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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玉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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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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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角坟

将那些被紧裹成圆柱状一尺来长的面条逐一撕开包装纸,在大青石板上摆成四米长的两排,组成一个醒目的“二”字,貌似一件有趣的事情。山子的心情却是阴郁的。与头顶上的杲杲烈日相比,他这阴郁可以拧出水来。

但他没空放任自己的阴郁,面条间那些乳白色的小蛆,在滚烫的青石板和炎炎烈日的双重夹击之下,四处逃散。无足的它们岂能如愿?蠕动着离开面条不到半米,一个个便由乳白色慢慢变黄,然后挣扎成一些并不规整的小圆圈或线段,直至被烙成焦黄色。在山子的家乡,凡是还没长出脚来只凭长条状的身体蠕动前行的,一概称之为“蛆”。

朝远处的山峦望了一会儿,山子收回目光,把那两排“二”字形的面条清理干净,重新放进一个蛇皮口袋里。他的阴郁没挂在脸上,只装在心灵这是中午十二点半,刚吃过午餐之后,有半个小时左右可在岩壁的背阴处席地休息。相对于在武幺叔家那尖嘴蚊通宵轰鸣而四个大男人打横同挤一张床的无奈,浑身被尖嘴蚊蜇出许多包块的痛痒难耐和蒸笼般的闷热,这半小时的休息大概近乎神仙般的享受了。难怪其他三人刚放平自己,便鼾声四起。山子也需要这种享受,但心绪不宁,躺下也枉然,他干脆爬到山的最高处,在大青石板上摊晒那些长了蛆的面条,借机眺望某处并不确定的远方。

父亲没有读过书,但凭着勤奋和虚心,成了远近知名的石工师傅,先是以打造家用石器为主,后来以修建房屋为主。发现帮人打造家用石器收入并不理想,帮人建造房屋需要找许多帮手,赚头也不大,父亲的策略,就变成了帮人打制墓碑;一些人家在打制墓碑的同时,会连同坟墓一道改造。这正好是父亲的拿手,有时忙不过来,他便会带一些帮手,帮着做一些技术或力气活儿。在山子的家乡,乱石草率堆砌而成的坟墓往往被称作毛坟,主体部分是圆形,坟尾一般会有个逐渐收窄然后又逐渐加宽的类似鱼尾的延伸。坟石经过精雕细琢之后修造的坟墓被称作磨坟,顾名思义,磨坟就是石磨状,与石磨的上扇相仿(石磨上扇外观为上小下大的圆台状),没有鱼尾状延伸,但规整,稳定性高,更耐久。

找父亲洽谈修坟事宜的是个上了些年纪的老者,来自三十里外的一个古镇姓林,看上去起六十岁。经过好几道弯拐,山子发现父亲与他之间居然产生了亲戚关系。父亲介绍山子说:要喊大伯,林大伯。山子哦了一声,点点头,林大伯也点点头。林大伯不是坟主,他只是受亲戚委托,前来代理洽谈。煤油灯下,林大伯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递到父亲手上。山子凑过去,发现那是从学生作业本上撕下来的一张纸,上面画了一个不规整八边形,每边标记着不同的尺寸;在八边形的下方,另外画了两个窄而长的矩形,也标记了尺寸。林大伯说,这就是八角坟,需要修建的八角坟。父亲对着图沉默了一会儿,可以试一下。林大伯说怎么可以只是试一下,答应了就得来真的。父亲点头。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明确开山的地方由林大伯负责在坟墓附近协调,住宿的地方也由他负责安排,吃的方面自行解决。林大伯掏出一笔钱作为定金,这桩生意就达成了。

在山子看来,所谓的“八角”,按照每边的尺寸衡量,充其量是个左右对称的八边形而已,但林大伯不无得意地告知:坟主除了是他亲戚,是个很有钱的侨民,远居海外,最近和老家取得了联系,通过书信委托他全权处理。因为坟主年事已高,希望尽早见到自家祖茔的新模样,于是从开工到完工,工期被敲定在一个月之内。

事不宜迟,父亲和叔父第二天一早便随林大伯动身,前往古镇。整整两个星期,家中人没有他们的任何消息,但山子对父亲和叔父的技艺与信用都满怀信心。山子读书还算顺利,人也不太笨,有了另外的人生规划,没有跟兄弟一道成为父亲的徒弟,但对父亲满怀尊敬和体谅。到第十五天时,父亲请人带信来,叫山子和兄弟一道去协助运石料。山子后来才知道,在过去的两星期里,父亲和叔父在古镇北面一处偏僻之地勘察地形,选择地势,开山凿石,已经把包括坟石和墓碑在内的石料备齐了。不光如此,他们还把所有的石料打出了毛坯,这样,运石料时做的无用功就会少——敲下来的碎屑很少。

山子和兄弟赶到时,正是夏天的黄昏时候。武幺叔家院坝小,但是房前屋后树木很多,这里自然成了尖嘴蚊的乐园。看得出来武幺叔家经济条件也不算太好,因此父亲他们并没有在他家搭伙,只是借他家煤火煮晚餐的面条。盐巴酱油味精辣椒面是固定的几种调味品,在一家路边杂货店一次性购买这些东西时,父亲并没有注意什么保质期之类;一次性熬熟的菜油则是从家中带去的。缺乏味还可接受,煮面条前细心剔除那些白色的小蛆就让山子无法不介意了。

武幺叔家有个十七八正在镇上读高中的女孩儿,面庞很清秀,性格很文静,每次和山子打照面都会莞尔一笑。山子常常想要是她能成为自己未来职业生涯的搭档该多好,哪怕只是临时的也不错。山子的想法不露声色,女孩儿每天背着书包早出晚归,也一如既往。山子巴望着女孩儿拿着作业来问自己,顺便了解一下她的人生目标,然后予以适合的鼓励或引导。类似的场景从未出现,这让山子有些怅怅然,然而他也明白,自己的心思仍在远方。

上工了。为了赶时间,父亲征得山子兄弟二人的同意,跟他们一样不用早餐。运石料的方式,是两人一组,杠子抬,从石场出发,走的路线大致呈“√”字形。小的之字形部分稍微上坡,进入略呈直线的路段之后,开始下坡。路段总体呈直线,却是若干更小的之字形。坡度较陡,却有一些韧性较强的灌木之类可以拉拽,肩上重荷在几十到百把斤之间,倒也可以承受。每一趟的距离,大概在五十米左右,空手返回时,父亲和叔父总会顺手捡一些柴禾,放到临时拼搭的石灶旁边。山子和兄弟见状,也不好闲着,跟着见样学样。

石场往西二十米外的山腰里有个天然石凼,水质清澈,味道还不错,是山子他们午餐的水源地,也是解决口渴的所在地。一只小胶桶是汲水的专用工具,叔父一般负责生火,山子兄弟则轮流解决用水问题。这时,父亲多半会在一旁坐着,捏着老巴斗陷入沉思八角坟没有规范的图纸,只有那张很草率的八边形图画。

天气燥热,阳光正猛,橙红的火舌底下舔舐着墨黑的锑锅,片刻之间,里面的水就剧烈地沸腾起来。山子从岩缝里面拿出一把面条正准备放进锅里,父亲敏捷地一把夺了过去:我来!父亲并没有一次性将面条放进锅里,每次几根,速度极快。稍微注意后,山子发现那些被撒开的面条间,有一些不起眼的小白点掉到地上,慢慢蠕动——面条出虫了。这让山子想起了头天晚上的情景,只不过那时光线有些昏暗。没有选择的余地,也没有厌弃的资格,山子感到侥幸的是那面条吃起来味道还算将就

这次运石料,山子并不十分主动,不过也没推脱。父亲并不武断,但在承担家庭责任面前,已经十八岁的山子有分担的义务,他并非不明白,于是那一缕朦胧的向往退居其次。他曾与人有过一个约定,那是一个没有确切时间地点也没有明确主题的一个意向性的提法。他揣想自己不会成为主角,也许别人也会这么想。这样,晒面条时,无论如何他都无法开心起来。

石料大小不一,父亲和叔父会把较小的留给山子兄弟二人。对这重体力活,山子并不露怯,令他羞赧的是自己的白皮肤与兄弟的古铜色皮肤形成了明显的对比,跟父亲和叔父的皮肤颜色反差更大。为了缩小差距,他干脆将T恤脱了下来放到右肩上,一是借阳光暴晒皮肤,二是相当于一个垫肩。杠子小碗粗,中间刻了一个略微凹下去的印痕,以防上下坡时绳索在杠子上滑动,伤了处于低位的人。绳索在石料上套了两圈,捆绑牢靠,适当高度打个结,杠子穿进去,就可以一前一后抬着行进了。石料离地面近,两人协商好,一起弯腰,便可随休息。

三天过去,山子的皮肤不再白净,却并没有变成向往中的古铜色,除了右肩上还有部分白,前胸后背包括左肩都像是被烤熟了红苕一般,不规则地泛红,还有浅色的皮子不规则地翘起。烈日的烤灼,汗水的侵蚀,尖嘴蚊的肆虐,尤其是夜间的闷热和翻身的艰难,都让山子苦不堪言,但他并没有表出来,和兄弟组成的二人小组配合默契。父亲看在眼里,话语中满是关切:还能坚持吧?山子一笑:已经习惯了。第五天的时候,山子几乎习惯了运石料的活计,石料却快要运完了。他发现错失了念想的自己,居然有一种旁观者的淡定。

这天中午,林大伯带了一个道士先生来,查看工程进展情况,同时为坟墓的朝向打桩。正在坟上端着罗盘查对方向时,道士先生注意到了山子,对他那斑驳的皮肤感到好奇,一边打量一边问:“小伙子,读过书吗?”山子有些尴尬:“读过两年。”

道士先生目光中流露出怜悯,摇了摇头:“圣人曰:‘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岂不可叹!”

“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古人说古话,有何可叹?”见这道士先生不分对象的卖弄,山子不觉有些愤慨,“不知先生是劳心者还是劳力者?若是劳心者,不知‘治’过几个人?”

道士先生闻言,赶忙惊讶地拱手:原来是有文化的。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失敬了。

剩下的基本都是技术活,将进一步按照预定的尺寸凿那些石料,除了要在外表面凿出纵向的平行錾路之外,还要在每块石料的两端用錾子凿去里侧的一部分,以保证它们按规定角度拼接时,外侧能够合缝。有兄弟跟着协助,山子就先回了家,他的职业生涯需要预先做些安顿

山子后来有些自责,总觉得他那句回击的话得罪了人。因为好说话的林大伯向父亲他们提了更高要求,从坟石錾路的密度到墓碑纹饰的式样,都找出了许多不满意的地方,但这个时候几乎全部的石料都已经定型。没有图纸说明,没有书面约定,道士先生出面打破了僵局:做石工不容易,定型了的就不要改了,不如将墓碑两侧的衬碑改成两个小石狮子,又气派又省工,还花不了几个钱

打造石狮不是父亲他们的特长,加上道士先生批价也不算高,因此这项具体工作很容易地就别人接了去。八角坟如期造好,除了两个小石狮子的造价外,林大伯把余款都如数付给了父亲。

山子多年后从叔父那里见到一张有些褪色的彩照,八角坟前面一左一右,分别站着父亲和叔父,各自拄着尺方和撬棍,有些像侍卫的样子。叔父转述了林大伯的意思,这照片,也是要寄给远在大洋彼岸的坟主,让他们了解自家祖茔新貌的同时,领略石工师傅丰采的。父亲和叔父中间有个烫着卷发的青年,细皮嫩肉,山子怎么看都不觉得他一个石工,可能是一个雕匠。个头不高的卷发人在照片上的存在,给山子一种欣慰感:林大伯或者道士先生或许并没有摆布父亲他们的念头。

修造八角坟可能是父亲职业生涯中第一次挠头的经历,但肯定是山子唯一与石工稍微沾边的经历。一些朦胧的情愫还没酝酿成功就告结束,山子并没感到多少遗憾或后悔。只是每当回想起那段经历,武幺叔家那个面庞清秀性格文静的女孩儿,有时还会走进他的梦中,莞尔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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