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这些天一直穿着那身簇新的寿衣,绸布的料子、紫红的底色和吉祥的花朵,露出被子的部分在灯光下格外耀眼。曾有那么一会儿,她总把还稍微能动的左手举起来,垂下去,再举起来,再垂下,往复循环。有人说:干脆喊老太爷来,看她有什么要“讲”的。老翁来了,别人赶紧让出一个位置。
老翁坐到床边,看着脸色苍白而面容瘦削的老太,嘴唇颤抖着,最终却没说出话来。老太这时恰好又颤颤巍巍地举起了她的左手,老翁伸出右手去,抓住了。两手相握,十指交叉,就那么悬在空中。旁边人都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他们。
多天没有进食,老太呼吸微弱,目光也没定准,但与老翁相握的手,看得出来异常有劲。老翁纹丝不动,没有表情,没有话语。他们相握的十指,宛若一朵待开的并蒂莲,静静地定格在旁人的目光深处,良久,良久……
老翁出生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期。老太出生在三十年代中后期,比老翁小两岁。
他们曾有各自的家庭,在不平常的年代,都解体了。老翁离异,老太不幸死了丈夫。七十年代初,他们经人介绍,组成了一个新的家庭。老太的子女,老翁全都视若己出,长成后女嫁男娶,全都安排就绪,对因病无法娶亲的一个,也关爱有加。
后来,他们有了一个共同的儿子。初中毕业后,他们的儿子外出打拼,再后来娶妻生子,也有了自己的小家庭。人口流动不再受限,进城发展就成了他们的选择。读书也好,生活也好,孙子孙女都由祖父祖母代管。等儿子媳妇在城市站稳了脚跟,孙子孙女都被接了去,桂花树下就只剩下了两位老人。
两棵桂花树,树龄都不长,一棵在老翁门前,距离大概三四米,另一棵在老太门前,距离一两米。由于面朝东方,太阳一出就直接照射,因为两棵桂花树的存在,在烈日炙烤的夏季,两位老人获得了许多清凉。人们喜欢在这里闲谈,也是因为桂花树的存在。
老翁参加修筑过滇黔铁路,经历过许多艰险,复员后先后在公社、区里和后来的镇里、乡里负责炊事工作,退休后每月有可观的退休金。早年受伤,行步不稳,老翁的乐观和正义感不打折扣,经常与村子里不同年纪的人们饮酒侃天。老太没有出过远门,阅历说不上很丰富,但友善而有亲和力。
人缘不错的两位老人,互相之间却互不信任,发展到摩擦不断的地步,于是到民政部门办理了离婚手续,各自生活。同在一个屋檐下,各自生活的他们却没有进一步反目为仇,最多是互不说话,互不理睬。他们门口常常摆了几条板凳或几只凳子,路过的,等车的,应邀小坐的,都会即兴谈天。乡村过往,历史风云,老翁大多能接上话题;这时老太多是作为忠实听众,只在谈话间隙偶尔问上一两个关心的问题。
有热心人建议二老重新生活在一起,这样,老翁百年之后,老太作为家属,也可按月领取一定的抚恤金。老翁默许了,应允甚至要求了,但老太不为所动,宛然拒绝:“哪个知道哪个先死啊?”
岁月如一条河,汩汩向前。人们渐渐发现,老翁与别人聊天时,不再数落老太的不是了;老太与别人摆谈时,也不再埋怨老翁了。他们之间似乎有了某种无须言表的释怀。只是,老翁偶尔拿出一笔钱交给老太作为零用,拒绝依然是果断的。年老了无法从事生产劳动,收入自然为零,但老太有高龄补助,有儿女们送来的粮油,她不愁花销——除了少数调味品,她的购买兴趣接近于零。或许是受到职业收荒人的启发,老太学着将一些别人废弃而可以变现的什物收起来,不定期卖给他们。邻居们见了,也常常将不再用的一些物品交给老太处理。三十米外就是学校,学校的过期书刊、废旧设备等等,也会有人交给老太去处理。有时什物较多,还会有人给她送到家门口。
老翁喜欢与人畅饮谈天,后来被查出患了高血压,便一次性戒除,只是偶尔抽烟。不喝酒的日子,老翁照样与人谈天说地,豪兴不减。时光就这样,以一种恒定的速度延续到了二十一世纪的第十五个年头。
一个晴朗的天气,老翁突然晕倒。路人救起后联系了他的家人,家人开车来接他去了城里医治,后来得知是胃上的问题。一去几个月,老翁回来后大家发现他的气色比以前更好,应该是治疗有效改变了他的精神面貌。时隔不久,老翁再次被救护车送进了城里的医院。没谁能判断老翁返回的时间,因为这次是脑部疾患,治好后他需要长时间静养。
桂花树下只剩下了老太,有时忙忙碌碌,有时静静出神。老太听力渐渐衰减,小坐和她摆龙门阵的于是也渐渐变少。不过,有能卖钱的弃置之物,人们依然会想起她,由她或多或少地变点零花钱。某个清早,老翁曾经坐了多年后来空空如也的地方,放了一把七八成新的转椅。大概刚被湿毛巾精心擦拭过,转椅上还有少许水渍。后来得知这是村里更新办公设施,主动送给老太的。
那期间,有很多个晴朗的清早或黄昏,人们总能见到老太坐在自己门前的桂花树下,朝着转椅方向,长时间凝望。她也许在追忆他们相处的早年时光,也许在回味他们宁静的暮年,也许在浮想老翁的音容笑貌。这时,路人多半会放轻脚步,悄悄走过。老太这时听力更加不济,但她总会半自问半问人似的感叹:“这老者,晓得哪个时候才回来哦?也不知道病好了没有。”人们总会驻足,然后提高音量安慰她:应该快了吧!老翁不用手机,老太更不消说,因此他们的交流,离开了相同的时空,便处于隔绝状态。子女们有电话,且一直保持着沟通,但每当问起其中的一位,跟另一位有什么话要讲,却都只是摇头。
住房邻近马路,往来车辆多,灰尘漫天在所难免。但那把转椅,每隔几天就会被老太用心擦拭一遍,似乎从某个纤尘不染的房间里刚搬出来一般。老太的凝望,在每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总会成为不变的“功课”。这样的情景,持续了起码数月之久,直到秋去冬来,天气渐冷,闲暇时须得在屋内向火之时。
二十世纪的第二十个年头,一场传播力空前的疫病满世界肆虐。疫情迅猛,达到了乡村人家也惶惶不安的地步。人们不再小坐谈天,而是匆匆来去,哪怕从老太门口经过时也大多如此。紧张氛围蔓延到夏天,人们才逐渐放松下来,近距离小范围的走访,到这时重新成为常态。因为常把雨水引到楼房上,造成门窗腐蚀,老太门前的桂花树,被年轻的主人回来修缮房屋时砍掉了。
老翁在家人的护送下,也在这时返回乡间。人们以为他只是短住,后来发现年轻人的车开走了,才知道他是回来常住。通过交谈得知,老翁进城后,两个月不到就把病治好了,但是年轻人不放心,不让他回来。年轻人的担忧与老翁的执着成了两股对垒的力量。时间久了,老翁渐渐占了上风,年轻人拗不过,他得以重回乡下。老翁老太依然各自生活,但他们坐在少了一棵桂花树的屋檐下喁喁叙话,成了一道新的风景。再次有人提议他们办一个复婚手续,让老太今后的生活有个保障。老太一如既往地拒绝了,老翁的热心也只得作罢。
一个晴朗的秋日,老太拾掇柴火时,突然昏倒在宅边的一处坟地里,经人救起后由家人送到医院检查,结论是脑梗。老太恢复神志后不愿住院,坚决要回家,家人只好由她。回来之初不仅可与人对话,还能稍微走动,后来再次昏倒后就卧床不起,有时清醒,有时糊涂。咨询医生,说输液输不进,没有治疗意义了。年轻人轮番守候,最小的儿子在老太床前一度珠泪滚滚,泣不成声。一天夜里,老太呼吸停止,被换好寿衣抱到了堂屋里,扶着等待咽气。倒头纸都烧过了,也许是听见了炮仗声,老太又悠悠醒来,被重新抱回到床上。她这时已经不能说话,但左手还能动,也能轻微点头摇头。子辈孙辈这时大多围在床边,揣摩她的想法,跟她作单向的沟通。
老翁走进屋来,略微延缓了老太弥留的时间,却没能逆转她诀别的进程。他们十指相扣,握在一起,宛然一朵历尽风霜的并蒂莲,朝着一个并不明朗的方向。良久,良久,他们终于松开了紧握的手。老太的手再次垂落。老翁帮她放回被子里,掖好,然后默默地踉跄地走出了房间,眼眶中的泪,盈盈欲落。
老翁出去后,众人的目光再次转向老太。她不再挥动左手,呼吸均匀而微弱。有人摸手机看时间,也许在期盼着奇迹在天明后出现。
奇迹没有来临。夜半时分,老太走完了她的一生,平静地离开了她曾经生活了八十三年的这个世界。备极哀荣的九天过后,老太去了丘山,老翁则跟着他的儿子一家又去了城市。
这次,老翁是不会回来了,最起码是不会一个人回来常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