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沉沉,冷雨霏霏,深秋时节的村尾大院里阒无一人。远道而来的放映员可不管这些,依然按部就班地摆弄放映机,罩上雨布;不远处,银幕绷在墙壁上,洁白如新。只见他有条不紊地连接电源、调试机器,银幕上出现画面的同时,音响里的声音也破空而去,清晰而洪亮,足以穿透整个村庄。为了不“扰民”,放映员没有放任电影的声音持续,很快关掉了它,于是,银幕上的精彩搏击,便有影无声,给人一种滑稽感,更给人一种困惑感。
同样在乡村,那些年人山人海拥挤着看电影的景象不再,青壮年们跑到二三十里之外去“追”电影的热闹,也已成了历史陈迹。
“那些年”的时间涵盖,以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为主。这不是一个具有精准可统计性质的界定,而是记忆深处一种渐趋模糊的感性认知。
那时正处于农村人民公社最火热的时期,不管主动还是被动,人们的政治热情都格外高涨。与此同时,则是精神生活内涵的苍白和物质生活质量的寒碜。幸好每个公社都有放映队,每隔两三个月一场的电影,会不定期地巡回放映到每个生产队。生产队社房所在地,有较为宽敞的场坝,成了放电影的不二之选。
两根碗口粗的木杆在适当距离内用绳子和抓钉固定起来,白底黑边的长方形银幕绷直在其间,就成了“档子”;在其中一根木杆的适当高处,还会挂一个军绿色的木质音箱,被称作“留音机”。这是人们视觉的汇聚之处,也是听觉的汇聚之处,总之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档子”处。根据地势不同,“档子”有时可以挂在墙上,不足之处是小孩子们没法从背面去观赏画面内容。
在“档子”前面大约七八米的正前方,会临时搭个台子或放置专门的脚架,放映机就放在上面。调试的时候,“档子”上只会显示精准的长方形白框,黄昏时候,比“档子”的布料白亮多了。留音机跟放映机之间,会用一根导线连接起来。为防止被踩断,导线多半会被悬空,比成年人略高,每隔一定的距离用竹竿支撑起来。
电影在那些年的存储介质,全是胶片。安在放映机上的两个大圆盘,上面一个是满的,下面一个则是空的。两个圆盘同时转动,当满的变空、空的变满时,就该换“片子”了。换“片子”时放映机上方的白炽灯打开,全场变亮,观众则可以借机歇一口气。打口哨的,逗笑的,嗡嗡声不绝于耳的,大多集中在这时候。
一般说来,电影放完已经夜深,因此重新“倒片”,往往是第二天放映前的工作。这个毫无美感的环节,孩子们却看得津津有味。除此之外,他们偶尔间还会有意外收获:得到放映员丢掉的一两截断掉的胶片。将这窄长的胶片对着亮处,会发现上面有许多相同的画面。那时我们不知道这断掉的胶片上除了画面之外还有声音信息——现在后来知道了也无用,只有规格相同的胶片放映机才能“读懂”它。
电影正式放映之前,会有生产队长例行的讲话,除了国际国内形势的,还会有防火防盗的,甚至还会有本队农业生产具体安排的。队长的讲话沾了放映队的光,免费扩音,不讲白不讲,只是苦了早已等得火冒的一应观众,特别是那些晚饭也来不及吃的孩子。
放映开始了,也许是注意力容易转移的缘故,低龄的孩子们热衷的却是在人群里穿梭、追逐。有的在大人的呵斥下会暂时安静下来,不久后又闹腾如故。我自己也是当年的低龄孩子之一,在与电影有关的记忆中,却没有追逐打闹的成分,因此那些年的电影,直接看过的,听人转述的,都分别记得一些。
记忆中看过的最早的电影,叫《红灯记》。除了电影名称,我还记得几位主角:李奶奶,李铁梅;特别是李玉和带着镣铐大义凛然的模样,至今依然不忘。但宛如梦境般,那画面的“动感”只剩不到三秒钟,其余的一切,人物也好,情节也好,都很模糊了。后来得知,这个电影上映时间是1970年。那些年的电影产量低,放映内容存在时间先后,但不会有城乡差别,因此我们观看这部电影的时间,估计最晚也不会迟于1972年。
看过《沙家浜》,但除了记得郭建光是个英雄、阿庆嫂是个支持革命的好人之外,只记得刁德一是个坏人,其他什么都记不起了。看过《红色娘子军》,还记得一个名叫洪常青的英雄,壮烈牺牲了。那时不了解芭蕾舞这种艺术形式,总觉得这个电影太“假”,被敌人抓了还要唱歌,不假么?在小伙伴们私底下的谈论中,李玉和“假”,洪常青也“假”,后来的白毛女同样“假”。多年以后回顾当年的“观感”,莞尔之余,也令人感慨。让当时生产队的大人小孩传为笑谈的,是《平原游击队》。笑谈与电影内容无关,而是电影里的角色高声报告消息时的那句“平安无事罗——”,与电影外面的现实居然形成了奇妙的“互动”:电影里猛地一敲铜锣,电影外的两根木杆和“档子”便应声倒下。短暂的沉默之后,是全场哄笑。有人调笑:“档子”都到了,还“平安”呢!看了《山寨火种》,知道与红军有关,但只记得一个老石匠在山岩上凿字的画面,什么内容,懵然不知。在生产队社房场坝里面看过的电影,还有《智取威虎山》《龙江颂》《南征北战》《黑三角》,等等,只记得曾经看过,电影的人物与情节,早已经遗忘殆尽。
低龄的缘故,我没有机会跟年纪稍长的青壮年一道“追”电影,但短距离“跨界”,也是有的。在长坎大队社房场坝(其实更是大寨生产队的社房场坝)看过的电影,记得叫做《平鹰坟》,黑白色,还记得当时曾经对正方形的“档子”感到奇怪。电影叙述了一个恶霸欺压贫民的故事,恶霸的暴行让人气愤填膺,贫民的遭遇则让人悲伤落泪。电影的结局是什么,当时就不清楚,因为我睡着了,回家都是父亲背着。追看《卖花姑娘》,是在相邻的暗流公社光明大队的场坝里。“光明”的真实地名,叫做阳山(寨),因为革命热情高涨,这个公社的许多大队连同附设的小学,都改了名字,如“胜利”“光明”“东风”之类。虽然跨了公社,距离却只有三四里远,比去本大队还近。这次追电影的观感,愤怒的是白地主的狠毒,他居然把卖花姑娘的眼睛烫瞎了。还没等到剧终,突然下起了雨,观众一哄而散,我同样半睡半醒地被父亲背着回家。多年之后才知道,“白地主”系朝鲜语翻译过来的,叫做“裴地主”。乡村人不懂普通话,把“裴”听成了“白”。
看《闪闪的红星》,有一段令人欷歔的记忆。我的外婆家,曾经是一个成员众多的大家庭。在时代洪流面前,这个大家庭因为被划为地主,遭到致命一击,沦落到家破人亡的境地,母亲也在五岁那年成了背井离乡的孤儿。成年后的母亲没有“娘家”可走,只好“认亲戚”,我们便有了另外的外公外婆。父亲行走江湖,每遇到跟母亲姓氏读音相同的人家,觉得家风好值得信赖的话,我们便会“新添”一家同样的亲戚。电影《闪闪的红星》,就是我们初次登门时在新认的外公外婆家看的。从我们大队往东,是同一公社的岩上大队;再往东,是同一公社的穿洞大队,其东部边界,已经是猫跳河了。新认的外公外婆家在穿洞大队的西北部,到达他们家的那天晚上,三舅是打着手电带我们去他们大队社房看电影的,回来时我再一次在父亲的背上睡着了。电影内容,能记住的除了熊熊燃烧的大火,就是潘东子盼来了他的父亲。电影插曲充满了忧伤和期盼,但是好听极了。
有的电影印象不深,有的只知道名字,在我上学之后,以阅读连环画的方式,得到了部分弥补。如《智取威虎山》《奇袭白虎团》《南海风云》《黑三角》等等,都是通过阅读连环画的方式获知或重新感知具体内容的。那时的连环画,图画分两种:一种是电影画面加文字解说形成的,另一种是画家绘制后加文字解说形成的。前一种都是曾经放映过的电影,不管看过与否,读起来都格外亲切。
那些年的放映队,是每个公社专设还是还是几个公社共有,已经不得而知,我只知道我们公社的放映队由三人组成,后来才知三位分别是朱成亮、赵世友、聂少忠。三位都很随和,因此每逢他们到来,寨子里的孩子们比过年还要高兴,因为过年没有悬念,没有突然性,看电影则相反。我至今还记得初见时他们的分工:一人背放映机,一人背胶片,一人扛发电机。他们最初用的发电机,我称之为“脚踏式发电机”——两个金属材质的三角支架隔一米左右平行放置,中间用三根金属管连接起来,便是发电机的主体结构。每个三角支架的顶端都有一个座包,其下有链条和踏板,当然还有发电组件。电影放映开始,两个人坐在座包上,像并排蹬自行车一般,两脚交替踩踏板,链条带动发电装置,放映电源就有了保障。后来技术改进,他们用上了汽油发电机,也是一个人就可以背起来,不过声音很大,一般都是安放到房子背后,通过较长的导线与放映设备连接。
进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农村实行土地承包制以后,三位放映人都回归本业,成了正儿八经的庄稼人。因为迁居,我成年后和他们相继成了熟人,对他们敬仰有加,不仅仅因为年长我二十多岁、属于长辈,还因为他们曾经为乡村人单调的岁月,带去了难得的片刻开心。因为这个缘故,我与他们的子女,也成了熟人,和有的甚至成了好友。其中一位去世,我曾经撰写了一副没有发出的挽联:
七十年人生耆老谁人偶记开心事?
三四米银幕新奇我辈常思放影人!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我曾经和朋友朱平妖在朱成亮老人家中见到过他保存起来的放映机,但没有胶片,也不知怎样连接电源。带着一份失落猜想:那台以电子管为主的设备,应该不会随便坏掉吧!
进入新世纪第一个十年之后,有关方面对农村人的文化生活再次重视起来。随着科技的革新,放映设备已经远非昔日能比。在空旷之处随便找一面墙壁,银幕一挂,一体化的放映机往架子上一放,从任何一家人接来电源,放映便可以开始了。特制的大容量内存卡,完全的自动化,不需要倒片子,更不用担心“片子”会断裂。放映员只有一人,先是用摩托车拖运放映设备,后来改成面包车。
和寂寞的放映员简单交谈时,我没有吝惜自己的佩服:一个观众都没有,还要坚持放完。他的苦笑中有一种释然:拿了报酬就要做好,没有观众不能怪他,因为他无法决定放映内容。我同时了解到的还有:放映设备上装了“监控”,放映的内容、时间和地点,都实时发送,做不了假。
我曾经思考过电影近些年在农村遭逢“冷遇”的缘由:人们的文化生活已经相当丰富了,“玩法”多样化了;而巡回放映的电影,全是些“过时”的“老”电影,很多人早已坐在家中电视机前面观赏过了。经济社会,要想让电影的投资者免费“城乡同步”,无疑是很不合情理的事情。
于是这些年的乡村影事,冷清就成了别样的风景,与那些年乡村影事的热烈,形成了有趣的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