销东西:衣服、首饰、工艺品,见终于有了买主,她便惋惜一声:能信推销员的吗?上当啦,你个倒楣蛋儿。
我们可以很容易地总结出茉莉的生活:简单,乏味,孤独,但因为有电视可看,她没有寂寞感——其实是早已适应了。没有亲友,没有邻居,除了一两个月一次与医生例行公事的问答,没有可以交流的人——她也习以为常了。除了每月外出一次购买食物和药品,茉莉平时基本是足不出户的,因为“这个国家样样都方便,因此省了你讲话”,“只要你有钱,不需要费事讲任何话”。
茉莉从电视广告中筑起了牢固的精神防线,她知道自己不需要购买推销员的任何东西。最后和推销员郑大全“达成”购买协议,仅仅是她不堪纠缠之下,一种以退为进的策略。
二、郑大全——努力挣扎想要摆脱贫苦
郑大全是七年前二十三岁时和妻子一起来到这个国家的,他们无法过上满意的生活。妻子的怀孕使得郑大全夫妻俩的生活陷入了更艰难的处境,缺吃少穿,连住处都成了问题。他早出晚归疲于奔命的结果是受尽屈辱两手空空,和妻子还是只能以一个无法保护健康的地下室为“家”。
小说中有这么几段叙述:
走到底楼还不停,再往下走,便是郑大全的住处了。地方很潮湿,潮渍在墙上画了地图。郑大全妻子就从隔年的挂历上剪些图景、人像贴上墙去。但不久人像的脸就给潮得扭曲起来。
郑大全是干推销的,一早就背上大包的产品介绍出门。妻子兜着大肚子送他到门口,说:“少背些!你以为有人会看它?”
郑大全笑笑,在她枯焦干瘦的脸上啄了个吻。
在亮处妻子才发现丈夫的西装上有几处油污,领圈磨得能看见里面的麻料里。这西装绝不止二手货了。她没说什么,只问他身上还有没有钱。
“你呢?”他反问。
“你要多就给我几块,一会买菜去我怕不够。”
他让大包压得人斜在那里。从皮夹里抽出惟一一张二十元,皮夹口躲开妻子的眼。
“你没了吧?”
“还有。”
这几段叙述,依次按照住、穿、吃的顺序,通过对话和动作,揭示了郑大全夫妻俩的惨境:他们住的是阴冷潮湿破败不堪的地下室,郑大全穿的是别人多次转手的旧衣服,二人在吃的方面不用说也很糟。二十块钱是夫妻俩全部的财富,但郑大全不想让妻子知道他们困窘的程度。支撑这对贫苦夫妻的,是他们相互的恩爱和对未来的期盼。
夫妻的恩爱和对未来的期盼,成了郑大全努力挣扎试图摆脱贫苦的动力。这挣扎无济于事,郑大全的妻子知道,他本人又何尝不知?但他们至少暂时找不到另外的活下去或活得更好的出路。
三、两个主角的生死“博弈”
郑大全是在拉丁种女人那里受委屈,暗中向她竖中指获得精神“胜利”后离开的。他本来想动粗,想起了家中的黄脸娇妻,才克制住了自己,而后去了别的人家。他在整个上午的遭遇,小说中没有提及,我们却不难揣测:冷脸,揶揄,甚至辱骂、驱逐。这也难怪他中午饥肠辘辘地敲响茉莉家的门时心怀恨意,发誓不达目的不罢休;于是就有了从中午到天黑,双方一场长达七小时的生死“博弈”。
七个小时都经历了哪些过程呢?小说未分节,下面做一些梳理:
*茉莉开门,从接过来的名片判定门外这个东方男子是一位科研人员,但她“已想不起人与人之间交往的真正缘起是什么”。
*茉莉准备关门,郑大全情急之下大吼一声。茉莉怔住,把门缝开到原来大小;她从郑大全的目光中感受到了关切甚至是孝敬,还是拒绝郑大全进门。
*郑大全信口说茉莉右边肩膀有问题。茉莉认可了他的判断,依然表示:“不过我不会买你的产品。”
*郑大全找茉莉讨水喝,茉莉说不是她的错,叫郑大全去附近的咖啡店。
*茉莉再次关门的瞬间,郑大全情急之下伸出的两根手指被门夹伤,痛得全身颤抖。茉莉因为自己的过失满怀歉意。
*茉莉把郑大全搀进家,担心他的伤势,怕吃官司。郑大全则注意到茉莉的日子也过得糟,又脏又乱又臭,决心不喝她的水,碰了这里的东西也决定记得洗手。
*茉莉手上的假钻戒被郑大全当真,他觉得茉莉的日子并没有穷得发臭。茉莉则对他唠叨许多漫无边际的话题。
*郑大全随口问起茉莉的家人。茉莉说她丈夫在路口的警察局上班还没回来,然后又开始了漫无边际的话题。郑大全假装倾听,“一咬牙,一横心朝那死了的、腐烂了的沙发上坐去”。
*茉莉的话题越来越多,后者起身在随身的大包里翻找东西,引起她的警觉,戴着假戒指的手窜向电话机准备按下上面的报警装置;那个装置和警察局是连通的。见郑大全翻出来的是一本产品介绍,茉莉释然。
*郑大全说茉莉右肩情况很糟,买下他们的保健床的话,一月能省三千块钱的推拿费用。介绍的同时,郑大全还向茉莉出示了计算器的计算结果。
*茉莉毫不动心。但妻子快要生孩子了,孩子一落地就要钱,郑大全不甘心放弃。茉莉却问郑大全是否也给自己的母亲买了,后者表示自己的母亲远在中国,七年没回去了。
*话题转到茉莉的死于三十岁的儿子,那正是郑大全现在的年龄,他没兴趣听。
*茉莉问起郑大全母亲的居住地,后者回她说在北京。茉莉表示喜欢上海,又问郑大全住上海什么地方,回答说不住上海住北京。茉莉又顾自说起上海的往事。
*郑大全饿得听不进任何内容,“他想,把这桩推销做成,马上去吃个九角九的汉堡。”但茉莉不懂他的心思,还以为他对自己的话题感兴趣,说得更起劲。
*茉莉谈兴很浓。郑大全心急如焚却插不上嘴,她已经耗去他四个小时了。妻子挺着七个月的身孕,每天在家拼装上百件塑料玩具,双脚肿得像两截橡皮筒,他铁定了心非让这洋婆子买下一张床不可。
*茉莉停嘴想词儿,郑大全趁机推上他们的“产品介绍”。因为不知道产品介绍上“被治愈”的人是谁,郑大全反而遭她指责。
*郑大全目光凶狠地强调“治愈”的真实性,同时宣传保健床的更多功能,包括适合各种阅读;茉莉一个也用不上。最后,用郑大全的话说,这保健床的功能对茉莉是,“你可以舒舒服服、享享受受地读你的账单!”
*公司给客户的折扣是百分之二十五,郑大全表示,他给的是百分之三十,同时示意茉莉瞧计算器。瞧计算器的当口,茉莉感觉到了心脏的问题,但她有很多暂不吃药的理由,特别是对这个陌生推销员的戒备。
*郑大全饿得要瘫,这时腰上的Beeper响了,那是妻子呼他。他想借用茉莉的电话回复,后者却把电话挪到他够不着的地方,叫他马上回家。
*节骨眼上,郑大全放弃了回妻子的电话(此后的呼叫也他全都忽略)。他进一步将折扣提升到百分之四十。茉莉想的则是:这人一走,她马上吃药。
*郑大全边说边计算,说结果是两千一百六十元,减去零头,他只要两千。茉莉脸上没有任何向往,只是伸颈子喘了一口气——因没吃药,她心脏的毛病进一步加重了。
*郑大全以为茉莉下了决心,掏出笔准备开收据时,险些晕倒在茉莉怀里。但茉莉告诉他:两千块钱买一张床,疯子才会干,她的床用了三十年了还好好的。
*郑大全夸张地笑茉莉三十年不换床,话刚说完,他就瘪在沙发扶手上起不来了。得知郑大全是因为过于饥饿之后,茉莉表示不会帮他,因为她自己不吃晚餐,只喝牛奶,今晚是牛奶也不喝的。
*缓过神来后,郑大全进一步提高折扣到百分之六十,把计算结果给茉莉看,表示只要一千四百就成交;她仍不动心。心脏提醒茉莉:必须马上吃药了。
*天快黑了。妻子打了多少个电话,腰上的Beeper响了多少次,郑大全已经不记得了。他再追加百分之十的折扣,只要一千零四十,茉莉没反应。他又一次自动降价,只要一千块。茉莉回答的则是:肯降到六百块,她就要。她心里想的却是:这下我可安全了。
*茉莉知道郑大全不可能答应六百块钱成交,示意他大门的方向,没想到对方居然答应。郑大全感觉自己不是在说话,是在嚎。
*天黑尽了。接过茉莉支票的刹那,郑大全拼命克制住自己突然迸发的同情。
*郑大全离开后,茉莉找到了药瓶,但她想起支票的事情,决定先给银行打电话取消交易,还没接通,人就横在了沙发上。郑大全飞车回家,开门正碰到二楼一位女邻居从他家出来。原来他妻子大出血,早产,去医院了,地板上是一路从他的地下室延上来的晶闪闪的血迹。
两个角色之间的“博弈”,有如上二十八个“回合”。七个小时的漫长“较量”,对双方都是一场事关身家性命的折磨,可谓贫弱者之间一场生与死的艰难博弈。这里没有善恶之分(哪怕茉莉毫无怜悯,哪怕郑大全有过瞬间的恶念),没有好坏之分,甚至于没有对错之分;似乎只有冥冥之中源自宿命的系列巧合。
四、人物宿命之外是什么?
小说中有多组伏笔与照应值得注意,这里只选其中三组:
第一组:
伏笔:正看着十点的晨间新闻,茉莉忽然想起药还没吃。那是治理她心脏的药,不吃,很快就显出它的灵来。但她跟自己商量:等把这段节目看完吧。这种情况从来没发生过;茉莉吃药一向是教条地准时。今天她却破了这教条,她根本意识不到它所含的某种宿命意识。
照应:郑大全刚离去,茉莉已感到自己的奄奄一息。在刚才兜底翻覆的杂色纸堆里,她发现了药瓶。她将它抓在手心,正要拧开瓶盖,想起一件更要紧的事。她拖过电话机,按了银行的号码,那头是个机器声音,请她等候。茉莉却没有力气等了,对那头喜气洋洋的机器声喊道:“取消……取消……”她想告诉银行取消那张刚开出的支票,却怎样也凑不出足够的生命力将这句子讲完。她横在了沙发上。
第二组:
伏笔:走到底楼还不停,再往下走,便是郑大全的住处了。地方很潮湿,潮渍在墙上画了地图。郑大全妻子就从隔年的挂历上剪些图景、人像贴上墙去。但不久人像的脸就给潮得扭曲起来。
照应:郑大全并没听见她在讲什么。他浏览这房,它有两间卧室,地下室一定还有一间。妻子要生了孩子后,这套房给他三口子住,正正好。
第三组:
伏笔:“早点回来,晚上咱吃饺子!”她隔着七月身孕的大肚去够他的嘴唇,“吧咝”带响地亲了他。他俩一向很要好。
照应:郑大全一路飞车到家。……地板上是一路血滴,从他的地下室延上来。血还鲜着,灯光里晶闪闪的。
毁灭性的后果是双方都不曾料想到的,两个角色更惨的遭遇都没有刻意的施恶者,而且在漫长的七小时之内,他们都分别有多次机会做出截然相反的选择,或是退一步的选择,可是都没有。这也许就是冥冥中注定的两个毫不相干的人的宿命,让他们彼此互为因果。
作者没有鞭挞,没有悲悯,有时还对她笔下的角色来上那么几句调侃。角色自身也没有抱怨;平静打发光阴的,挣扎想要活得更好的,都无可厚非。同时,作家冷静幽默的笔触,淡化了小说的悲剧意味。小说开头处的环境描写,不光具有画面感,还有一种镜头推移、人物由远及近出场的动感。结尾的留白,则增加了若干悬念,极大地拓宽了读者关于角色命运的联想空间。
一句话,这是一篇没有预设主题的小说。
那么,人物宿命之外是什么?不是别的,是作家的艺术张力和才情魅力,是跳出非此即彼二元对立状态的审视世界的眼光。评论家贺绍俊说:“严歌苓为人物设计了基调,后来他们有了自己的生命和意志,走了自己的路,这种未知是阅读中最有魅力的。”用这话来衡量这篇小说中的角色,再恰当不过,尽管在宿命之外,这篇小说的主题还可以有不同的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