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路》是中国作协会员、贵定县作协主席王安平先生的一个九千多字的短篇小说,发表在福泉市文联2024年第三期《福泉文艺》上。小说通过“我”这一视角,反映了人际的疏离——当然不局限于疏离,总之是一种相当隔膜的人际关系。
仔细阅读,我们可以发现,这篇小说具有鲜明的艺术特色。
一、基于比喻的幽默或痛感
小说一开头就用了一个缺乏美感的比喻:“西城的秋天荒芜得有些凄凉,树叶掉在地上,镀上一层褐色,像死了的屎壳郎一样。”说缺乏美感,毫无否定的意思,因为比喻的功能,并不仅仅体现在“美感”上,它更多地为主题服务,根据需要而设定。结合小说语境看,“我”的心绪和经历都处于双重糟糕的境地,在肃杀氛围中营造“美感”,反而是怪事呢。
再看小说第三部分的一处描写:
我见到父亲时已经认不出他了,胡子长得像茅草,眼窝凹陷,眸子灰暗,蜷缩在一个光线暗淡的角落里。他不再享有卧室兼办公室的特权了,住出租屋像屌丝一般。风度翩翩的男人,一下子落魄得令人嫌弃,我不知该说什么好。
在龙城煤炭公司经理的位子上被免,失去了特权,被相好抛弃并不意外。但有家不能回的窘境,使他过得相当狼狈。“胡子长得像茅草,眼窝凹陷,眸子灰暗,蜷缩在一个光线暗淡的角落里”,一番不美的比喻,恰如其分地刻画了父亲的落魄和沮丧。
接下去的叙写,是“我”奉母命劝父亲回家:
我说妈叫他回家,他说他没脸回家。我说自找的,他骂我兔崽子。我说我是兔崽子也是他害的。他的眼圈居然红了,像得了角膜炎。我从没见他这样,坚硬的恨一下子变得柔软起来。我说妈等着他回家呢。他的脸上划过一抹柔情,拉住我的手说:“儿子,回去跟你妈妈说我对不起她。”其实父亲是想家的,可他一下子拉不下面子。
上述引文中的“他的眼圈居然红了,像得了角膜炎”,是一个痛感十足的比喻。
如今想来,是我对不起父亲,父爱犹如一缕阳光,照亮了我阴暗的心房。如若真的客死他乡,父亲一定会绝望自杀。想到这里,什么恨都在这一刹那烟灭了,亲情瞬间化作求生的欲望。我嘶喊,我愤怒,我猛烈撞击电梯门,弹回的声音竟然是冰冷的“活该活该”!我汗毛倒竖,一下瘫软在地。憋闷,气喘,心想这回难逃厄运了。我绝望地一下子瘫在了地上,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从上面看得出来,对父亲,“我”也处于不断反省和自责之中,在母亲去世后重新体会到了父爱。把父爱比作阳光,是小说中为数不多的美的比喻之一。
电梯突然运行起来,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叩三首。电梯终于在我住的楼层停下,我像从地狱逃回一样,跌跌撞撞冲出电梯,起死回生的惊悚,还荡漾在我的脑海里。我拿出房卡开门,发现房门没有锁,翕开一条大缝。惊魂未定,又开始魄散,整个身子软得像狗尾草一样,连迈步的力气都没了。
“我”在电梯停摆中幸免于难,却也吓得够呛。这里的两处比喻,同样不美而精彩。到第五部分,小说还有如下一段关于父亲的叙述,其中的比喻同样生动地表现了父亲的凄凉和“我”的无助:
直到有一天他住进医院,我才从医生那里知道他得了肺癌,并且是晚期。父亲乌黑的脸上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绝望,我的心像摔碎的瓶子,散乱得七零八落。……父亲的病就像一扇暗门:明明在我眼前,我就是找不到打开的钥匙。
二、情节环环相扣,没有闲笔
小说共分六部分。第一部分写“我”坐飞机晚点一小时,到西城后联系不上紫君,接着是一系列“祸”不单行的遭遇。第二部分回忆“我”跟父亲的矛盾,源自“我”他对母亲的不忠。在母亲身患重病(父亲未必知晓)的情况下,不顾“我”即将高考的现实,绝情地催逼离婚。第三部分先写“我”还没有走出“迷宫”,继而写到父亲被免职后的狼狈处境。直到“我”考上大学、母亲去世,他回来料理母亲的丧事,父子关系才得到部分修复。——这番回忆,源自电梯停摆时下意识地对亲人的想念。第四部分写从电梯原路返回后到达的居然不是大堂,而是最初进去的停车场,由此引起关于母亲、父亲和紫君的系列回忆。第五部分,主要是关于父亲和“我”及彼此关系的回忆。第六部分,回忆“我”在父亲“五七”过后开始了北漂生涯,跟紫君合租房子,感情有了进一步的发展,三年后不但在通州买了房子,还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一个电话突然打来,说紫君的父亲遭遇车祸住院,她只好赶回去。几天后“我”如约赶到西城化妆品交易中心,面对的却是紫君的完全失联,和迷宫般的楼宇,于是朝着停车场的出口标记一直往外走……
第六部分与开头形成了首尾呼应,跟第四部分的相关叙述也形成了前后照应。这是这篇小说情节紧凑的一个鲜明表征。
三、人际疏离与信任危机
在整篇小说中,人际关系是处于疏离状态的,彼此间是存在信任危机的。
紫君是一个有自立精神有生意头脑且代理化妆品销售初见效益的干练女子,典型的富二代,却不屑于继承上辈的产业,跟“我”的相识相处相知具有一个循序渐进而水到渠成的过程。两相比较,“我”只是一个失败者——高考前夕,父母不和,甚至闹起了离婚,然后是母亲死亡,奉父命考公遭逢失败,继而父亲死亡,之后四处闯荡无家可归。闯荡江湖一事无成,“我”是憋屈、无助而迷茫的。
小说中有三个人物,虽然都是稍纵即逝,却值得予以关注。第一个是三表奶,到母亲面前“揭发”父亲跟孙姓女人的关系,母亲表面不动声色,实则痛苦不堪。不夸张地说,三表奶的“好心”,令母亲郁郁寡欢,加快了她的死亡。第二个是与“我”同堂考公的女孩,在“我”笔试高居第一面试竟然落榜的情况下,成了“录用的唯一”——“她爸是龙城有名的建筑老板”。第三个是仅考起大专历来被“我”看不起的同学陈阿三,居然一路顺风顺水干到副县长的位置,讽刺的是“每次荣升他都会请我吃一次酒,炫耀他的关系”。
三个角色都是负面的,第一个的意义如上述,后面两个的意义则反衬了考公其实不公,是“我”前路迷茫的表征。
四、象征手法的运用
小说从三个层面运用了象征手法,分别是标题层面、情节层面和语词层面。
(一)标题层面
小说以“出路”为题,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从主人公“我”(李澜)的视角看去,乐观的未来基本上没有踪迹,前路茫然;与紫君交往的情感走向,也不很清晰。不过,“我”并没有因为茫然或不清晰就放弃努力,更没有一蹶不振,这是值得期待的地方。从看似无路的地方闯出一条适合自己的路来,应该是小说主人公的目标所系,更是这篇小说主题意义之所系,我们不可不察。
(二)情节层面
迷宫般的大堂(“花诗语”奖的颁奖处),是小说中一个很“绕”的细节,不用心阅读,不光是作品中的“我”“绕”不出来,读者也会跟着“绕”进去。不管是有现实原型也好,还是作家虚构也好,这里的象征意义都大于现实意义。例如在第一部分中,“我”找不到目的地,向一个皮肤白净的女孩问路的情景:
她用瞧不起的眼光扫我一眼,皱一下眉头说:“看你不傻呀!坐错电梯都不晓得。这是西边,大堂在东面。重新坐电梯返二楼,出电梯左转,走步梯上三楼,再直走乘电梯下一楼。”说完这段绕口令,她便开着一辆白色沃尔沃走了。
这个回答显然没有多大作用,情急之下紧跟一个目的地相同且背着骆驼牌双肩包的年轻人,颇有章回小说中“情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的意味,却又遭到对方戒备心极强的敌视性的呵斥。“我”被激怒,针锋相对,但也仍然跟着对方。
小说第三部分开头处,是这样叙述的:
我出电梯左转,没找到步梯,我怀疑被那女人忽悠了,就顺着甬道直走。甬道很长,就像走在一个方盒子里,走到尽头是一座庭院,有个素颜女子提着喷壶在给花浇水。她看到我有些惊疑,拢拢V胸睡衣,问我怎么进来的。我说闻着花香就进来了。她嘀咕说:“肯定又是一个坐错电梯的。”
这里进一步佐证了前面女子的介绍并不管用,我们还能预判背包客也很可能没有一步到位找到“出路”。接下来终于找到电梯了,情况又如何呢?以下是第三部分的另一处叙述:
我好不容易找到去大堂的电梯,其实之前是我走反了方向。进了电梯突然发现胸口有块红油斑,实在太显眼,准备换件衣服再去大堂,就摁了上行键。箭头像一尾小蝌蚪,慢慢向上游,游到14楼电梯戛然停住。顷刻间我被压缩在一块狭小空间里,上不能下不能出不能进不能,喊天不应,叫地不灵,无助的绝望像被套上绞索一样,死的恐惧不断蔓延。猛然间我想起父亲,想起那句“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训语,那是我考公失败北漂时,他鼓着两个铜铃眼对我说的话。
一般地看,目标明确后只要坚持不懈就容易抵达,但从上面的叙述我们可以发现,并不那样简单。一路曲折,是不是“好事多磨”的隐喻?
(三)语词层面——从“梦诗语”到“花诗语”
在小说中,“梦诗语”是紫君开设的化妆品品牌销售代理的店名,经过她能干的经营和不懈的打拼,终于取得了成功。“其实紫君是个有能力且干练的女人,除了代理雅诗兰黛,还代理欧莱雅品牌。欧莱雅是她做得最好的一款。”小说第六部分的这段叙述,无疑是对紫君的明确肯定。而“事实上北京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打拼出来的,紫君能有起色,源于她对化妆品的痴迷和研究”这句话,也体现了紫君创业的艰难。而“花诗语”则既是一家公司的名称,也是一个行业最高奖的名称——被紫君获得,她却没有去领奖。
名称的唯美,是否代表着梦想的唯美?在前路迷茫的氛围中,确实值得揣摩。
五、设置悬念,余韵悠长
小说结尾处,是紫君“失联”。按照先前的约定和情节的发展,她并没有主动失联的充分理由。这“失联”,仅仅是暂时的网络或手机故障,还是长久的离开——包括她忽然出了意外,或者跟“我”的关系遭到其家人的阻拦——没有人能遽然断定。在现实生活中,当事人焦急等待的情形并不少见,绝大多数也会在“等到”的欣慰中抱怨与释怀。但在《出路》这篇小说中,“我”的诚惶诚恐、患得患失、迷惘与沮丧,都刻画得纤毫毕现,读者没法不感同身受。
故事情节的终了,“我”和紫君的关系会往什么方向发展?应该会以天为单位,很快揭晓,就像生活中的那样。但作家偏偏“按下不表”,让故事戛然而止,设置一个悬念,留给了读者极为宽广的想象空间,可以说余韵悠长。