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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玉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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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
20201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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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如晦时的蒙尘珠玉 ——读《吟秋山馆诗词钞》

毕节好友万丛芳女士送我一本《吟秋山馆诗词钞》,好几年了,冗事缠身,最近才大致看完。为了不辜负赠书的人情,也为了对好友杨逸飞女士的约稿有个交代,我只好不揣冒昧,结合相关资料,试着阐述一下自己的阅读心得。

一、周婉如其人其事

《吟秋山馆诗词钞》,作者周婉如,贵州毕节人,生于清道光四(1824)年,卒于清同治三(1864)年,是当时黔西北地区知名的才女,擅长书画,通晓音律,自号“纫湘女史”“吟秋山馆主人”,有“不栉进士”的美誉。她出生名门,父亲周凤冈为清道光年间翰林,曾任四川绵州知府。随父寓居四川期间,周婉如已因诗才与时贤交往。

道光二十二(1842)年,周婉如与大定(今大方)县名士黄育德(字梅溪,又作梅谿)成婚。除了夫妻唱和,周婉如与亲族中人也多有诗道交流,更设帐授徒,才情惠及桑梓。后来丈夫黄育德赴广东任藩库厅丞、布政使司理问,兵燹频仍,音问难通,周婉如不得不独自面对困窘的生活。即使勤于生计,甚至代人作针黹,家境依然日渐凋敝,又因身染疾患,到了不得不典当家产的地步。

同治三年冬,重获丈夫音讯后,周婉如准备赴广东与之团聚,黔中战火重燃。不得已,她只好随李子政家眷一道前往四川,寄居其妹夫云阳县杨姓县令官邸。不久,丈夫殒命的凶耗传来,周婉如因病情加重,也在这年年底骤然离世,终年四十岁。

二、《吟秋山馆诗词钞》

这本书由贵州省毕节地区文化局、乌蒙诗社合编,包括“前序”“吟秋山馆诗钞”“吟秋山馆词钞”及“后记”四部分。

诗钞部分收录了诗作271首(组诗拆开来算),体裁上以七律和七绝为主,其他也有涉及。诸体包括杂言1首、四言1首,五绝12首、五律29首(含排律1首)、五古14首,七绝110首、七律96首、七古8首。

词钞部分收录词牌24种,词作47阕,包括菩萨蛮7阕,踏莎行1阕,点绛唇2阕,浣溪沙1阕,忆萝月1阕,柳长春1阕,一萼红2阕,金缕曲3阕,清平乐2阕,蝶恋花4阕,买陂塘1阕,喜迁莺1阕,少年游1阕,生查子7阕,醉花阴2阕,玉楼春2阕,忆秦娥1阕,柳梢青1阕,满江红1阕,贺新郎1阕,谒金门2阕,画堂春1阕,西江月1阕,燕归梁1阕。

由于题材与主题相仿,以下主要对“诗钞”予以简单分析。

三、《吟秋山馆诗钞》题材与主题管窥

即景,即事,咏物,抒怀,酬唱,是《吟秋山馆诗钞》题材的几个侧重点,与其他作者的诗集没有太大的区分。然而,以丈夫黄育德外出求官为界,周婉如的创作主题形成了截然不同的两种风格:早期的创作轻松自在闲适,后期则是凝重凄凉悲苦的。

周婉如早期“愁”,可理解成“为赋新词强说愁”的闲愁。开篇之作《秋夜》就是这样:“夜静篱蛩吟,轻寒逼袂襟。潇潇窗外雨,滴不尽愁心。”《同声馆坐月联句》是一首五律,夫妻二人的和睦、融洽、默契,以及闲情逸致,表现得生动真切,令人称羡。然而,这首诗的意境却显得清寒、凄冷、惆怅,有某种“谶语”的意味。

人情酬唱,在周婉如诗作中占了较高比例:唱和中提到名字的,亲戚有十人,朋友有八人,门人有四人。重复提名唱和的不少,足以体现周婉如并没有因为诗才斐然而故作清高,她依然在意亲戚朋友,既与名流交游,也跟常人来往。其中,抒写夫妻离情的,又占了其中的较高比例。

《与梅谿夫子夜话》,是周婉如有关夫妻深情的诗作中,“双向互动”的两首之一(另一首是上面的《同声馆坐月联句》),表明了她的一些不合流俗的思想追求,当然也有对丈夫功名思想的尊重。其余的,多是丈夫在外,她处于孤苦境地的喁喁倾诉,有劝谏,有告诫,有殷切思念,更有缱绻深情。

咏怀诗,是周婉如诗作主题的一个重要方面。人们常说触景生情,周婉如的咏怀诗,有一部分就是即景即事的体现。在《念五初度感怀》中,她有“壮怀卓荦谁知己?放眼悲歌我独狂”的孤寂;在《登文龙山浮屠绝顶》一诗中,她有“俯虚心自远,回首万缘空”的淡然;在《与梅谿夫子夜话》中,她有“违世每应逢俗眼,疏时久已弃浮名”的达观;在《闲居杂感二首之一》中,她有“刻翠裁红傍绛纱,频将十指寄生涯”的艰难;在《春初杂感四首之二》中,她有“半亩春蔬戴月锄,避秦聊得武陵居”的庆幸。

然而,世道并不因周婉如的“知足”而美好,她的眼底、诗中,拥挤着太多触目惊心的惨景:“千家陇亩禾苗废,万骨郊原瓦砾焚。”(《晚春感兴四首之三》)“怅望家山一洒泪,霏微雨雪又长征。”(《甲子冬日将从官粤东而黔中兵燹复作中道多阻因附李总戎眷属赴蜀途次感赋二首之一》)“旌旗拥道全遮日,马足沾泥半掩尸。”(《黄泥坡晓发二首之一》)“飘零八口怜同命,野次千家哭故乡。”(《云安官舍感怀四首之四》)

面对触目惊心的惨景,谁都不能安之若泰,多情善感的诗人尤其如此。《秋兴六首之三》,就满怀着一种悲壮,一腔愤懑:梁空鼠窜功何益,牢补羊忘计已迟。大地生灵冤抑久,疮痍仍自付庸医。”《乔装咏二首》是这类诗作中最具主观抒情特征的作品,诗人未必真的去“乔装”,而是对“樊笼”的一种抗争:女性非但不能建功立业,反而要在封建礼教中被禁锢一辈子,永远没有摆脱的机会,哪怕优秀如周婉如者又如何?因此,她的“乔装”,更可能是精神上的。从第一首尾联“我欲乘槎兼破浪,五云天畔任遨游”的自信与乐观,到第二首首联“但教身世伴蠹蟫,便作男儿恨亦深”的沮丧和遗憾,直接就是一种断崖式的跌落。在《贺新郎·自挽》中,周婉如更有悲伤绝望到顶点之后的一种面朝虚空的徒劳的慰藉。

四、关于“娱闲室主人”

在周婉如抒写人情的诗作中,“娱闲主人”是个值得关注的角色,因为集子中多次提及而又语焉不详。有人认为是其丈夫黄育德,在《贵州书画家简论》一书,作者陈训明就持这样的观点:“她早年曾随宦成都十载,与当地女诗人交游,才名籍甚,后归毕节。道光二十三年(1842)与黄梅溪(号娱闲室主人)结婚。”不过,从《丙辰夏五月吊娱闲主人六首》《满江红·丙辰重九吊娱闲主人》可以判定,“娱闲主人”不是黄育德的号。丙辰年是清文宗奕詝咸丰六(公元1856)年,这时周婉如才三十二岁;八年之后的清穆宗载淳同治三(公元1864)年,周婉如还有《甲子冬日将从官粤东而黔中兵燹复作中道多阻因李总戎眷属赴蜀途次感赋(二首)》记述苦况。这年阴历的冬腊月,是黄、周夫妇相继离世的时间。

从诗的内容来看,《丙辰夏五月吊娱闲主人六首》第一首首联中的“冷暖相依已十年”、第二首颔联“长忆聪明妨我寿,偏教慧业为君悲”、第三首颔联颈联“犹记联床同听雨,何堪剪烛共摛文。半生多难君怜我,十载倾心我负君”、第五首颔联颈联“肯让蛾眉称进士,敢夸香阁属多才梅魂有影吟同瘦,柳絮因风咏共猜”、尾联“佳话而今零落尽,绯桃依旧傍妆台”等句子都是线索。《壬戌春过娱闲室感旧吊主人三首》之二的颈联“护覆香衾忘夜永,共听春雨忍宵寒”,也可作为旁证。在《满江红·丙辰重九吊娱闲主人》一词中,还有“同茧双丝缫未尽,心香一缕拼偎热”的回忆。据这些推断,抒情对象都应该是一位与周婉如非常亲密的闺中好友,结识于她婚后第四年娱闲室主人去世后的第七年,周婉如三十八岁时,仍在作诗怀念她。

五、关于黄与周二人的子嗣

黄、周二人有无子嗣,也是个值得关注的问题。在《大方县两位著名的清代女诗人及其诗集连载之一——周婉如及其〈吟秋山馆诗词钞〉序的写作》一文中,高致贤先生曾有这样的叙述:“因周婉如的丈夫姓黄,他们没有后人,特邀请他们亲支的后代……等参加”。但是,《云安官舍感怀(四首)》第一首却是这样的:“粤岭书传万里行,残妆草草赴长征。烽烟扰攘怜漂泊,骨肉苍皇隔死生。下榻暂欣姜被暖,断肠忽讶读书声。呼天一痛成痴绝,怕听诸孤绕膝声。”“诸孤绕膝”怎解?不会是别人家的孩子跑来绕“我”的膝。第四首的颔联独雁何堪栖剑阁,双雏犹幸傍琴堂”,说得更加明白。杨绂章(慎斋)写的《为黄母周孺人征诗启》同样说得很清楚“蓬户萧然,日复一日。嫁衣典尽,倚竹而翠袖生寒;侍婢卖回,剪彩而红丝长价。加以儿龄尚稚,女发初垂。压线拈针,十指作长城之恃;持筹握算,只身无寸晷之闲。岂真诗可穷人,何至词多薄命!”这几句充满了同情和悲悯。其中的“儿龄尚稚,女发初垂”难道会是别人家的孩子吗?要知道杨绂章除了与周婉如诗词唱和之外,还是她的姨侄,只比她小十五岁,了解的准确度,比人高得多。

黄、周夫妇应该有子女,但二人中年早逝,有没有人代他们将子女抚养成人,就是另一回事了。王柳茵在《周婉如研究述略》一文中,用了肯定的语气:“《吟秋山馆诗词钞》是周婉如辞世后,于光绪十年(1884年)八月,其姨侄杨慎斋为之征编的诗词集,由其子黄锡彤校勘问世。不过,从《吟秋山观诗钞》中《留别锡侯兄时有中州之行》《秋日寄锡侯五兄粤东(六首)》等诗来看“锡侯”与“锡彤”,子辈取名当对父辈有所避忌,至少从名字上看是可以质疑的

“双璧”唱和

同时期同地区,有一位跟周婉如齐名的才女,名叫陈枕云。她跟周婉并称“贵州两絮才”,如有着相仿的际遇:都有家学渊源,都因诗知名,都度过了闲适愉悦的少年时期,后来都陷入困境乃至绝境。陈枕云的相对遭遇更惨——还没过门,未婚夫就不幸去世,她终身未嫁,直到六十岁后被未婚夫家族后人接去奉养。将诗集命名为《滴碎愁心集》,可见其愁苦之深。

周婉如的感叹是“滴不尽愁心”,陈枕云则是“滴碎愁心”。她们之间的唱和,应该不少,可惜在《吟秋山馆诗钞》里,只有一个孤篇,题为《途中晤陈枕云闺秀挑灯感旧不胜泫然因赠七律一首》:

歧路相逢岂偶然,莫教身世恨悭缘。

丁帘篆袅荒鸡夜,甲帐风二月天。

契合三生欣旧雨,沧桑一瞬忆当年。

穷途我亦悲摇落,肠断空江月又圆。

未找到《滴碎愁心集》纸本,从高致贤先生发到网上的《清代贵州女诗人陈枕云的诗(收藏版)》中,也没有找到和诗。上网检索,偶然从刘长焕先生的《周婉如和陈枕云——晚清黔西北诗坛两女性比较》一文中,总算找到这首《黄泥坡途次奉和周纫湘女士见赠原韵》:

林下风姿羡婉然,相逢休更说缘悭。

无家我值漂流日,慧业君来法界天。

齑臼才名羞众口,梅花芳讯断今年。

罗浮此去知常健,应得乡心月共圆。

周婉如的赠诗充满了悲凉伤惨,陈枕云的和诗则在感叹飘零的氛围中,增添了一丝祝福和憧憬的亮色。

刘长焕先生在文章里所附的周婉如的赠诗,与《吟秋山馆诗钞》里面所载,小有差异:首联末尾是“感缘悭”,颔联下句是“甲帐风凄”,尾联下句是“肠断江空”。未知孰是,意境区别较小,不过从步韵角度,刘长焕先生所附的更为合律。

、婉畹之辨

“周婉如”其名,应该不具有争议性,无论是从她自身的才情也好,还是从父辈为她取名的良好初衷也好,表示“温柔美好”的“婉”,无疑都是最合适的。

近年有人根据周婉如留下来的书法作品,落款署名为“畹如”,得出一个结论:“畹如”才是正确的。这个观点大可值得商榷:一则在书画作品的落款中即兴署名的情形,历来都不乏其人,周婉如在作品中称其丈夫为锡侯兄、夫子、外子、梅谿外子、夫、外、锡侯五兄等可以为证;二则从某幅书法作品落款处“丁巳巧月书于唫秋馆”包含的信息,可以发现周婉如其时三十三岁,正陷入乡村困境、乡村心境,生计艰难。田畴入眼,触景生情,触景伤情,从“婉”到“畹”,顺理成章。一时之兴,不排除书法的真实性,但要说“周畹如”才“正确”,有点勉强。

、留给今人的启示

《吟秋山馆诗钞》里有一首《自箴》:“目穷古人书,勿负古人说。身虽束闺阁,志岂逊前哲?……力学如积丝,积丝当成疋。富贵夫何益?人生重行节。惟以崇令名,万岁终难灭。”周婉如的才华、气度、境界、胸襟,包括理想,在这首简短的五言古风里面,直追陶靖节的某些述怀诗,有一种须眉的自信和慷慨。

不难发现,在历史纵深里,富贵者们有的财可敌国,显赫一时,有的权倾朝野,不可一世。缺德行、缺品望、缺才学,他们当中的少数将背负恶名,与历史一道绵亘,多数则将随着形骸的殒灭而一并消逝在历史的烟尘里。换言之,在历史坐标上能够留下些许痕迹的,除了叱咤风云者恐怕只有那些凤毛麟角的立德立言者。

从这个意义上,周婉如,包括陈枕云,凭着她们的诗词造诣、艺术修为,在辞世一百多年后的今天,人被想起和怀念,作品得到传诵和研究,看似偶然,实则必然。能在盛世捧读这些令人钦佩或欷歔的诗词作品,无疑是今人的幸运。乱世,带给国家、民族和个人的,都将是不可逆转的巨大损伤。《吟秋山馆诗词钞》也好,《滴碎愁心集》也好,在风雨如晦的历史背景下,宛如蒙尘的珠玉,到了今天,该是精心擦拭,让其熠熠闪光的时候了。

题外赘言 这本集子注解详细精到,允许吹毛求疵的话,也有一些小误差,如同音别字、形近别字,繁体字、不规范简化字、错字(印刷厂临时拼装),以及音节中的字母或声调错误之类。此外,简评仅针对作品的思想感情,没有关涉具体作品的创作背景,或可视作美中不足。相信注评者盛郁文先生也遇到了资料严重匮乏的问题,因此不宜求全责备。这本集子再版时能尽量减少前述瑕疵,值得读者们共同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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