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饮士传
地逾平阳,即可曰山,不必挺拔高峻,不必巍峨雄浑,尤不必云烟缥缈。栖于其畔,安得厌之?弃之?不可违,亦无意违也。积久成习,竟爱之,仰之。或攀援眺望,或兀立沉思,怃然怿然,律法之内,人情之外,无不可为也。稍有草树,乃称其林,无须人迹罕至,无须林樾幽深,亦无须嘉林秀木之比比也。居于斯,眼底可无高树,心中不可无良木也。
宅前尝伫青枫白杨数株,枯荣交替之间,年华渐老。其主鬻之,斫伐殆尽,曾欲阻之而不得,遂辍止。退而自哂曰:山在村前,林在胸次,谁奈我何?容身之地,目之为山林,失当而不可欤?
此山此林,固难匹达人挥金所拥之彼山彼林,况陋室疏牖之外,无寸土之权属,无片叶之主宰。然则离繁华既远,所闻充于耳而淡于虑,所见寓于目而会于心。殊不可得者,并得之,可喜者非止一端也。此境,岂非山林者何?
只此山林,又非惯处尘嚣者所宜向往也,非惟无四季歌诗,秋月春花亦甚寥落;恒久者,山人忙时之疲惫、闲暇之品咂而已。
自忖碌碌,每嫌独酌无趣,辄邀村人与为伍;杂然其间,平分饮趣,足谓人生之快事也。毋庸设防,毋庸倾轧,毋庸算计。毋庸自恃,盛气凌人;亦毋庸自贱,仰人鼻息。或侃侃,或滔滔,天南海北,古往今来,信口尽是谈资。虽开怀畅饮而去留随意,乃山中人也;因喜怒萦怀而假以辞色,非山中事也。
饮者,酒也,非干优劣,非干醇薄,非干贵贱,以山中人情为帅也。烈者与劣者,有时不可骤辨,笑而试之,味不佳则去,不置褒贬也。遇山醪,不以为忤;得佳酿,亦决不以为荣——佳酿岂时时可得乎?熬煎脏腑之物,能有无碍者乎?此谓之饮不择酒也。饮酒者,山人也,无论贫富,无论穷达,无论丑俊,无论予求,无论山外山中,乐此者,意相得者,尽可相邀衔杯也。如此者,谓之饮不择偶,可也。
有雅客飘然而至,至乐之事也。彼时,邀朋引伴,涉河湾,探洞府,钻茂林,聆幽鸟;且采山菌以佐兴,且临寒舍而传杯;尔后醉意阑珊,微醺者扶掖大醉者,糊涂者倚仗清醒者,踉跄而行,颇不顾路人侧目称奇也。客去,待病酒少愈,略记只言片语为念,遂复归寻常处境与心境。如是者,非常态,或则经年不遇,或则每岁一二遇,未逮繁复也。
不可卜邻,乃可善处。难登堂奥,遂抱蚁瓮。比邻而居,饮中同好,嬉游而乐,足矣。山林之外,诸事不宜问。问之何益于己?问之何益于人?又何益于世邪?徒增悒郁也。
噫!夫复何求?山中岁月,姑饮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