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李玉真的头像

李玉真

网站用户

散文
202104/13
分享

那枚红五星

院子里没有一个人影,只有颜色错杂的满地落花,显得寂寥而冷清。院坝前面兼做人们出入寨子的要道,由于没有围墙,五爷家屋门的开与关,就在人们的视线之内。

下雨的落花天,冷意依然强劲,乡村没有事情忙的人,大都蜷缩在屋内,有的还在烤火——多是在地上挖坑而成的简易火塘,被称作地炉火。五爷家烧的称作平地火,就是直接在地面上生起煤火堆。这种火的缺点是燃烧不旺,优点则是可以根据需要,随时改变位置。那年月,寨子中家家都是泥土地面,不怕火烧。

我是经五爷家院坝前回家的。坐下不久,母亲就告诉我说五爷病了,很老火,恐怕活不了多久了。我问五爷得的什么病,母亲说肝硬化腹水,晚期,听医院说已经医不好了,叫回家休养,其实就是坐起等死。母亲说完,接连一阵叹息。

深感突然的同时,我陷入了无边的怅惘之中,关于五爷的诸多往事,从记忆深处联翩而至。……

五爷年长我十来岁,按邻里关系,算老辈子。这老辈子却从来不摆老资格,谈天,嬉戏,游玩,几乎成了我和同龄伙伴们的忘年之交。但我最感兴趣的,还是五爷的那些书刊,有小说,有连环画,有杂志;有段时间,还有报纸。五爷的那些书报,大大丰富了我的精神世界。我偶尔将心中的郁闷倾诉给他,总能获得一些鼓励或安慰。

五爷的心思并不全在那些书报中。他家厢房后面有一片竹林,竹林中开辟了一块二十米见方的空地,干净,平整——那是五爷的隐秘世界。我们不知道五爷有多少武术功底,直到多年以后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师承,但两手握拳拳心向上贴在腰间,蹲下后单腿支撑可以缓缓站起来,直到一腿直立,一腿向前平伸。寨子中能做这个动作的,除了五爷,我们没发现第二个。他还可以并拢双脚突然向前扑倒,毫发无伤。在竹林空地的边上,有许多密密麻麻的细小的竹签,那是燃香的灰烬。五爷也不避讳,告诉说那是他夜间锻炼的“定时器”。那年月,寨中难觅钟表的踪影,公鸡打鸣便是五爷的闹钟,被掐得长短不齐的那一捆捆的香,就成了五爷锻炼不同“功法”的定时标准。一边练功夫一边瞟那燃香的微光,难道还能凝神静气?有疑却不敢问,虽然我知道五爷一向随和。

五爷借助器械苦练的极限,是自己打造了两个石磙子,可以双手举起来摆出多种有难度的姿势,偶尔间甚至可以用单手。用我成年后的标准反过去揣摩,两扇石磙子的形状都不太标准:仅仅是两个厚度三四厘米、直径二三十厘米而中间各凿了一个圆孔的粗糙的扁圆柱,用一根一米左右的棍子连起来。后来才知道这东西与被称作杠铃的那种健身器材有着更近的“亲缘”关系。这“东西”曾经在我家院子里摆过起码几个星期,当然是五爷慷慨出借、我像挑水一般“挑”回家的结果。除了更小的伙伴们或推或拉在院子里滚着玩,没有谁能够举得起来;后来还是五爷自己把它举了回去。

读过中学、会练武的五爷,那时成了我的偶像。因为关系密切,我还发现了一个秘密:五爷居然有一套红五星红领章。红五星是五爷用一个笔记本的塑料封皮剪的,很软,但很鲜艳;领章则是用纸壳剪的两个平行四边形,用红色绒布粘起来,朝外的一面非常漂亮。这东西我见到过两次:一次是在五爷的箱子里,我找他借书时,偶然发现并捧到手上仔细观赏过;一次是五爷把它们粘到自己帽子和衣领上照镜子的时候。

那是一个有趣的场景,我至今记忆分明:

推门而入,我骤然发现五爷一身“戎装”,帽徽领章齐备,正站在穿衣镜前,举着右手给自己敬礼,一丝不苟,表情严肃。见我闯进来,五爷略微有些不自然,旋即恢复常态,把那套红五星和红领章收了起来。那年头,浑圆型的解放帽在全国“大一统”,蓝色和军绿色几乎平分秋色;后者形制与军帽几无差别,并不僭越,佩戴红五星却不可以。至于衣裤鞋子,包括皮带,情况也基本一样。“民装”的上衣甚至比军装多了一项优势:没有级别,谁只要乐意就可以穿四个兜的。

由五爷搁架上的《杨家将》《说岳全》等等书籍,我似乎明白了他心中那份英雄情结,也似乎明白了他刻苦锻炼的动力所在。

正当我把五爷视作偶像,愿意无话不谈的时候,骤然之间,南面的邻国恩将仇报,屡屡犯境,广西和云南两地的边民深受其害。忍无可忍之下,党中央发出号召,国家发力,自卫还击战打响。征兵的消息传来,五爷立即应征入伍。

五爷如何到公社报名,如何到区参加体检,如何通过政审,如何参加新兵集训,如何分配到部队,如何冲锋陷阵,如何成为杀敌报国的英勇战士,我全都是后来通过别人的转述间接得知。在南方丛林潮湿的猫耳洞里,五爷和战友们如何艰难蛰伏,我军炮弹又是如何飞向敌阵,还未成年的我无从知晓,自然也无法想象五爷和战友们在炮火连天的阵仗中如何奋不顾身,更无法想象他们在枪林弹雨中如何巧妙迂回。

五爷服役期间,边境上惨烈的死伤时时发生,报纸上不时刊载战士们浴血奋战的照片。伯奶思念加上担忧,神思恍惚,不小心跌伤了腿,骨折。那时我正读二年级,帮忙写信的差事自然轮不到我。寨子中和五爷差不多的一位熟人帮忙写信到部队,我的便利是可以在一旁看着他忘了某个字的写法时冥思苦想。发现“甩断”的“甩”用错了,我说应该用提手旁那个。写信人盯着我看了半天,一言不发,也没有改。

旁观写信,使得我时隔一年左右有机会凭桌上的那摞照片重睹五爷的丰采。照片中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张是彩色,是在相馆里照的。照片上的五爷似乎有些拘谨,但机敏和英武,就不是“似乎”而很明确。室外拍摄的都是黑白照片,有做瞄准动作的,有头戴伪装的,有站立的,有匍匐的。除了彩照之外,其余照片尺寸都很小,而且看得出来全都是在营房附近拍的。后来我总算明白:猫耳洞里那些现场感很强的战地照片,是战士们侥幸遇到战地摄影记者的结果,而这样的机会,对具体的连队或班组来说,概率非常之低。五爷居然没有一张那样的照片,多年后我才释然。

伯奶的伤病不算很严重,也基本没有影响到生活起居,但与二老一同生活且在弟兄姐妹中年纪最小,五爷在战争稍微告一段落的时候,还是复员了。复员后的五爷拥有了一个新的身份:共青团员。鲜红色和金黄色交错的团徽经常被五爷用湿毛巾擦得锃亮,别在胸前。虽然串门和下地干活一如既往,五爷却是寨子中举止最为干练、衣着最为得体的一个。有人曾开玩笑说五爷你的衣服恐怕洗烂的比穿烂的多。五爷回答说打仗期间战场上经常有伤亡,也不干净,但在部队受的影响、养成的习惯,都改不掉了。

退役军人爱穿军服,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后期更是一种时尚,不过都摘掉了帽徽和领章,以示与现役的区别。那时的帽徽和领章都鲜红耀眼,与后来设计的在颜色和亮度上截然不同。五爷带回来的那套崭新的帽徽领章,就属于那个年代的红五星和红领章款式,他告诉我是退伍时特地找连队首长要的。这应该不是五爷最贵重的什物,却是他最珍爱的物件之一,翻出来擦拭、把玩时,我就不止一次见到过。

时光进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也从生产队教学点升入到大队小学继续深造,不知不觉就到了五年级,该毕业了。某次去五爷家中玩耍,见五爷正在整理箱子,配套的红五星红领章依然放在显眼的地方,熠熠夺目。

五爷,把这个红五星送我吧!脱口而出的同时,我立即后悔了:红五星和红领章是配套的,岂可分开?尤其难堪的是我没有军帽,也没有军装,怎么佩戴?五爷闻言也是一怔:你拿去做哪样?保存。这是个难以成立的理由,我回答时不免惴惴。行,只要能保管好,就送你!五爷说罢,立即将他曾戴过但已不适合继续佩戴、而我始终没有资格佩戴的那枚红五星送给了我。

那枚鲜艳的红五星,背面银白色,应该是铝质的,它的外缘是五条线交叉形成的五个四十度左右的尖角,因为交叉的五条线都从中部向外略微牵拉成“折线”。每个角中间都有一条凸起的直线朝向中心部位,聚成一个点。角与角之间则是五条凹下的直线,与五条凸起的直线在正中心汇成一个重合的点。别针在背面,以一个朝上的角为准,在大约三分之二高度的地方,呈水平方向。

拥有了红五星,我爱不释手,经常翻出来观赏,阳光下,灯光下,甚至月光下。不同的光线环境,红五星的色泽也不完全一样,但烁烁诱人,却是相同的。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早期,农村包产到组、包产到户相继展开,回到寨中的五爷,干活之余一如既往,在屋后的竹林空地上施展拳脚。竹林外面,五爷到过哪些地方,做过哪些营生,持续多年在外上学,我就不甚了然。那时没有通讯设备,联系的迫切性也不强;上班后在别的村庄定居,我和五爷的交道更是逐渐少了。某年夏天一个阴雨天气,五爷与一位清秀端庄的女士路过我居住的村庄,来家中逗留了大约一杯茶的工夫,就离开了。这次我才知道五爷有了自己的家,小有遗憾的是,五爷的妻子手部有残疾,只能做少部分简单的家务活。

伯公伯奶相继谢世后,五爷也有了自己的子女。另外的村庄离老家只有不到二十里路程,但爬坡下坎,每次徒步,单程就得经历至少两小时大汗淋漓的奔波,于是我回去也就只能一二月甚至三五月一次。生计的原因,五爷常常拖家挈口在外奔忙,我们在寨子里邂逅的时间,更少。随着儿时玩伴的星散,玩具的无踪,还有小人书的迷失,那枚我曾经珍藏了多年的红五星,也跟着不知所终。五爷从来没有问过,或者是送了人的东西,他不便过问,也或者是对我过于信任,又或者是本来就没相信我能长期保存。……

返回到五爷家的院子,还是没有一个人影。我拾级而上,推开虚掩的屋门,发现暗黑的房间里,只有五爷一个人坐在右侧的门背后,烤着燃得不旺的平地火。火光照射到五爷的脸上,给我一种红光满面的错觉。我喊了一声:五爷。啊,是你?五爷有些惊讶,好久没见了,你还好吧!我说,还是老样子,听说你病了,过来看看。适应光线后我才发现,五爷的脸上有一种连火光都无法映红的黯黑色。五爷从来不胖,但他这时肚子膨出,就像抱着一个硕大的坛子在烤火。因为“坛子”非常大,与五爷的瘦弱的身躯大不相称,以致于他不得不后仰腰背来保持重心平衡,这个姿态让他说话更加艰难。找不到安慰的话,也明白过多的交谈只会耗损五爷的精力,扯了一些无关紧要的“野话”后,我摸了两张纸币,站起来弯腰递给五爷:这不成敬意,先收下,我过几天再来看你。五爷坐着,仰头看着我,握着我的手想要推拒,使出了与他的病体很不相称的力气,直喘粗气,却说不出话来。

我使劲把五爷的手推回去,握住他的手指,让他捏住我递过去的钱,而后迅速回头转身,在满地落花中黯然返回。母亲知道我去看了五爷,说那种病会传染,不该直接去看他的。我不知道那种病传染的烈度,只知道五爷是寨子中我最敬重和崇拜的人之一,造化弄人,怪不得他。我不直接去,委托别人去,岂不一样危险?母亲明白我的话,也就不再多讲。我并没有因为看望过五爷而染病,五爷去世后为他理发和擦洗的寨中人也没有。这是后话。

再一次回寨子,是在秋收之前,我一来就听说五爷已经去世好些天了。与同龄伙伴闲谈,他们的话中令我惊讶的,不是五爷去世前强忍病痛的顽强,而是他居然保留了一对新崭崭的领章;更令人意外的是,竟然还有一份没有交出去的早已发黄的入党申请书。依照乡村惯例,这些曾经被五爷珍视的物件,连与他相关的其他东西,全被付之一炬。但那份没有交出去的入党申请书,却开启寨子中一些年轻人的觉悟,使他们通过努力终于成了党组织中的一员。

闲来想起五爷,不免感慨系之:要是晚去世二十五年,活到今天,凭着退伍军人的身份,他一定会获得许多发展的机会;退一步说,生了重病,得到救治的渠道也一定会多得多。经济也好,文化也好,国防也好,今天的国家实力都不是二十五年前的境况所能比拟的。个人力量,在时代洪流中微不足道,能用一副开朗而坦然的胸怀去面对、一颗虔诚而执着的心灵去追求,得与失,又有什么必要过于介意呢?

我常常想起五爷送我的那枚红五星,它的物质属性已经无从捉摸,也不具有镰刀斧头的耀眼光芒,其精神寓意上的家国情怀,却会长期照耀,让我在追寻梦想的道路上风雨兼程。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