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小蚂蚁的出现,纯属一种偶然。
位于八楼的这场考试规格很高,一是遴选的岗位级别重要而敏感,二是对考风考纪的要求空前严格。应试者都有足够的准备,也都明白作弊的后果。其中起码有一半人年纪和学历都比小K高,因此她似乎明白,自己的监考身份象征意义大于实质意义,特别是在考场四角都布满电子监控且已全部启动的情况下。依照既往的惯例,她可以在笔尖的沙沙声中,逆时针或顺时针穿梭于桌椅之间,只要高跟鞋不踩出声音,只要不与另一位监考者错肩,就可以信步徜徉。更有甚者,据她听说的,在确保应考者不至于作弊的情况下,监考者看书玩手机的都有。其实谁都知道,监考者的心思并没有集中在书籍或手机上,而是漫不经心地打发监考时光的一种未必被认可的下意识或迷惑性做法。若谁胆敢作假,他们可以立即捉现。
新官上任,规则大变,但赏罚透明度不太高,谁谁被奖励,谁谁又被处罚,道听途说的信息大多模棱两可。另一个模棱两可,则是每逢考试,两名监考人员,谁在前谁在后,该取站姿还是坐姿,并没有成文的规定。这让小K有些犯难,因此她只好时时关注另一位年长的监考者,他坐自己就坐,他站自己就站。那位监考者根本就不坐凳子,一脸严肃地站在讲台上,目光时而看向窗外,时而扫视全场,就这样无限次循环。偶尔目光对视,他也不会温和一些,好像小K不过是他监考之下的一名应考者。
不敢和年长者对视目光,小K也不会有任何不悦,她知道这是纪律需要。面朝中间两组应考者的背影,还有两侧窗户下应考者的侧影,小K有些昏昏然。十月的阳光从两侧窗户透进来,考场里一下子明亮了许多。这是午后两点半光景,没有一丝风,憋闷比起上午来有所增加,燠热更不消说。自己的目光不会对任何应考者产生威慑力——至少不在他们的视线范围,也没有任何一位应考者胆敢冒犯年长监考者的威严。想到这点,小K渐觉释然,轻松了不少。
那只小得微不足道的蚂蚁,就在这时进入了小K的视野。这是一只浅褐色的蚂蚁,目测其长度,大概在三毫米之内,但是雪白的墙面,炫目的阳光,让它的身影无处遁形。它也许是从地脚线方向爬上来的,也许是从天花板上爬下来的,还可能是哪一位应考者不经意带进来的。小K做了好几种猜测,还是无法判断那只小蚂蚁到达现场的路径,因为它出现时,就在小K视野中了。这是后壁墙水平方向的中部位置,高度大概在一点六米,刚好与小K的视线齐平;距离,则在三十厘米左右。分析不出小蚂蚁的来处,小K直接锁定两个方面:门里,或者窗里。只有一道门,小蚂蚁是从哪个位置进来的?有很多扇窗户,它又是从哪一扇进来的?小蚂蚁没有提供任何可寻的轨迹,小K就不打算继续费神。但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的经历:从遥远的北方,通过一场相仿的考试,以及之后的诸多筛选环节,最终站上了南方这座城市一所中专学校的讲台,当了一名听上去很光鲜其实非常被动的执教者。小蚂蚁之外,有小K在关注它,但这样的关注非但不得要领,而且与关怀无涉。没有几个人知道小K来自何方,人们满足于欣赏她的北方口音,满足于点头微笑的同事身份。每个人的世界,工作之外多数时间都蜷缩在小小的手机里;小K对他们,也不敢好奇打听。上班,加班,下班,只有时间占比很小的下班属于小K自己,但八小时之外的很多活计被定性为上班,真正的为数更少的下班时间,她也不知往何处去。到这个地方两年多了,同一间办公室,除了谈论业务上的问题,小K依然没发现值得开心交谈的同事。
小蚂蚁似乎迷失了方向,停下匆忙的脚步,左右转头,两条触须频频舞动。它也许在犹豫,也许在思索,莫非是困惑于找不到曾经的伙伴,或者巢窠?小K忽然发现自己正以凌空俯瞰的视角介入小蚂蚁的行止,强忍笑意。进一步思忖开去,她发现地面上的一切动物,正常情况下没有哪一种会和处于高空的动物进行目光交会——除非有显著的影子或声音让它们好奇或警觉。就算是直立或半直立行走的灵长类,他们的目光没有长在头顶,需要仰视时也只得昂头。或者,就算是离开地面飞翔的虫子或鸟儿,它们的目光所向,也不过是或远或近的前方,盼着降落和栖息的另一处地面。然而小K清楚自己在小蚂蚁心中的分量,大概率为零,原因是它和自己处于相同的高度,自己不足以给它形成任何影响。换个场合,她可以伸出一只手掌,为小蚂蚁制造一点阴影,或者呵斥一声,检验小蚂蚁的听力,但此时此刻,哪怕能幻化成小蚂蚁的同伴,她也不敢造次。
如果朝小蚂蚁呵一口气会怎样?小K凑近了些,试着逐渐地加大呼出的气流量。“劲风”之下,小蚂蚁似乎有些惊慌,但定力足够强,稍微摆了几下,稳稳地立在原处,就像四蹄被钉牢在雪原上的马,疾风吹来,岿然不动。不过,小K立刻发现这个比拟并不恰当,若马被钉住了四蹄,在狂风中将会遭遇何等巨大的痛苦?苍蝇能够“倒立”在光滑平面上,有人说那是它们足底的吸盘非常强劲的缘故。这个道理小K早就明白,这大概就是苍蝇们常常一动不动的缘故。假如它们像蚂蚁那样匆匆走动,还会安稳如故吗?这是一个让小K感兴趣的问题,也是一个让她为难的问题:既希望小蚂蚁竖直向上,一直爬到天花板,看它在上面怎样倒立行走;同时又担心天花板上的它超出了自己的视力范围——小蚂蚁毕竟太小,太微不足道了。侥幸的是小蚂蚁并没有走出小K的视野,它多半时间显得犹犹豫豫,偶尔之间才步履匆匆,这延长了它在小K视野里逗留的时间。也许它还有方向感,懂得东西南北,但即使具备这能力,在一片雪白的原野上,也不能派上多大用场,因为多半时间它都在顺时针或逆时针兜圈子。小蚂蚁或然的东西南北的方向感,跟自己必然的上下左右的方向感,居然有了完美的统一,小K都禁不住惊讶。惊讶的小K毫无兴奋感,自己跟这座城市的任何同类,又有着怎样的统一呢?在她看来,哪怕怀着满心热情与善意去融入,得到的回应照样是冷冰冰的、敷衍的。或许这就是城市吧?小K不断安慰自己,于是渐渐释怀。两千五百里,从北方乡村到南方这座炎热的城市,行程只有当年红军长征的十分之一。高铁直达,大概是旅程过于轻松了,小K无从找到归属感,除了与远在故乡的父母偶尔间通上一会儿电话,跟QQ群微信群里那些曾经的学友们,已经很难找到交流的话题了。在小K看来,她在这座城市的融入度,就像小蚂蚁在这面墙壁上的状态,还徘徊在〇的起点上。随遇而安吧!她只能这么宽解自己。
有人说蚂蚁的世界是二维的,小K无从肯定也没法否定。她只是觉得,选择相信更容易证明些,每一个具体的环境,对蚂蚁来说都是一个个的平面,上坡下坡,乃至于爬树爬墙,都不例外。因为身形的渺小和视野的狭窄,蚂蚁的辨识力兴许还不到灵长类的万分之一,但这不影响它们在自己的世界从容生活。灵长类强大起来,会蔑视别的灵长类说:捏死你就像捏死一只蚂蚁!毫不转弯抹角,新官对小K的一个直接上司,就是当着众人的面直截了当这么说的。面前这只小蚂蚁,小K触手可及,只消用指甲就可以把它摁死在墙上,但她没有这样的想法,更没有这样的举动。丛林法则适用于大自然的草木森林,也适用于现代化的水泥丛林。一路过关斩将,从众多应聘者中脱颖而出,小K却知道自己与那些盘根错节的本地人之间,没有起码的情感联结,大小事情,她都得靠自己。工作上象征性的支持并非没有,小K却不习惯那种违心的敷衍,那种装出来的热情。被检查工作的新官无端找茬心灰意冷准备打背包走人时,小K被几个女同事苦苦挽留,感动之际,她最终选择了妥协。这是她在这座城市获得的最初的热度,虽不至于热泪盈眶,却令她感慨不已。
望着渐渐减速后不规则绕圈的小蚂蚁,小K忽然有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恻隐,又觉得这只小蚂蚁似乎比自己更加孤寂。按照灵长类对蚁类的认知,这只小蚂蚁无疑属于兵蚁,注定终身忙碌而没有精神归宿。然而,因为其微不足道的小,脑容量似有实无,本能之外,它们没有智识,没有喜怒哀伤,活得短促而自由。从这个角度看,小K又觉得自己的恻隐之心,用在这只小蚂蚁身上,并不是那样的恰当——看上去自己比很多人都光鲜呢,在精神层面,又有谁关注和恻隐自己呢?进一步问下去,关注和恻隐又能怎样呢?古人尚且不受嗟来之食,现代人反而要放弃自我去依傍?……
背后窸窣有声,小K赶紧转过来,原来是考试临近结束,应考者翻动卷面的声音。时间到,一众应考者立即终止答题,他们和两位风格不同的监考者,按照灵长类的规范,全部从门里络绎走了出去。离开这幢大楼汇入街头人流的小K,就像墙上那只小小的蚂蚁,没有谁会必然关注她确切的去向。那只小蚂蚁不管经历了怎样的过程和状态,作为蚁类之中的个体,其消逝早晚都是一种必然。后来回味,小K似乎获得了一种与她的年龄颇不相称的顿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