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将到来时是一个久雨初晴的下午,五点来钟。那时闲着无事,几个人找了瓶子打酒,正在一间空房里席地划拳,喝开了裸体酒。这是不需要下酒菜的一种比较随意的喝法,又称为寡酒。两斤酒四个人,才喝一半,第二瓶刚倒一半进碗中,瓶子里的剩酒就被一个冒冒失失的人闯进来绊洒了。看着我们扫兴,来人赶紧道歉并“认赔”,我们自然不好意思接受。有人提上瓶子起身,准备重新打酒,刚站起来,门外又进来两个人,一个熟悉,一个陌生。熟人介绍说:给你们送个人才来,他是县城来的。
陌生人块头不算魁梧,面含笑意主动介绍自己,话音刚落,老朱立马问:会不会喝酒?回答很爽快:会,就是不会划拳。老熟人有事忙着赶回去,几句客套之后离开。老将立马入伙。老朱从官杯里倒了大约二两递给他:你来晚了,喝这一开!本来是入席三开的,我们没有席,一开过。老将接过碗,话不多说,仰头一饮而尽,然后捏着碗沿,碗口朝下,夸张地挥了一圈,酒沫飞扬。老朱见状,伸出了大拇指:会喝酒,好人!
重新打酒来,因为老将不会划拳,又不肯入乡随俗,我们几个只得照他的意思办。对子五是老将擅长的新玩法,在他的讲解下我们很快就学会了:对阵的两人从“对子”或“五”之间各选一项,作为“吃”(喝酒)的标准;“吃对子”意味着两人出的指头数相同,就要喝酒,“吃五”则表示两人伸出的指头数相加等于五就要喝。命中率高,加上除了事先约定“吃”什么之外不需要额外发声,老朱非常欣赏,说这是一种比划拳更加安静和卫生的玩法,最起码不会像划拳那样唾沫满天飞。后来老将回城,这玩法还时兴了好几年。这是后话。
我们闲暇时开玩笑赋予的这“老将”,“将”字读阴平,听上去就像是“老姜”,但他只是一个抱负未了之人,儒雅有涵养,跟赳赳武夫一点也不相像。为了不背离本义,老将只能读成“老姜”——老将军的简称。
老将曾经有过辉煌的梦想:当一名叱咤疆场的将军。临近高中毕业时,成绩还算优秀的他面对母亲去世父亲生病家庭境况窘迫兄弟们读书也需要开支的困境,无奈选择了投笔从戎。在雪域高原摸爬滚打了几年,尽管集过硬的素质和崇高的梦想于一身,老将的梦想还是没能兑现。黯然回乡,望着更加苍老的父亲,他无暇多想,毅然扛起了作为长兄该担负的担子。其中一位兄弟顺利考上大学,后来在某个工艺领域世界知名,但跟老将的交集似乎不多,至少他在那期间从没提过。
等几个兄弟都全部有了自己的家庭或事业,老将蓦然发现自己孑然一身,没有爱情与事业,甚至缺乏满意的谋生路子。在不同的岗位辗转过,不肯逢迎的缘故,老将并没有因为工作出色就获得认可。经人介绍,老将临时决定到乡村来,感受一下别样的生活。这,成了我们熟识的机缘。
从初次打交道的豪饮中,我们得知了老将的理想。他把实现理想的年龄预设在三十六岁,虽然还有两三年时间,离开行伍太久,早已“此路不通”了。感慨于老将的境况,刘三爷即兴为他“赋名”。“老将”于是得名,有时甚至取代了本该有的称呼——老张。
在雪域高原戍边的经历,使老将适应力超强。在一个积雪深过脚踝的冬夜,老将与刘三爷和我醉意朦胧地从山林深处一个朋友家中艰难返回。三四里的泥泞之路,步伐踉跄,我们根本无法避免陷入泥泞之中。鞋袜湿了,走在路上不觉得,回到家就必须立即更换,难受不说,感冒的风险也大。到点后各人回家,老将开门时发现钥匙没在身上,却没有跨过操场来敲门去办公室取,也没有敲与他只有一墙之隔的刘三爷的门,靠着门就那么在严寒中蹲了整整一个通宵。这番经历,验证了老将不肯麻烦别人的性格,还验证了他过硬的身体素质——他连喷嚏都没打一个,第二天照样精神抖擞投入到工作中去。
按常规,下雨天的体育课一般改为室内讲授理论知识,但一群十四五岁的孩子在初夏的濛濛细雨中却坚持要老将上室外课。老将不信这个“邪”,答应了。集合,整队,课前热身,课中训练,跑步;雨愈下愈大,老将毫无收兵的意思。一堂课下来,老将从头到脚没有一根干纱;那群发起挑战的孩子也没谁例外,擦去脸上水珠时,已无从分辨那是雨水、汗水还是泪水。这堂课后,不管是体育还是其他课,没有一个孩子再敢“挑战”老将了。
某次几个好友相约去河边野炊,捡柴烧火淘米煮饭洗菜切菜各有分工,但老将专注于沙滩上那些颜色各异式样不一的鹅卵石,浑然忘了自己的职责。刘三爷一“气”之下就往他的牛仔背包里胡乱塞了起码七八斤类似的石头。不知老将回来后发现背包里二三十斤石头并不全是自己精心挑选的那些,会是怎样的吃惊或气恼。不过以他的特长,将那些石头变废为宝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何况背着走了十多里陡峭的山路,丢掉太浪费气力。一个青年此前曾从灰烬里随手捡起一截被烧过的山茶树根根递给老将:你雕功厉害,雕这个试试!老将接过去,不到两天,一个独臂旋舞的美人便栩栩如生地出现在众人面前。美人一腿直立,一腿略微提起。老将把小半截带节的竹筒上部削成斜口,底部钻孔,做成了美人的“舞台”。后来这个“美人”成了老将送我的礼物,多年后还在书柜中沉睡,因为“舞台”不知所踪。凭记忆仿做一个不太难,我却一直没动手。
和我们打交道不满一年,因为多种原因,老将提前返城。那年头,谁都没有手机,回城后的老将什么时候有了一个贤惠的妻子,什么时候有了一个漂亮聪颖的女儿,乡下的朋友们都不清楚。重新与老将接上关系时,他的女儿已经三四岁,伶牙俐齿,机敏过人。每逢我去约酒,她都大不开心。老将客厅中有个大型根雕,上面的平整处被摩挲得锃亮,应该是他女儿的功劳。
老将与一些同学和战友,交情都不错,他们大多混得很好,有的甚至在实权部门担任要职,但老将从来不去求援;用他的话来说,人可以有不同的活法。有人赏识老将,主动伸出援助之手,他也礼貌拒绝。对曾经乐意到乡野的偏僻之地,老将的解释是人情相对纯粹。这话倒是在理。
几年过后,移动电话普及了,转弯抹角问到老将号码,打过去一问,才知他早已在另外的城市某了一个待遇不算高但相对轻松的差使——给一家企业当“账房先生”。带着妻女来做客,老张和妻子都没什么改变,倒是他们的女儿早已进入了初中。遗憾的是老将再也不沾酒,也许是工作的原因,也许是不想拂逆妻女的意见。
又是好几年没见老将了。在县城有了一些文学同好之后,我总爱想起写东西也很不错的老将,但他在另外一座城市,电话经常打不通,约他与朋友们小聚、稍作介绍的念头只好暂时作罢。老将常常写自由诗,我曾选过几首,收录进我参与编辑的集子中,至今未能反馈给他。
无意间想起老将那位驰名世界的兄弟,县城许多人慕名虽久,却几乎没有谁见过他。一个部门想借名人效应提升一下品位,搞一场个人艺术作品展,转了几道弯终于找到老将的这位兄弟,但听说桑梓情怀没能打动他,加上价格悬殊过大,最后没谈拢。
不觉又想起老将那聪明伶俐的女儿,应该上大学了吧?老将不喜欢求人,应该包括对他这位兄弟。人们都说血肉亲情割不断,他这位兄弟是否曾经助过自己的侄女一臂之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