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桂花是记忆中一株苍老的桂树,曾经伫立在老家的院子边上好多好多年。他的主干从两米来高的地方一分为二,形成一个丫字。这是一个说不上美观的造型,因此在某个记不清楚的年头,在离分叉不远的地方,老桂花的两根枝杈都被砍去了一截,弯直不同,造型就变成了小写字母r的样子。旁枝逸出的老桂花继续生长不衰,不仅占据了我儿时的酣梦,也占据了我少年时代的许多情感空间,还点缀着我记忆中或清晰或朦胧的诸多向往。
不经意间,老桂花成为记忆也已经整整十个年头。
从来不清楚谙事之前老家旧居的住房格局,父亲清楚,但是他也不知道老桂花的来历。在父亲最初的印象里,老桂花一直就是一株苍老的大树,春叶秋花,四季青翠。
父母从祖母那里分家出来另建土墙盖草的新居,在大致平整过的土院坝的西南角上,正好是常年兀立的老桂花。父亲从没告诉过我这是刻意还是巧合,总之老桂花跟其他有花也有果的大小树木一道,在房前屋后围成了两道绿色的风景。从我会辨认树木的种类以来,他们就这样,抵御狂风,遮挡烈日,叶茂,花香,果甜,默无声息地见证着一家老小黯淡的光景,同时也呵护着我和兄弟们向着未来延伸的绮梦。各种林木当中印象最深的,依然只有老桂花。
老桂花在众多的树木中应该“年齿”最长,但包括树冠——后长的——在内,却相对的玲珑小巧。他被砍去枝丫的地方,都留着一个碗口大小的疤痕。童年的我,还有年纪相仿的其他伙伴,总会瞅着大人不在家的时候,先攀后踩,经过这些疤痕钻进树冠中去。有风吹来,三两个孩童也跟着树枝摇来晃去,怡然自乐,飘飘欲仙。偶有山雀冒冒失失地闯进来,发现有人,又惊慌失措地赶紧飞走。它们的惊慌和敏捷,都足以博得无意抓鸟的孩子们开心一笑。四十年过去,在树上晃悠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
金风送爽的日子,老桂花便应时而开,这时整个寨子十几户人家,无一例外地都会洋溢着淡淡的花香。农活较忙,大人们只是坐在自家院子里享受这时有时无的惬意。小孩子们则不一样,他们当中曾经在树上晃悠过的,不时会轻手轻脚溜上去,躲进树冠中擗下几小枝,又悄没声息地跑回家去,用半瓶清水装着放在显眼的地方养起来。三天五天,有时甚至要七八天之后才舍得扔掉。
曾有几年,因为住房布局的暂时调整,父亲在老桂花下挖了一个简易茅厕。原先喜欢爬上桂树去的孩子们这时都已先后入学,渐次长大,有的还离开了寨子。继之而起的孩子们虽然照样具备了攀爬的本钱,因为茅厕的意外出现,他们只得远远地望树兴叹,却步不前。这无疑是一件让鸟儿们兴奋得奔走相告的事情,因为在那一段时期,老桂花的枝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繁盛,桂树上山鸟的鸣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嘹亮动听——老桂花简直成了他们的乐园。
后来院坝扩宽,父亲精湛的石工手艺发挥得淋漓尽致——至少,把石板凿成菱形来铺砌院坝,方圆一二十里是没有第二家的。某段时间,老桂花底下又重新填平,成了一片闲置的空地。不过,这时候再没有谁家的孩子还会爬到树上去,首先是因为好几户人家都从老桂花的根部移栽了马提,成功种活并且也拥有了自己的花香,再就是乡村学校全部实行了全日制教学。部分人家的桂树相对较小,有的还不到开花的年龄,更不能让谁攀爬,但孩子们的自豪写在脸上,他们拥有蹲在一旁等待花开的决心和耐心。
没有孩子攀爬和折擗的老桂花,看不出丝毫的落寞。他以前所未有的活力,年复一年,花开依旧。这个时候,作为老桂花曾经的主人之一,我已然离家多年,而且在不同的住居地,也有同样应时而开的桂花。尽管这样,每次回老家,我还是喜欢在老桂花下面站立片刻,偶尔生发些许回想,或者什么都不想,就那么静静地站立,几分钟,十几分钟。早年的乐趣和苦趣,总会不期然地纷至沓来。连绵的思绪中,不时会浮现一些人生渐老、双亲渐至暮年的感慨。
流年渐改。随流年而改变的,还有老家的房屋。当一大家子决定把草屋推倒修建平房,石板院坝改用水泥浇筑的时候,一度被忽略的老桂花重新引起了大家的注意。这时房前屋后的其他果木早已变成了桌椅板凳,变成了门窗,孑然独立的只有那株老桂花,他成了那两道曾经的绿色风景中唯一的存在。相对于新建的房屋,院坝还是逼仄,需要进一步扩宽,于是,老桂花不知屹立了多少年的容身之地,不折不扣地处于圈地的范围。没有适合的起重设备,没有相应的种树技术,正当一家人为老桂花的去留费尽周章的时候,树贩子来了。
树贩子的保证很果断也很坚决:这棵老桂花将会作为城里的风景树,会有专门的人员进行养护,不但不会死,还会活得更好。振振有词的许诺加上一小笔不知是否物有所值的购树款,老桂花最终被几个人刨了起来,装上卡车运走了……
不经意间,老桂花成为记忆,也已十年。十年前挖走老桂花时,其根部的几株马提,除了早先进入邻家的,剩余的也已在移栽后长到了四五米高,然而,目睹他们,更其加深了我对老桂花的种种怀想。
当寻遍新的住居地整幢宿舍楼的前前后后,居然找不到一块方寸之地让一株小桂花容身的时候,我对老桂花的怀想又油然而起——
十年里,那株记忆中的r形的老桂花到底经历了怎样的流离颠沛、雨露风霜?抑或会在温室般的环境里养尊处优,享受最好的待遇?他会在某个城市的一隅,默默地继续长叶开花、馥郁如故吗?纵使相逢应不识,闲来揣想,那株老桂花经过园林工人的养护,更加生机焕发、枝叶光鲜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