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度龙岗》,以历史上彝汉之间曾经较为尖锐的民族矛盾作为情节切入点、以矛盾的艰难化解作为叙事策略、以帮助彝族同胞实现对美好生活的追求作为旨归。四川省彝族作家李美桦先生的这部长篇小说,发于2023年第7期的《民族文学上》上。因为郭忠静女士的推荐,我得以先睹为快。现拟从以下几个角度,稍微梳理阅读心得。
一、人物形象个性鲜明
小说中的主要人物形象可以分为几组,分别是彝族主子和娃子、解放军工作队,以及作为背景处理的红军游击队和更早时候官府派来清缴的汉兵。以下从共性入手,分剖个性——侧重于前者。
(一)“天经地义”的主奴心性
说“天经地义”,是从彝家人整体的认知出发的。主子(奴隶主)欺压娃子(奴隶),盘剥和压榨,作威作福,手段残忍。在主子的认知里,娃子充其量是其财产的一部分,自古以来就是这样,就该这样,少有怜悯和善待,更难有尊重与同情。主子的残忍,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轻则砍脚杆、断胳膊、睕眼睛、挑脚筋、割舌头,重则活埋沉塘,剥皮抽筋,都是有血淋淋的先例的。”“在他们看来,处死娃子就跟捏死蚂蚁一样简单,活埋、沉塘、剜眼、割鼻、砍手、断足、抽筋都干得出来。”在奴隶这一边,则是严重依附主子,将其视作主心骨,不敢背离,不敢反抗,甚至背地里也不敢有二心。由于从来不曾思考过造成自身困窘的缘由,他们有的甚至甘心成为主子的帮凶,欺压别人,表现出既可怜又可叹的不同侧面。叛匪中的骨干力量,就是那些长期饱受欺凌的娃子们。
黑彝与白彝之间、主子与娃子之间,等级森严,存在着不可逾越的鸿沟,尤其是通婚方面,稍有冒犯,就会面临灭顶之灾。白彝青年赫拉子日和黑彝姑娘曲布嫫的遭遇,就是一例。男卑女尊,他们却不顾禁忌,于是大难临头。两家人都遭到了曲布嫫未婚夫家带人强势围攻。赫拉子日势单力孤,撞石头身亡。曲布嫫被逼吃下鸦片烟膏,因有孕在身,侥幸被解放军工作队救下。曲布嫫的惨,还包括赫拉子日死后他的家人赶来兴师问罪。
帮助穷苦娃子摆脱苦难的生活,是解放军工作队和人民政府的初衷,然而,娃子们对主子欺压自己有着精神乃至情感的认同,造平添了诸多阻碍。
(二)主要角色一瞥
阿尔哈铁 号称飞天蚂蟥,是龙岗山权力最大的黑彝头人。他人多势众,号召力强,在暗地里操纵着许多事态的走向,却又不露声色。在汉军清缴、红军过境、国民党特务收买等不同力量的角逐中,因为精于算计,他一直立于不败之地。最后在解放军的敦促下放弃家业进城担任副县长一职,是他无法继续周旋和装病的结果。他明白大势所趋,在落实土改政策的进程中,要家人放弃财产,重新开始。
勒伍尔甲 是一个善于见风使舵的黑彝头人。他也懂得审时度势,带着投机心理加入了人民政府,担任红莫拉区的副区长,却因为国民党特务的蛊惑,组织上千叛匪袭击区公所,杀人放火抢武器。当然,最后被击毙,其也是下场最惨的一个。
乌拉尔则 勒伍尔甲的舅舅。他也是一个左右逢源老谋深算的投机客,对解放军工作队既好奇又害怕,徘徊观望,藏匿钱财。他的侄儿勒伍尔甲促使他到成都一带汉区参观土改成果,使他受到震慑和触动,变消极为积极,最后担任了青香坪区副区长。在告诫阿尔哈铁要他弃暗投明这件事上,乌拉尔则的作用相当重要。此外,配合解放军演双簧,假装反叛引诱国民党特务冯正和出来,他也功不可没。
乌嘎惹 俄狄伙子家的娃子,在小说中出场率最高。他对主人非常忠心,在其死后,为了照顾孤儿寡母而放弃了跟沙伊果约好的逃婚。他出身贫苦而思想进步,有正义感,但十多年前无意中带领红军游击队到鹰愁河进入伏击圈,使他一直处于纠结和恐惧中;这又成了勒伍尔甲要挟甚至威胁他的把柄。事实上,最先故意鸣枪造成场面失控的,恰好就是勒伍尔甲。在解放军工作队被围困期间,是乌嘎惹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突破重重关卡,身受重伤也继续坚持,最后搬来了援兵。
陈达五 解放军工作队队长,在时间紧、任务重、困难多,且语言不通、环境险恶的情况,他沉着应对,指挥若定,在上级的支持和逐渐醒悟的娃子的帮助下,挫败图谋,最终瓦解了大头人阿尔哈铁的侥幸心理,实现了土改目标,让彝区所有人都平等拥有了土地等生产生活资料,在人民政府的领导下,迈向了美好的生活道路。
杨黑子 红军游击队战士,大概要算仅次于陈达五而得到具体塑造的一个。身为红军游击队战士受伤被俘,他是英勇的;被几番转卖当娃子,他是憋屈的;眼看着最大的仇家近在眼前,非但不能报仇,反而要保护他,甚至为保护他再次身受重伤,他遭受了双重的痛苦。然而在民族统一的要义面前,他选择了正确的方向。
小说中还有不少角色,如被打死后又被污蔑陷害红军游击队的俄狄伙子,如一生苦命的沙伊果和她的母亲,等等。无论着墨多少,这些形象都令人难忘,包括国民党特务冯正和在内。篇幅所限,不展开。
二、血雨腥风背景化处理
小说中正面描写的战斗场景,发生在孜孜火普寨。那时,陈达五带着工作队正在寨中宣传民族政策,遭遇了兹兹阿尼寨的黑彝头人木纽带人围攻。这一围困就是十几天,后来连饮水也无法解决,他们只好用毯子到沤牛粪的水塘里“背水”(实际上是“滗水”)。这里是小说叙事的高潮部分,不以叙述枪战的激烈见长,工作队的煎熬与艰难、他们的沉着和机智,匪徒们的猖獗与残忍,乌嘎惹的英勇顽强,却都得到了切实的展现。
这场持续十几天的围困有人死伤,但相较于另外两场战事,少得多。
第一场是红军游击队在鹰愁河遭遇伏击。从勒伍尔甲的话中我们知道,确实是乌嘎惹等人把红军游击队带到鹰愁河进入伏击圈的。主、奴二人的本意,其实是想促成谈判,结果遭到了算计,他们自身也陷于不义之中。此前的谈判,阿尔哈铁手下的当家娃子阿力次吉提出的条件是要红军游击队交枪,这怎么可以接受?红军游击队参与谈判的队长周大明、分队长大陈、杨黑子和队员小亮,在迅速谈崩(其实早已在阿尔哈铁的预谋之中)而他们赤手空拳的情况下,虽然奋起还击,但是寡不敌众。小亮当场牺牲,其他三位受重伤被阿尔哈铁派人送到会川城交给官府处理——周大明和大陈被严刑拷打后杀害,头颅被挂在城墙上示众。杨黑子半路逃脱,被乌嘎惹藏在一个山洞里,最后还是被阿尔哈铁的人给抓走。他被连续倒卖了好几次,转回龙岗山下一个叫依洛地坝的白彝当娃子。——需要补充交代的是,在谈判现场,俄狄伙子同样被碉楼上的本族人打死。同一天,游击队的大部队,则从驻扎的瓦房寨被引到鹰愁河边陷入重围。游击队政委韩子发和一些战士当场牺牲,另外的人除少数几个跳进鹰愁河侥幸逃脱外,余下的都被彝人抓住,转卖给人当娃子。——坐镇指挥者是阿尔哈铁,出面调遣者的则是他的当家娃子阿力次吉。
第二场是黄团长带领的解放军部队在兹兹乌日遭遇伏击。这时已是十多年后,依然是阿尔哈铁暗地里指挥,借刀杀人;只不过他迅速制造了一个武器被偷并且逮住了嫌疑人的假象,“洗白”了自己。——从他一直不敢主动接近解放军工作队,以及后来向陈达五主动坦陈顾虑来看,他也知道没有洗白。他的坦陈避重就轻、避实就虚,陈达五其实也清楚。
说两场战事作为背景处理,一是源自角色的间接转述,二是叙述较为简略。这么“淡化”既有合理性,也有必要性——二者同时体现了团结至上的政策原则。
三、怀柔不计前嫌
这前嫌有着久远的历史成因——
彝人结伙到汉区抢劫,抢东西不算,还把人抢去当娃子,或者转卖给别人当娃子;汉人打着做生意的幌子到彝区坑骗,让彝人吃尽苦头,特别是汉官老爷派兵对彝区的无差别清剿,进一步加深了彼此间的猜忌和敌意。
而这些远道而来的红汉人,让蒋委员长的国军撵得鸡飞狗跳,正在到处找落脚的地方。 他们一进彝区,势必引狼入室,给官府进山清剿提供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要是这样一来,本来就没有过几天安生日子的彝区,何时才会安宁呢?再说,这些人进了山,他们要吃饭, 要穿衣,那些东西都得从彝胞的嘴里抠出来,到时候说不定还得刀枪相见,穷困的彝寨就会雪上加霜。……(P118)
上面“红汉人”,说的就是红军。若说红军过境可以暂时相安无事的话,游击队的驻留无疑犯了彝人的大忌。他们只图“灭”之而后快,又怎会“合作”呢?况且是占据天时地利与人和的黑彝头人、大头人。
彝族主子处罚娃子、不同支派之间“打冤家”,包括官府派兵清剿,每个人都不觉得奇怪,但他们对红军游击队和解放军部队的两次伏击,对后者来说算得上不共戴天的仇恨。然而,在民族统一的大义面前,解放军和人民政府都不计前嫌。包括杨黑子在内,都做到了以大局为重,严格遵守。
四、小说亮点管窥
彝族、彝区和解放,是这部长篇小说的题材和主题,同时也决定了它的风格。
(一)彝族谚语尔比尔吉的大量使用,对烘托氛围、塑造形象等等,都有不容小觑的积极作用——虽然有时候给人一种慢条斯理的感觉。作为自古流传下来的生产生活经验的总结,尔比尔吉也是彝区所有人的行事准则。当然,每个人都会各取所需,灵活选择不同的尔比尔吉,将其作为自身为人处世的理念支撑。
(二)大量的彝族称谓给人以新奇之感。以下简单列举:
民族间的,包括诺伙(黑彝)、曲诺(白彝)、汉呷(汉人)等;等级间的,包括色坡阿日(大头人)、色坡(主子)、色嫫(女主人)等;长辈,包括阿普(爷爷)、阿玛(奶奶)、阿达(爸爸)、阿嫫(妈妈),以及老阿玛(老奶奶)、帕乌(叔叔)、俄捏(舅舅)等;同辈,包括羿依(兄弟)、尼莫(妹子)等;晚辈,包括惹都(侄子)、尼莫惹(外侄)、惹尔(孙子)等;此外还有对别人的称呼,如阿木科(领导)、惹科(英雄)、苏尼(巫师)等。
(三)彝家生产生活物品与场景的展现,足以让我们体味当年彝族同胞生活处境的艰难、落后、原始和蛮荒。如娃子长期以荞麦疙瘩、荞粑洋芋、洋芋坨坨等为主食,抽的都是兰花烟(旱烟的一种),喝的都是荞子酒。生产力总体低下的缘故,包括许多头人在内,他们的物质处境也不十分完美。
(四)小说中的景物描写,对预示情节具有积极作用。以下略引几则。
“几团乌云从龙岗山上慢慢移过来,把太阳严严地遮住了,黑沉沉地笼罩着大地。停歇了半天的风,从山谷里一路呼啸而来,呐喊着,撕扯着,在树梢上发出呜呜呜的怪响。天边几道隐隐约约的闪电过后,一阵沉闷的雷声隆隆地从大山后面传过来,让人感到无比压抑。”接下来就是红军游击队代表与黑彝头人合作谈崩,当时翻脸;大部队则被引到鹰愁河,进入彝人的伏击圈。
“天空蓝莹莹的,几朵洁白的云,静静地悬在山头。风显得轻手轻脚,懒洋洋地摇着树梢,留下一阵窸窸窣窣的碎响。”此时,瓦房寨刚遭遇土匪抢劫,及时赶到的解放军工作队救下了悲愤万分准备自尽的两位老人。陈达五叫卫生员郑小豆为他们疗伤的同时,不停地安慰他们。
“黑沉沉的乌云压得很低,风轻轻地从寨子里掠过去,山上的森林发出隆隆的低吼。下了一天的小雨,淅淅沥沥的雨滴从屋檐上滴下来,滴出了满世界的清冷与哀愁。”这时,乌嘎惹的女主人阿佳嫫在丈夫俄狄伙子被打死苦苦支撑两年之后,最终一病不起,她正在向一直帮助她的乌嘎惹交代后事,请他继续帮着照料留下的几个孩子。后续的情况是,乌嘎惹并没能保护好他们,那几个孩子转眼就被乌拉尔则卖掉了。
(五)书名《春度龙岗》寄寓深刻。“春”,无疑是指解放军和人民政府采取的以仁爱、容忍、解围纾困为特征的民族团结政策。“度”无非就是向包括头人和娃子在内的广大彝胞,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示之以美好的生活前景。不过这一切并非文绉绉地进行,而是以强大的武力作为后盾的。其时,蒋军被完全赶出大陆、汉区全部解放,身为黑彝头人的阿尔哈铁、乌拉尔则等人对这一切都心知肚明。对国民党潜伏特务冯正和等人的封官许愿,他们并非完全不动心,但那是画饼,他们也不会不知道——只有勒伍尔甲之流才会相信。
五、结语
归心,应该是历朝历代的最高政治理想,官民和乐同心,社会祥和富庶。然而回溯既往,能部分地反映这个目标的时代,可以说少之又少。分剖其原因,可以用言行不一来概括。“怀柔”是一个好听而多少带点贬义的政治术语,虽然历朝当局者偶尔也避谈战争,很多时候却是为了麻痹对方。在红军以前,以往所有的军队没有谁肯宣传自己是穷人的队伍,因为他们总是把自己放在人民的对立面,缺少共同的利益,特别是奋斗方向。
在情节层面,《春度龙岗》的出色之处,主要在于充分反映了彝区由奴隶制度大跨度进入社会主义民主制度这一过程中的艰险。众多的困难,集中体现在彝区积久成习的思想和情感认知、闭塞和落后的生产生活状态,尤其是对解放军和人民政府的内心排斥。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红军也好,解放军也好,为人民服务的宗旨是同一的。归心,既是民族统一的要义,也是巩固革命政权的基础。以仁为本,抓住问题的核心,予以艺术化、形象化的表现,是这部小说有别于其他同类小说的地方,值得我们用心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