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偶》是黔省知名作家马学文先生一个近五万字的中篇小说。这篇小说以主人公马同的视角,展示了极端贫苦的乡村,尤其是基于“活下去”和“活得更好”理念支撑下的人性之恶。主人公马同既是小说的主角,也是小说的主线,各种角色在小说中的出场,都由他连缀起来。相对于其他形象,这个角色在小说中无疑是刻画得最为生动到位的一个。以下,试着就《木偶》人物、环境和手法三方面,谈点未必成熟的看法。
一、《木偶》的人物
小说采用第一人称视角,作品中所有人事景物的呈现,都是通过“我”的目睹耳闻而实现的。相对于全知视角,视野或许会窄一些,但这却为小说人物与情节的可信度提供了更好的保障。
(一)马同
这个角色是小说中最生动细致最富有发展变化特征的一个。获得了高中录取通知书,一家人扬眉吐气,而且成了邻居们羡慕和热议的话题,进入高中后发现“全班同学就数我最穷最矮也最难看,而且我初中的同班同学,外号‘骚棒’的谢小冬也升了高中”,“我心里一下就凉了半截”。“我”对谢小冬既忌惮又害怕,但这并没能减少谢小冬的欺负。排座位时因为身高相近,“我”跟“长得有点像还珠格格的瘦个子女生同了桌”,结果被后排的谢小冬讥讽成“武大郎和潘金莲”,引起全班哄堂大笑,直到“我”因为“拔萝卜事件”暴打他一顿才罢休。
然而,马同的厄难并没有因此逆转。他那身患重病的父亲马槽井为了保住即将成熟的苞谷不被村长砍掉,奋起抗争。村长倒地时头皮被掉落的镰刀削去了一块,马槽井被杨二公安等人毒打一顿后关进拘留所,惨死在里面。四十里运尸回家的艰难任务,完全落到读高中不满一年的马同身上。幸得好心人借给他粪车、同桌范世莲赶来相助,马同父亲的遗骸才得以及时运回家中。
父亲惨死后的马同,曾经想过去告那些整死他爹的人,然而,他爷爷的一席话打消了他的念头:那些整死他爹的人,他一个也惹不起。不能忘记父亲的死亡,否则他就是白死;也不能报仇,因为报不了。马同的爷爷指给他的出路,是积极向当官的靠拢,听他们的,而不是与他们过不去。能否把爷爷的开导,理解成马同由正变邪、由善变恶的诱因?其实那一席话,是一辈子的处世经验使马同的爷爷觉得“善良”难得找到出路,老来丧子,使他对“人善被人欺”有着刻骨铭心的认识。至少在主观上,马同的爷爷不具有唆使他作恶的初衷,顶多是要他自保而已。马同与先前判若两人,是逆境和贪念共同作祟的结果。
(二)范世莲
美丽、善良、富有同情心,是范世莲给我们的基本印象。班上排座位时被安排与全班最丑的男生坐一排,她没有介意,但谢小冬等人的取笑和对马同的羞辱,让她不得不芥蒂暗生,用粉笔在板凳中间画白线、故意远远地坐在板凳的那一端,乃至突然站起让“我”跌跤,都是明证。
两人关系的好转,始于马同为范世莲放的一个屁背锅。为班上其他同学放屁背锅,是马同的常态,但范世莲因此对他有了好感。同一个班的唐家华患感冒,病饿交加,发烧说胡话,马同“把他背到学校后面一个避风的黄泥巴沟头,抱了捆苞谷草给他躺下,让西边的太阳金晃晃地铺在他身上”。翻山墙揭开屋顶瓦片进入宿舍为唐家华找吃的,马同出来时被范世莲和另外两个女生看见,不得已说了实情。在“要挟”之下马同再次翻墙进入女生宿舍取来范世莲的炒面兑水给唐家华吃下去,又喂他吃下范世莲找来的几颗感冒药之后,病情居然松了。
范世莲帮马同垫付了翻进宿舍被学校处罚的二十元罚款。范世莲冒着名声被损的风险,到男生宿舍后面就着灯光帮马同补好他被篱笆条撕坏的裤子,因为风太大拔了村民的一个萝卜裹在里面才得以扔回马同的宿舍,却因此在第二天早上被循迹而至的胖婆娘当众撕打——幸好明白原委后得到了体谅。范世莲收到马同还来的二十元钱时,坚持只要十元,要他拿十元先去买一双鞋子穿。马同的父亲惨死在拘留所,是范世莲陪着他,长途奔波四十里路程送回去。马同决定退学回家种烤烟了,也只有范世莲送他礼物,同时要了他的木偶作纪念。范世莲对马同的人情或者说恩情,与马同对她的在意,并不对等。
范世莲中午才到太平镇的广寒宫上班,晚上就在谢镇长房间的窗户外坠楼,令人悲伤而诧异。在小说中,范世莲可算一个没有污点的角色(偷她父亲的钱帮马同缴罚款另当别论)。在被谢小冬和张猫合伙施暴时,她孤立无助。张猫临时逃跑使谢小冬放弃作恶,范世莲侥幸免于受辱,这场劫难却导致她失学。失学后的范世莲经历了哪些苦楚和磨难?我们无法否定范世莲同时还是一个洁身自好的少女。她到广寒宫上班,有迫不得已的苦衷?还是按照她的理解,仅仅是做做体力活?
小说第九部分开头是这么写的:“陈主任他们走后的第三天,广寒宫的女老板找到我。说她歌厅里今天收了个‘红包’,晚上请谢镇长来帮忙‘剪彩’。”“今天”这个词很扎眼,它一方面说明女老板讨好官员之迫切,同时也让马同与范世莲的生死交集没有缓冲余地。在约好的时间,女老板带着范世莲摸黑进了谢镇长的办公室后面的房间,马同则在楼下望风。树辣椒(谢镇长的女人)的突然出现意外保住了范世莲的清白,但她孤身留在谢镇长的房间,难道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广寒宫的女老板欺骗了她?诸般悬疑,随着范世莲被灭口而无法探究。
……我抱着姑娘和杨二公安一起往镇医院飞跑,后面马拉松赛似的跟着一连串看热闹的人。杂乱的脚步声在深夜的小街上响成一片。也许是颠簸的痛苦召唤了姑娘的复苏,她的身子开始一起一伏地喘气,嗓子里的呻吟也越来越大了,好像很快就要活过来了。我觉得抱着女人在黑夜中奔跑的感觉真是不错,只是很快我就想到谢镇长压在我肩上的那只手。眼看离镇医院越来越近,我就意识到不能再让这种不错的感觉拖延下去了。于是我把枕在姑娘脖子下的右手运足劲,又慢慢地勾回来,一下子捂住姑娘小巧的嘴巴和鼻子。她的肚子迅速地往外挺起来,整个身子开始本能地挣扎,并尽量将腿曲起,似乎想坐起身来,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她的努力失败了,最后只好泄气地将曲起的腿伸直,使劲地伸直。
首恶和帮凶,这里似乎不分主从,为了自身私利,为了逃脱惩处,不惜灭掉一条无辜的生命。什么叫恶?大概没有比“我”更形象的了。“我”的残忍、阴鸷,范世莲(尽管此时“我”并不知是她)的悲惨、无辜,都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
(三)谢镇长、谢小冬父子及其他
谢镇长也是小说中着墨较多的一个形象。在村民面前,他是一个狠角色,在上司面前,他又是一个很会讨人欢心的角色。贪腐是他的另一特征,但在小说中,他的部分恶行却是通过他的儿子谢小冬实现的。且看“我”到县城卖猪仔后约唐家华喝酒,从他那里知道范世莲遭遇后,意外得知的关于谢小冬的如下信息:
岔开话题打听班里其他同学的情况,“鸭子”说其他人都是老样子,只有“骚棒”发了。他说今年全县各乡镇的好田好土,都让乡镇和烟草的领导逼着毁了庄稼种烤烟,种出的烤烟又全部打白条收购。农民没有粮食,又没有钱,多数人家秋收过后就闹上了饥荒。不少烟农拿着白条来求“骚棒”他爸想办法,“骚棒”他爸没有给烟农想到办法,倒是给“骚棒”想出了一条生财之道。他让“骚棒”出面以百分之五十的价,从烟农手里把烤烟白条赊来,再通过关系将白条以等价从烟草公司兑换出卷烟来销售,结果两个月净赚了四十多万块钱。“骚棒”赚了钱,已去四川的一家贵族学校念书去了,据说光学费一年就得花好几万块,但学校保证他将来考入国家重点大学。我们俩说来说去,最后总结下来,觉得还是有权实惠。
处于强势地位的其他人,包括村里的杨二公安、村长,县农业局的唐局长、县里的刘县长、幕后存在的公安局谭局长,还有地区农建办的陈主任,以及刘县长为他打伞的“高个子”,他们身上的各种“老”,无不反衬了马同的“嫩”。
二、小说的叙事语境
《木偶》中的叙事语境,一个“冷”字基本上就可以全部概括。
(一)学校之冷
住校生感受不到来自学校的关爱和温暖,忍饥挨饿无人过问,生病了无人过问,退学了无人过问,人身安全遭受危难了也无人过问。纨绔子弟谢小冬之流无法无天不受惩处,马同为救助同学而翻墙进入宿舍,却被罚款。中午紧锁宿舍,任凭部分住校生饥肠辘辘一直熬到晚自习下课,同样反映了学校之“冷”。
(二)社会之冷
马同考上高中成了村里的热门话题,然而他从村邻那里获得的帮助为零。唐家华生病了,从同学和老师那里获得的帮助为零。马同的父亲被殴打后死在拘留所,来自学校的关爱为零。范世莲被施暴(未遂),来自学校的帮助也为零。范世莲坠楼摔成重伤,来自看客的关注,依然为零。
当然,小说中同病相怜以外的人情热度也并非绝对没有。学校怕住校生饿死,终于允许他们中午回宿舍煮洋芋、煮苞谷稀饭,算是特例。
三、《木偶》叙事手法管窥
(一)“木偶”的象征意味
“木偶”是小说的标题,也是小说中马同一家祖传的谋生手艺,还是其中的一个道具,更是他与范世莲互赠的“信物”。
稍微分剖,小说中的几个主要角色,谁不是“木偶”呢?马同的命运不由他自己掌控,早先饱受欺凌,后来助纣为虐,实质上都被“权力”的迷梦牵着鼻子走。范世莲是个美丽善良的姑娘,富有同情心,乐于助人,但遭受欺凌,失学,最后到太平镇歌舞厅当“小姐”,她的命运又何尝能自己决定?在“我”同学中着墨稍多的,有同处寒微彼此照应的唐家华,有处于对立面的谢小冬,前者属于穷N代,后者属于官二代。被“权”宰割也好,被“权”驱使着作恶也好,都摆不脱木偶身份。
处于弱势地位者,只能随着强势者而起舞,强势者无疑是他们身后的提线人。在小说中,马同的父亲马槽井,他的爷爷,众多没有具名的村邻,就处于木偶状态。村长、杨二公安,包括在领地内大权在握的谢镇长等人,一方面是弱势者的提线人,另一方面则是比他们更强势的一些角色所操纵的木偶。比如县公安局在太平镇广寒宫持有“干股”的谭局长等人,法律就在他们手中,或者说他们就是法律,他们才是幕后的真正提线人。但是,深入下去,可以发现他们也摆不脱木偶身份,那就是贪婪——贪婪控制着他们的灵魂。
(二)迭起的叙事高潮
《木偶》的叙事高潮,体现在马同先前的悲惨遭遇和后来为了进到镇里工作的不择手段上。父亲为保住快要成熟的苞谷而被暴打致死。村民按上面要求改种烤烟,辛苦换来一场空,跨境售卖,人被拘留烟叶还被有关部门瓜分。太平镇的坡改梯工程选在临江村,靠近公路的平地。“我”不仅主动献出了自家的土地,还主动给谢镇长设计了在远处划石灰线假冒堡坎的点子,而且通宵达旦不遗余力。为了帮谢镇长完成计生任务,“我”更是不惜火烧祖屋(花脚母猪被故意烧死,爷爷被活活气死),成功转移了村民的注意力;谢镇长的计生突击队因此大获全胜,“我”也如愿成了他的“红人”。为了帮谢镇长逃过法律制裁,“我”更是亲手扼死了身受重伤的范世莲。二十三万多块钱的坡改梯工程补助款被侵吞,作为“经手人”签名的联络员,“我”被戴上了手铐。
全文近五万字,但我们读来不觉得拖沓,更不觉得堆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让我们读完后觉得意犹未尽。
(三)富于黔地特色的乡村方言
读到乡村的贫苦和学校生活的艰难,恍惚间好似进入了大西北的乡村生活场景,但文中随处可见的黔地方言随时提醒我们:小说写的是黔地。除了部分地名和物品名,带有黔地方言特征的动词和形容词,小说中比比皆是。作家对生活的热心关注与展现,产生了一种亲和力,足以令读者获得一种亲切感。
(四)小说叙事框架外的多种悬念
马同被抓是临江村的坡改梯工程补助款被侵吞,而真正的侵吞者是谢镇长(不排除窝案可能)。他会一直对抗等着谢镇长来“捞”自己吗?谢镇长会因为担心事发而积极“捞”他吗?抑或他会因为自己无意间扼死范世莲而悔罪,将一切和盘托出?谢镇长会因马同的揭发而被绳之以法?或者他会因为关联者的庇佑而继续逍遥法外?
根据小说中的语境,对以上问题,我们均无法得出肯定或否定的结论。
四、题外赘言
从小说中个别值得商榷的地方可看出,《木偶》没有经过细心雕琢,是一篇一气呵成的作品,正因如此,作家超强的构事能力才更加值得我们佩服。在构事能力之外,对世相的敏锐洞察,对人物的倾力塑造,对事件的概括与提炼,对生现实场景的勾勒与描摹,都是值得我们取法的。
这篇小说难说有反腐性质,但它对贪腐的勾勒,对逐利过程中人性沦丧的呈现,可谓触目惊心,因此,说这篇小说具有反腐前瞻性,毫不夸张。十八大以来持续不断的雷霆反腐也已有年,还没有完全实现风清气正的目标,不收手现象还是此伏彼起,足以证明这项工作的任重道远。不过,在小说之外,我们总算瞥见了法治的曙光,这是值得欣慰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